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二章

余发祥出狱,人还没有回村,就先弄出了大动静,其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

事件确是给文明又增添了一块心病,本来已经焦头乱额,再加上这一出,闹得全村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杆子叔展松叔联合上场,天天泡在余达屋里,密谋计策,完了就由余达出来对文明传话,指手画脚。大致不离一个主题,就是:收拾了余贵团伙,余家庄一切太平。“余贵团伙”,是展松叔先这样说的,杆子叔在后边也这样叫,后来余达也默认了。文明摇摇头轻蔑地说道:“这不是问题的焦点,他们算是团伙吗?顶多算是自私自利,想多占些便宜而已,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呢,你们再不要天天开老鼠会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话是说出去了,但心里也是真的没有底儿,自上任以来,工作毫无起色,老问题积压成堆,新矛盾不断出现,文明捋了捋:机务站投标、重新上照明电、接待余展雄、母亲病重、余发娟住院……,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件一件地有序而来,而是一齐压下来,往粗了想,解决不了问题,往细了想,越想越头疼。

会计进来,汇报机务站投标的情况,全村唯一出来投标的只有发瑞一个,情况很不乐观。文明急眼了,说道:“那哪成?要不然你我各投一个,略高一下标底就行,反正不能让这小子弄了去,到那时分文没有,我们找谁哭去?”会计迟疑一下,问:“这行吗?我手头哪有这么多的钱。”文明呵斥道:“傻呀?弄到了我们手里,再转包出去,反正我们私人又不欠他的钱,他还想用白条子顶账?顶谁的去?”会计眼睛一亮,脸微微泛红,说道:“嗯,这样好。那我们干脆把标价抬起来,以防万一。”文明点点头,会计临走又道:“这样,……干脆让两个老家伙也去投标,多人参合一下,让发瑞莫不着头绪,岂不更好?”文明知道,“老家伙”是指的杆子叔和展松叔,点一下头:“行,跟他们,——可以交底儿,去吧。”

“你不亲自过来投标啊?”

“废话,你一手就搞定,我去做啥?”

会计走后,计生委的车到,文明楞一下,才想到是早约好,准备送母亲去医院检查的,因史桂芬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不能再拖下去,余达一直不同意,悄悄说道:“已经这样了,去了也是白去,死在医院里怎么办,那就是连一个家也没有了。”文明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讲那一套,无论如何,必须去医院,不能眼看着我娘遭罪。”开车的司机也帮着劝说,好歹上了车,慢悠悠地驶出村口,史桂芬一直回头看着,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余达问:“怎么了?别硬看了,累得慌。”桂芬说:“不,……让我多看一眼,这次离开,……怕是今生再也看不见余家庄了……”话语悲切,余达拉住妻子瘦如干柴的手,抚摸着,眼圈里滚着泪:“不许瞎说,还……没有和你过够日子呢。”文明说:“娘,您自己不要泄气,我们是都有信心的,……再说了,民师开始落实政策,您这次正好够条件,表格已经下来了,回头我就帮您填写。”史桂芬捂住胸口,喘息一会儿,惨淡笑一下:“文明啊,娘是苦命人,……恐怕没那个福分消受了。”

车行到半路,史桂芬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捂住胸口的手开始颤抖,余达轻声叫几声,不答应,文明心里发了慌,直声呼喊:“娘,娘,……娘啊,娘您可别吓唬儿子呀,娘……”

任凭文明呼喊,史桂芬始终没有应声,两行泪水,从紧闭的眼角处流出,顺两腮淌下,文明替她擦试一下,见仅有呼吸尚存,禁不住嚎啕大哭:“娘啊,你醒醒啊娘,咱这就去医院,一定能治好的,娘您坚持呀……”

司机把车停下,看看史桂芬的状况,感觉大势已去,问一声:“怎么办,继续往前走啊?”文明正在悲着,抬头怒吼:“什么意思,这状况不去医院还能去哪里!”余达流着泪,咧着嘴:“看来真是不……不不行了,回家也行,孬好也应该有个家不是。”

文明不依,哭嚎:“爹呀,怎么这样说啊,亏我娘跟你苦了一辈子,……你不要说话了行不?治娘的病有我,你不要管了。”

司机被文明呛得没有话说,回到座位准备启动。

一辆轿车迎面驶来,路面太窄,会车困难,这条路是余家庄通往莱阳唯一的路,沿途并不宽敞。轿车先停了下来,文明心里想骂,却见轿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跟司机摆一下手,司机慌慌忙忙开门下了车。

