第一00章

余家庄很多人聚集到了后山的洞口。

部队来了两人,打开了山洞的铁门,发现两个孩子果然就在洞口里边,蜷缩着成了一团。他们哭累饿困,依偎在洞口睡着,昏迷了。

原来,两个小东西早晨出门就直接跑到山上玩,玩腻,奔着机务站的营房下来,处处新奇,转悠一圈,见山洞大门敞着,四处没人,大胆地跑了进去。两个在里面玩迷藏,走到了山洞的深处,被临走的战士误关在了山洞,待他们摸索到洞口,拼命哭喊,外边人早已开车离去。

好在有有惊无险,余达长出一口气,说一句“谢天谢地”,人就软绵绵瘫倒在地上,高低不愿意起来。

找到了孩子,文明来了精神,训斥那战士:“营房搬走了也就是搬走了,还回来锁洞做什么,这不是害人嘛。山洞能搬走也行,不能搬就属余家庄的,还有这房子这操场,都这样!”战士已经为孩子的事吓得不轻,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回去一定跟领导汇报。”

第二天部队打来电话,邀文明去一趟,经讨价还价,部队愿意出让后山三十年的管理权,文明不高兴,说:“这地盘本来就属余家庄的,当初你们是无偿的占用,怎么到了这会儿你们还要做有限出让,抢了人的东西最后又高价卖给人家,这与八国联军抢圆明园文物,最后又卖给中国有什么两样?”部队股长说:“这是两码事,当初的事情咱们管不了,现在这地儿上了总参谋部的地图,我们一个小小的管理处,哪能做主,现在闲置不用,不能代表战时不用,经过几十年的建设,机务站现有房屋两千多平米,操场开阔地三千平米,主要的是山洞,洞内面积两千平米,坚固的钢筋砼结构,按照上边规定,只能封存,不能废弃。这些设施到了你们手里,说不准一年半载就白白糟蹋了。”文明说:“那是农民没有维护经费,你们住上一个班,每年连维修带养兵得多少钱?这个钱转给我们余家庄,保证差不了。”

最后部队妥协,拨给余家庄三万元的管理费,管理三十年。签协议现场,文明邀请了展松叔参加,他是八路通,跟部队打交道从来就没有吃过亏,余达在村里主事那阵,大事小情的也没少请他出面。

酒下了肚,展松叔开始数落文明,说余家庄正在走向衰落,这衰落是在你们爷俩手里开始的,有根有据,文明被数落哭了,接着展松叔也哭,哭余家庄的现状和未来,两人哭得一塌糊涂。

展松叔说:“没有想到你们爷俩这样无用,这都什么年代了,连上电的能力都没有,诚心让大家回到旧社会?”文明受不了刺激,端起杯子,连喝了三杯,将头不停地用力往墙上碰,寻死觅活,首长们上前劝说,展松叔说道:“别劝他,让他疯。”

股长说:“怎么这样,什么大事能愁成这个官目,不就是七万块钱吗,再给你加四万够了吧,回去赶快把电扯上,千万别把罪过转到部队上。”

事情妥了,文明破涕为笑,展松叔说:“这回你厚实了,上电的钱够了,机务站的地盘儿是净赚。”

文明摸摸脑袋:“哎,不知这地盘怎么处理,留在村里也没有用,卖掉……不太合适吧?”展松叔说:“买给外边人是不合适,但是如果在村里投标承包了,还是说得过去的。”文明说:“嗯,大爷爷您说得对,不过,这七万先别说出去,我是想……先从社员手里集点资金,眼下村里一点积累都没有。”展松叔说一句“那是你们的事”就不再说话了。

……

消息不胫而走,大伙都知道机务站要承包,发瑞又瞪大了眼睛,跟余贵算一笔账:“三十年的承包期,标底七万元,数遍全村,哪个能出得起,到头来还不是我们爷们的?”余贵说:“平均下来每年就是两千多,那空壳山洞和营房能生钱?”

“怎么不生钱,把山洞装上一台制冷机,做保鲜库,肯定赚钱。”发瑞胸有成竹。

爷俩说话,没注意外面有人敲门,来人急了,喊了一嗓子:“家里有人没有?”

余贵开门,是余超进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发瑞问一句:“叔,什么事,急成这样。”

余超稳一下情绪,鼻子紧两紧,眼睛看着余贵眨巴几下,掉出泪来:“是……是,家里的婆娘住医院了,钱不够,看看能不能帮我救救急呀?”不等余贵开口,发瑞抢着说道:“那当然,叔你要多少,说个数。”余超沉思一下说道:“总数是三千,不过,哪好意思全从你们这里借,你掂量着给点呗,余下的我再跑个主儿。”发瑞说道:“不用,我一并给你包圆了,这年头,……一村子的穷鬼,你看看哪家能行?”说着就下地准备去取,余贵忙着说道:“哎,你瞎忙活什么,你叔一千五够了,再跑个主儿,都负担轻一点,……你不是还打算后山投标吗,到时候拿什么垫上?”

