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

杆子叔被余贵呛白得无地自容,就势软绵绵倒下,其实是装死。

余贵见状,慌了手脚,上前试试呼吸,慌慌忙忙找来儿子发瑞,两人一齐动手,搬弄到炕上。停了一会儿感觉还是不对劲,这杆子叔整天病怏怏的,万一死在自家炕上怎么办,对发瑞使以眼神,弄来白酒,倒出小许,弄到杆子叔嘴里,把人扶起来,由发瑞背着,他在身后撮着杆子叔屁股,急忙忙送回家去。

进门见到翠屏娘,也不多说,只简简单单几个字:“喝醉了,送回来好好歇着。”爷俩头也不回匆匆离开。

却说刚才的过程,都被展松叔实实地看在眼里。

展松叔被余贵揭得面子上过不去,气呼呼地回了家,心情激动,坐不住,心想杆子也未必能赚到一句好话,于是又抬腿出门,往这边溜达过来。

老远看见余贵父子前背后撮,把杆子叔往回里弄,像是扛死尸一样,心说大事不好,把人给弄死啦?紧走几步,远处盯着,等余贵爷俩匆匆离去,迫不及待地进了门,见到翠屏娘,并不顾得打招呼,只说:“快快,快快,看看他们把人怎么样啦……”

“不是喝多了吗,过一会儿酒醒了就好了。”翠屏娘平静地说。

展松叔匆忙着进屋,翠屏娘也跟着进来,不料想杆子叔正站在地上用凉水漱口,一口水喷出来,喷了展松叔整个面门,酒味、口水味、喘气的原味夹杂在一起,展松叔熏得恶心难当,骂道:“搞的什么名堂,怎么还装死狗,被人送回来。”

杆子叔表情尴尬,紧一下鼻子:“真能说,这王八蛋尽揭人短,谁能坐得住,自己哪能出得门来?”

展松叔说:“也是,这小子……像疯狗,逮谁咬谁。”

杆子叔道:“咬人那也得有理由,他这不是丧心病狂嘛。”

两人议论起余贵父子的所作所为,心里都愤愤不平。

几十年来,杆子叔展松叔两人第一次为同一件事情,心情和口气出奇的一直,对余贵爷们愤恨至极。

展松叔叹口气,回想起单干以来的很多事情,心底的火气像是燃烧着了,从嘴里呼吸出来,喷得舌头嘴唇发烫,他用手指一指自己的嘴,对杆子叔道:“这儿,这儿的气能着火了,不信你点上试试。”

“谁不这样,你以为我不上火。”杆子叔咂吧一下嘴:“这回可道好,村里的大项目大资产都到了余贵他爷们手里了,与当年的恶霸地主有什么两样?……真是奇怪了,怎么干了几十年,到头来全村都欠了他的。”

展松叔也是叹气:“老哥,不懂了吧。”背过脸停顿一会,又转回来,眼睛有些湿润:“这叫资源重组,利益重新分配,你懂不?”

杆子叔答不上话,但感觉新奇,伸长了脖子等着听。

“自古以来,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想想,这次重组和重新分配,哪些人最占便宜?一是从前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有本钱,二是新权贵,他们有条件。”

“我不明白。”杆子叔道:“不是说大锅饭不行了,大伙都没有积极性了嘛,谁愿意想那么多深奥的道道。”

“谁没有积极性,是老百姓吗?你想想,当年下去哪些人,他们干社会主义有积极性吗?现在这帮人都回来了,重新掌握了权利,当权者没有积极性,这社会主义能干好?他们正要打土豪要分果实呢,打社会主义的土豪,分老小爷们的果实,他们就是有这样的积极性。”展松叔很激动,嘴里喷着唾沫,喷到了杆子叔的脸上,杆子叔摸一把,展松叔并不理会,继续:“反正,人活一辈子,遇上一次打江山就不易了,还能回头再打一次?拉倒吧,都土埋脖子的人了。”

“不懂不懂。”杆子叔不太耐烦:“不说你那些大道理不行?就说余家庄,余贵爷们已经占了那么多了,这次的机务站,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们得逞了,这事儿,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你我就出面,行不?”

展松叔苦笑:“你以为咱俩有几斤几两啊,……没听说吗,余贵长子发祥快释放回来了,这回,余家庄的好戏,要演大了。”

“什么,发祥回来?不能吧,这才几天,……不是三年吗?”杆子叔发愣。“谁知道,可能上边找了人,或是花钱了,不说了不说了。”展松叔摆一下手。

“娘的……”杆子叔骂一句,后面还想骂,咽了回去,嘴里嘟嘟囔囔:“难怪贵儿这小子这么猖狂,原来是这样。”

天色已晚,翠屏娘做上了菜,两人喝了起来,说一些从前的经历,多是闲话。

几十年了,杆子叔展松叔两人真正坐到一起喝酒说话,尚属是第一次,是余贵的刺激,把他们逼到了一起,展松叔端着酒杯,仔细打量着这位叔伯兄长,发现杆子叔的确显得很苍老了,想他当年的他那副藐视一切的傲慢,如今也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里添一丝凉意。

“咦,怎么不喝?”杆子叔发问。

“哦,……喝,喝。”展松叔答应,将杯中的酒饮尽,太急,呛了一下,酒水喷出来,饭菜也喷上了。

杆子叔发笑:“嘻嘻,老了吧?这也就是我,换别人谁吃你喷污的东西!”“拉倒吧,你那山羊胡子咂吧的筷子,还有脸伸手夹菜呢。”展松叔看杆子叔一

眼,撇嘴:“看你那眼屎,掉到盘子里边,就是佐料了。”

杆子叔忙着用手搓揉眼角,张着嘴笑:“这就应验了一句话,叫着,——你不嫌我脚儿大,我不嫌你泪儿蜡……”

两人喝得滋润,不觉忘了时间,此时翠屏娘已经和衣躺下睡着,展松叔说一句:“时候不早了,我……回……”

一句话没有说完整,听后墙窗户“稀里哗啦”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其他的窗户,“砰砰砰砰”被木棍敲击的声响。

展松叔跳起来,厉声喝问:“谁!……谁?”