从轿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埠乡党委书记李竟,另外的都不认识。没等司机说话,文明先开口哭起来:“俺娘,病得很重……”李竟一楞,没有反应过来,后面又一辆轿车跟了上来,停靠到了李竟的车后。

李竟上前说话,两轿车都有人开始下车。

原来,是县里的车,车里面坐的,正是从台湾回乡的展雄叔。

李竟看到了文明,一肚子火气,没有骂出口,却得知史桂芬病危的消息,一边是病危的小姨子,一边是归乡心切的余老先生,陪同的还有县委的领导,心里一急,额头冒出了汗水:“打了一早晨的电话,怎么不接?”

“没有啊?”文明瞪大眼睛。他哪里知道,电话线两天前就已经被发瑞一帮人掐断。

余达也下了车。

那边,一个老者被人搀扶着下了轿车。

李竟为双方一一做着介绍。

余达看时,展雄叔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影子,雪白的头发稀稀疏疏,暴露的头皮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的褐斑,面部全是斑斑点点,像是撒遍了芝麻和黑豆,下坠的面部肌肉将嘴唇裹住,眼睛老大老大的,眼球突出。余达仔细辨认着展雄叔的相貌,回想起展雄叔年轻时的印象,也只有这眼睛还似呼相像,个头儿,比年轻时明显的矮一大截,当年魁梧雄健的身材无影无踪,余达心里一酸,早已忘记了展雄叔做还乡团长时的残忍,握住展雄叔的双手,口还没有张开,已是泪流满面,叫了一声:“展雄叔,……我是达子啊。”

展雄叔并不惊讶,因为县里已经为他介绍了余家庄目前的情况,知道余达接了展松叔的班,在村里主政多年,做了不少的好事,只是一时记不起这孩子的模样,这会儿见了,格外亲切,抚摸一下余达的脸,替他擦拭去泪水,只点着头说不出话,脸上老泪纵横。

半路上相遇,都顾不得过多的寒暄,得知史桂芬病重,急着去医院,展雄叔上车探询一下,见其右手抓住左胸不放,吃一惊,沉思片刻,从自己衣兜掏出一小药瓶,倒出小许,着人瓣开桂芬的牙齿,慢慢送入口中,直起腰来,老人已经是满头的大汗。

文明将信将疑,狐疑的眼神看着这个叫“爷爷”的老者。

展雄叔说:“我不懂医,……但我看着状况,像是心梗,……我就是这病,这不,药随身带着呢,试试看吧。”

“还去医院吗?”余达问道。

“医院,那一定要去的。”

县里面陪同展雄叔一道来的带队负责人,是副县长郝平,她对余家庄并不太热心,年上将母亲接到城里去住,就更生疏了,余达和文明都感到拘谨,不好意思过多的搭话。

大家客套几句,考虑到余达父子急着送史桂芬去医院,村里没人接待,展雄叔到余家庄也只能改日了。

车队调头回转,慢慢驶回县城。路上,史桂芬苏醒过来,文明惊喜:“想不到这个爷爷还真是一个贵人。”余达没有吭声,心里像是砸碎了五味瓶子,不知从那说起了。

史桂芬被医院确诊为心血管的毛病。相比之下,从前身上那些其他的毛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仅这一项,也足够余达爷们喝一壶的,因为最佳的方案是手术,以莱阳当时的医疗条件,根本做不了,首选医院是北京,其次是济南,再其次就是青岛或者烟台。余达偷偷地流泪,史桂芬说:“不做了,不能为我一人,把儿女都累死,我好好养着,活到那儿就算到哪儿。”

展雄叔前来探望,了解了实情,说:“那哪行啊,手术必须做,钱的事不要犯愁,我一人挡了,你们尽快准备,就去北京。“文明喜出望外,电话与大哥发明联系,由发明和大妹陪母亲进京治病,他和父亲余达陪展雄叔回余家庄祭祖省亲。事情刚刚敲定,余达拍一下脑门,忽然想起了我,知道我在省城的工作,说一句:“对了,余杰不是在省城当大夫吗,先问问他,怎么样?”文明瘪嘴道:“都这多年不联系了,还好意思找人家啊?忘了当年你们民兵害人家破人亡了?”余达脸红:“关我何事,那时我还小呢。”

展雄叔听了,莫名其妙,问:“啥事?”