余贵本来是个托词,不想借出那么多,心想还不知猴年马月还上呢,被发瑞一句话顶了回来:“啥,投标怕啥,你以为我给他们现金?想得美,他大队欠咱那么多,不趁这次捞回来,啥时是个头儿?”

余超听着爷俩说话,很不顺耳,发瑞一句一个“穷鬼”,伤着他的自尊,余贵的吝啬也让他面子上很过不去,但事不由己,现在是有求于人家,只能装出笑脸。

接了发瑞递过来的一千五百块钱,颔首致谢,转身出门,发瑞故意嗽嗽一声:“叔,您就这样走了啊?”余超楞一下,转身笑笑:“我……还急着上医呢……还有事?”发瑞不慌不忙站起身子,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了一张借条递过来:“叔,您在上边签个名。”递过笔来,手指着借条的下方:“在这。”

余超看时,见上写:今借到:余发瑞人民币现金壹仟伍佰圆整。约定利息:月利率百分之三。借款人------年月日。

发瑞手里的本子端着,眼睛瞅着余超。余超看看,还有利息一项,心里凉了半截,心说打老辈起也没有听说过,自家爷们借钱算利息的,亏他爷俩做得出来,老子冬天每天凌晨摸黑就起床帮你烫车推车发动车,敢情都忘到脑后去了。但事已至此,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余超勉强笑笑,接过发瑞的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发瑞在一边说道:”叔你别见怪,这年头,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不是。”余超听着刺耳,嘴里答应着:“哎,哎,应该,应该。”

糊里糊涂地出来发瑞的门,脸上火辣辣的,余超心里想骂人,骂人家发瑞吗,借钱给你有罪啦?老话说,人穷不是人,看来真是的,若不是老婆在医院急等着用钱,怎么能求到他的门槛。

低头沉思会儿,还缺一千五,到哪儿去借,村里哪家哪户过得什么样的日子,闭着眼睛也能想到,一千五不是个小数目,谁能拿得出来?

走不几步,见展松叔从余达家出来,余超心里一亮,琢磨着这退休老头应该算是一个财东,瞅瞅街上没人,低头正面凑上去,到了跟前一把抓住展松叔的胳膊:

“叔,求您,帮老侄儿一个忙行不。”眼泪从眼圈流出来。

“啥事啊?”展松叔被问得发愣。

“媳妇住院,我……”余超说不出口,低头。

展松叔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年,谁家有个小灾小难的,都奔着他的门儿来,家里几乎成了大家的小金库,看看余超的表情,猜也猜出了八九分,轻声问一句:“严重吗,用多少?”

余超心理一阵暖意,支支吾吾:“一……一千五。”

展松叔“哦”一声,喘口粗气:“我……手头不太够,……走,领你个去处……”说着话拉起余超的手就走,两人匆匆忙忙来到杆子叔家,一进门,展松叔开口说道:“快,取一千我用用。”杆子叔瞪着眼睛眯一下展松叔:“什么啊,你能缺那玩意儿?”

“不是,你不看看,医院里有病号嘛!”展松叔朝余超看一眼,说道:“快拿钱……”

余超红着脸叫杆子叔一声:“叔……”

杆子叔取过钱来,余超学着在发瑞家的做法,非要给两人打借条,杆子叔骂道:“娘的,谁教你这一套,再这样就不给你了!够吗这些?”

“够、够。”余超激动:“发瑞给了我一半。”

“哦”杆子叔答应一声,头转到一边,漫不经心说一句:“他爷们不是呲呲着要叫行投标吗,还舍得借钱给你?”

余超知道杆子叔展松叔跟文明打得火热,心说你们只知道叫行投标,怎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掏钱。沉默一会儿,展松叔催他:“去医院就快走吧,不能耽搁。”

余超起身走到门口,深思片刻,又折了回来,神秘地对着两人:“叔,你们要心中有数啊,发瑞……投标,可是根本没有打算掏钱的。”

展松叔:“哦”一声,问道:“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就在他家,我打借条的时候,发瑞亲口说的。”

“……你还打……条?”

“嗯,月利息百分之三……”余超低着头,偷眼看展松叔。

展松叔没等开口,杆子叔蹦了起来:“我说嘛,他爷们就没有一个好鸟,这百分之三……是……?”

“一年五百四,利息。”展松叔说道。

“你……你傻啊,你一年能整出五百四来?……这辈子给他扛活到死吧你!”杆子叔骂着余超,拖着瘸腿朝里屋走,不大工夫又拿出一沓,噻给余超:“去,马上还给他的!”

余超心里暗笑,琢磨:“娘的,今个老婆住院,咱也碰上桃花运了。”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咧两下嘴,露出为难的表情。

展松叔拦住杆子松的手,说道:“哎,拿了便是拿了,怎么好意思直接送回去,还是你送给他吧。”

余超喜滋滋地走出门去。

杆子叔道:“走,我去,会会这个余发瑞。”

“我也过去看看。”展松叔说着,也起身出来,他想批评余贵,不要得寸进尺,虽然多年不曾坐到一起,但相信还是能说服他的,文明正等着现金为村里办事,这样闹下去就不觉得很过分?