外面没有回音,展松叔骂:“哪个缺德的畜生,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他看看杆子叔,杆子叔吓得不轻,额头已经出来汗了。

翠屏娘被惊醒,点灯挨间照亮,看看窗户上的玻璃所剩无几,吓得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这玻璃还是半年前翠屏特意回来帮着安装好的,不想被人砸成了碎片,心疼得欲哭无泪,两眼直直地看着杆子叔和展松叔,磕磕巴巴,费很大的劲问道:“是……你们说了什么坏话,被人……听去了是不?”

展松叔摇摇头:“别乱想了,没有的事。”

杆子叔恢复过来,来了精神,冲窗外骂一句:“娘的,还是不带种,为什么不明着来?”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进来,他下意识地绷一下双臂,询问展松叔:“怎么……办,弄点东西帮我堵上,今夜还要过啊。”

展松叔“嗯”一声,还没有动身,就听到展松婶的声音,一愣神人就进了屋,展松婶一脸的沮丧:“大半夜了还不回家,快回去看看吧,咱们家和这儿一个样!”

“什么?……”展松叔楞在那儿。

“反了反了。”杆子叔在地上转着圈儿:“打了一辈子鹰,末了还是被鹰啄瞎了眼睛。”他抬头看看展松叔,心里充满了某种期待。多少年了,两人一起搭档的也不算短,可是展松的心从来就没有和自己绑在一起,这一次,是余贵爷们亲自把两人

同时放到了对立面,再加上余达和文明,这么多人收拾不了余贵团伙?

展松一声不吭,低头沉思许久,蹦出一句:“先堵窗户吧。”

他生气,心里责备文明,一直不过来看看,这么大的动静,他不会不知道的。

这一夜的事,确是发瑞雇人砸了展松叔和杆子叔两家的窗户,但奇怪的是全村的狗一声没有叫唤。展松叔杆子叔哪里知道,这帮人在砸窗户之前,首先气势汹汹地直奔到了文明家。

当时文明正准备上炕睡觉,三个年轻汉子破门而入,每人手里拿一刀子,傲慢地坐到沙发上,眼神鄙视着文明,都不说话。

文明心眼转得快,笑问一句:“哪路的兄弟,做什么?”

“别瞎扯,谁和你是兄弟!”胖乎乎的光头喝道。

“不管是不是兄弟,进得一个门,便是一家人,啥事请讲!”文明脸色一变,挪移一下身子,因身体有伤,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沙发上,三人同时惊愕,想闪身,文明却止住了身体,稳稳地站住了。

瞬间的举动,文明心里有了数,原来他们也是胆怯,于是壮胆喝问:“要做什么,说话吧!”

“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光头的一个愤怒地瞪着眼。

文明道:“少来这一套,有话快说,要撒野也要看看地方,惹急了,你们出不去余家庄,信不?”

“行了行了!”另一个瘦的“腾”的站起来,刀尖逼到文明的面门:“老实说,我们祥哥回来,你……怎么不去看他?”

文明一楞,摸不着头脑:“什么祥哥,关我屁事?”

光头“唿”地上来,对着文明:“余发祥出来,你不知道,还当什么支书?告诉你,我们都是一块出来的哥们,你可打听好了,那个不是支书先来看望拜访我们?你……怎么回事?”

文明脑子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发祥出来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帮地痞,从监狱出来,气焰反而更加嚣张了,什么意思,想给我下马威?看着三张狰狞的面孔,文明仿佛又见到了发祥那张讨厌的脸:贪婪、自私、狠毒……,父亲的身体,不就毁在他的手里?这笔账还没有算呢,余发娟却先到医院住着,赖上了……,娘的,刚从牢里出来,就贴贴上来,张扬什么?

再挨个看看眼前的三张脸,一样的感到恶心,虽然个个一脸的凶相,文明不但毫无惧色,反而镇静下来,冷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是几个囚徒啊,在里面没待够是不?不要紧,我这有人命一条,再不够,加上我老婆孩子,共三口,拿去试试?”

这哥几个本来都商量好,出狱后先相互帮忙,杀出一条路来,现在文明把弓拉满,三个人反而被将了军,真动刀子,又没了胆量,一时语噻,说不出话来了。

文明来劲,骂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狗屁祥哥,余家庄是政府的天下,不是他的地盘!在道上混,你们给老子当学徒,老子还要掂量掂量呢。”

“好!你等着……”三人举着刀子后撤,话语里仍是硬撑着颓势。

“滚,滚吧!”文明怒喝。

三人从文明家出来,面见余贵,叙说文明不吃这一套,发瑞不服:“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先收拾收拾文明的两只老爪牙,看还猖狂不!”

制定了砸杆子叔和展松叔窗户玻璃的计划,先行给各户的狗喂上蒙药,后由发瑞带路,先砸了展松叔的玻璃,后砸杆子叔的玻璃。完事之后,三人各得了发瑞一百元,趁夜匆匆离去。

诗云:贪得无厌心难收,利令智昏何时休。一脚踏上奈何桥,反觉聪明过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