余达叹气道:“叔,一言难尽的,这余杰就是当年余展强大叔的儿子,现在省城大医院做大夫呢。”

“展强?”展雄叔沉思一下:“嗯,知道了,……他有三个儿子呢。”

余达顾不得多说话,一人直到军休所展厚叔家里,电话打到省城,咨询了我做心血管手术的事情。随后作出决定,改为到省城为史桂芬做手术。

一切安排停当,余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对展雄叔道:“叔啊,这会儿咱就不着急了,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莱阳县城了,不妨住三两日,让文明先行回去,替您老安排一下,行不?”展雄叔笑:“我已经在城县里住了两日了,还住下去?”余达说:“您回一趟老家不易,怎么也得让大伙都在心理准备一下不是?再说了,您还不知道吧,二爷家的展厚,就住在县城的疗养院呢,老兄弟们先见一面,多好呀。”展雄叔脸红一下,显得尴尬:“其实,……我回趟家哪用惊动老小爷们儿,只是你说的展厚,……他住城里啊?”文明接话:“嗯,我大爷爷住军休所,国家养着呢。”展雄叔笑一下:“那好,先去看看余展厚。”

文明呲牙咧嘴,憨笑着离开,回余家庄安排接待展雄叔的有关事项。

他到车站雇了一辆三轮摩托,爬上去坐好,一路上心如明镜,喜滋滋地合不拢嘴。想象着首先要理顺杆子爷的心态,这年头了,还老是记着从前的小九九,也太掉价跌份了,再怎么说咱也是主人,展雄爷再怎么强势也是客人,主人没有姿态那还叫主人?第二件就是安排人到莹盘整理一下祖坟,特别是展雄爷的近支近坟,除去杂草,平静场地……这事儿,还是杆子爷熟悉,那老茔地,年轻人和生人哪能搞清谁是谁的坟?至于食住,还用别人劳心劳神吗,人家老先生为我娘治病花那么多的钱,……干脆,把自家的新屋腾出来,让老人家住进去,让自己媳妇给老人家做小灶,让父亲余达和展松爷杆子爷等老一辈人陪他吃喝,岂不温馨……

车近村口,文明下车,一人进得村里,远远地见着人就打招呼,人们答应着,却投来异样的目光,文明纳闷,却也并不理会,心说大概是担心我娘的病情,又不好意思打探的缘故,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娘遇到了贵人,更不会知道展雄爷已经回来,这昔日的还乡团头子,咋一听还不把一些人吓出尿来?想一想也真是有意思得很,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转来转去,历史又回到了原点,还乡团都回来了,真的还乡了,而且还是风风光光,谁能想得到这一层?难道真的应了古语,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

拐过弯儿,就到了自家门前,见杆子叔和展松叔都在门前站着,媳妇儿在跟两老人比划着说话,会计站在那里聆听。文明心底一震:怎么,又发生了什么事?上前几步,只见自家的两扇大门,每扇都贴着一张大大的白纸!

“什么意思?”文明脑袋“嗡”一声,上前看得仔细,是一幅对联:父做官子做官一对坏灌(官),母教书女教书三个全输(书),横批:还不快死!

“他娘的……”文明心里骂,两只眼前面一团漆黑,身子晃了两晃,会计上来扶住,终没有倒下。

莱阳世俗,大凡家里父母长辈去世,大丧期间,门上才贴上白纸,以示主人白孝在身,且孝期三年,三年不贴红色春联。正常人家,父母健在,最忌讳这白虎重孝,偷偷将白纸贴到人家门板上,的确是缺大德下三滥的勾当。

文明心里明白,如没有不共戴天之刻骨仇恨,不是心怀龌龊的缺德不轨之人,定然不会做这种肮脏下作之事。余家庄自古以来,这还是头一次,不仅仅是恶心一下,简直就是侮辱啊。文明咬咬牙:“有人,跟……跟我叫上真劲了!”见媳妇擦眼膜泪,吼道:“不许哭!哭给谁看?这回,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在哭,谁在笑。”

会计过来说话,文明问一句:“那事,妥了没?”会计看一眼杆子叔展松叔,低声道:“妥着呢……”

杆子叔展松叔知道底细,自管默不做声。

会计道:“他们这不正是……沉不住气啦?”

会计指的是发瑞,文明心里明白,他定了定神,朝杆子叔展松叔说一声:“爷爷,进屋说话。”

会计手指一下门扇上的白纸:“我……我去找水,刷掉它。”

文明喝一声:“留着,都进屋。”

诗云:做事失分寸,神鬼亦惊魂。横死入真命,恶贯偏满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