进得余贵家门,发瑞不知去向,杆子叔没有好气,脸拉得老长,训斥余贵:“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昧了良心,身子钻到钱眼里去了?”余贵不服气,咧嘴笑着:“叔,您说的轻巧,这辈子谁跟钱分家啦?能愿意借给他们,就是行好,到了你嘴里怎么就行好不得好,真是奇怪了。”杆子叔说:“别胡咧咧,那么高的利息,不是要让余超为你扛活一辈子吗?这事你也做得出,要当黄世仁南霸天?”

“哎,您还别用这帽子压我,黄世仁不丢人,杨白劳才丢人来,这年月,能致富就行,你管不了。”余贵油腔滑调,瞅着杆子叔,故意气他。展松叔听不下去,制止余贵:“今个把钱还给你们爷们,好好致富吧你们,其他的不说也罢。”

“别呀叔,有话就说在当面,不说明白,大家以为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余贵是坏人呢。”余贵板着脸说道。

展松叔生余贵的气本来已经好久,听他几句不阴不阳的话,火往上窜,质问道:“贵儿,我先问你,大队用拖拉机,那运费利息你就是这样算出来的?那上百亩的良田就是这样顶了你们家的账?那上百亩的果园也就这样顶了你们的账?那上万元的商店就是这样顶了你们的账?……你可真厉害那你。”

“那又怎么样,我也没偷没抢。”余贵嘟囔一句:“算利息是天经地义,有本事,别欠着运费呀。”

“那是集体的拖拉机!”展松叔气得变了声调,一想到他爷们这次又要白拿机务站,更来气,骂道:“这还不算是偷抢,哦,运费价格、账目、利息,都由着你们说了算,到头来余家庄全村永远还不完你们爷们的债,是吗?”

“账上都写的明白,叔你别不服。”

“我不服!”展松叔开始发抖:“贵儿啊,有句话叫着不做死,就不会死,你可记好了!”

余贵看看展松叔的脸色,很是可怕,心说你嚣张啥,看我怎么给你撤火。凑上前去,对着展松叔的耳朵:“叔,六爷爷烟嘴的事儿,我可一直没跟杆子叔说,将来……别怨我?”说完故意朝杆子叔偷看一眼。展松叔起初听不明白,最后忽然想起当年偷六爷爷烟袋嘴的事来,脸“唰”的红了,红到了耳根,眼皮跳两下,骂道:

“你……无可救药,气死我了!”一跺脚走出门去。

杆子叔看着着展松叔活脱脱被气走,骂余贵:“简直不是人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啥角色。”

“啥角色,叔你能比谁好到哪里去?”余贵气走了展松叔,正得意着,见杆子叔接上来,也不客气,沉着应招,话语里充满了挑战。

杆子叔气得嘴唇发紫,哆嗦一下:“你等着报应吧你。”

余贵干笑两声:“叔啊,要说报应,连你都不怕,我还怕啥?”把嘴巴凑上来,低声道:“啥事儿你老人家没有干过?杀人越货、破鞋流氓、扒坟盗墓……”

杆子叔脑袋忽然间“嗡嗡”作响,听不清余贵后面说的什么,只看着余贵的嘴唇上下不停地活动,看着余贵起身出屋,杆子叔想就此离开,但身体像钉住一样,活动不得。

不一会儿,余贵进屋,手里端着一块木板,长长的,黑黑的油漆,脱落得斑斑点点,余贵用力将木板摔在地上,双手指指点点,涨红着脸对杆子叔说话。

杆子叔听不见了,但看着那木板面熟,用力想,就是想不起来。

余贵拿出一张便条,毛笔写的,递到杆子叔眼前,晃两下,杆子叔惊得张大嘴巴:这这,不是……当年卖楠木棺材的字据吗,怎么到了这……小子手里?

杆子叔记得清楚,当年他亲自盗取了我爷爷的楠木棺材,拆了重做,为我六爷爷做了寿器,后来,日子过得紧吧,又把六爷爷的坟扒开,将棺材一口气弄到莱西,卖了四百块钱,那买主一时钱不凑手,打了这张便条,后来,买主钱还了,杆子叔却找不到便条了,买主不肯,逼他另打了一张清款的条子,才算了结。

只道是那张条子早就走道了,怎么到了余贵的手 里?杆子叔眯着一只眼睛,看看那字,真真切切,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心里疑惑,看一眼地上的木板,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杆子叔感觉一阵眩晕,想伸手拍拍脑袋,胳膊抬不起来,想冲出这个屋子,身子仍是站不起来,晃了两晃,一头向前栽倒,“噗嗤”一声,额头磕在了棺材板上,不省人事。

诗云:生来自私种,枉费谆谆功。奈何露狰狞,一旦万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