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三章

接待展雄叔是最迫切的事情,文明为此做了详尽的安排,由杆子叔负责余家老莹盘的清理和整修,展松叔负责联系展雄叔的故人旧友,会计随在文明身边,协调接待县里和乡里的陪同人员,处理具体事宜。因时间紧迫,其他的工作只能暂且一放。

杆子叔腆着脸,心里一百个不高兴,但现在已经与文明捆绑在了一起,也由不得自己,想想也就是到现场指点一下而已,还是硬着头皮去做了。

展雄叔回村那天,天上下了一场蒙蒙的细雨。

人们早已知道了消息,不用通知,老少全部自愿出动,都集中到了村前,——我们家的那个老场院上。

几十年的时光,村里的街道和房屋都改变了容貌,但这场院几乎一点没有变化。大概是因为靠村庄太近,种上庄稼不够鸡鸭猫狗糟蹋的,所以在农业社时也是当做场院用,每季打完粮食,秸秆碎秧就地分成堆儿,各家码起一个垛来,也省得往自家院子里搬弄,烧火做饭的时候,婆娘背个篓子,撮一篓子就够做一顿的。那会儿缺烧的,大家都省着用,哪家婆娘会不会过日子,看看草垛就知道,因此也有心眼大一些的,专等清晨或者夜晚背着篓子出门,顺手牵羊撮别人的草垛。为此打了不少的架,婆娘们撕扯起来,男的一般先不动手,看着她们打,看看自己老婆要吃亏,立刻就出手了,一般都是两口对两口,分不出输赢。但场院宽敞,练得开,打起来倒也很热闹。

这会儿遇上了单干,场院也就被分割开来,一家一块,埋上了界石,但整体还是在一起的。由于新粮没有上场,旧的秸秆也烧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碎秧草沫,会计传达文明的话:各家各户连夜收拾回自家去,村前是一个门面,堆着上百堆垃圾草,远看像坟,近看像粪,既不美观又不吉利。

大家听话,一夜清理完毕,多半是冲着展雄叔回乡,图的是看个新鲜。场院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下一场小雨,正好润一下尘土,干净多了。

展松叔不知从哪弄出来一套锣鼓家什,几个年轻人拎着,叮叮当当到了场,人们见了,狂喜,多少年了,没有听到这玩意的声音,咋一听感觉格外的亲切。只记得1947年大参军那阵,敲锣打鼓送年轻人入伍,再后来,每年大年三十这天,敲打着锣鼓给烈军属送光荣扁和光荣灯,那场景都历历在目。几个老人儿上前,从年轻人手里夺过家什,唬一句:“玩去,放下爷的瘸骡子,这家伙是你们能玩得转的?搞得没板没眼的,……乱七八糟。”

年轻人吐着舌头走开,几个老人儿围着展松叔说话:“从哪弄出来的,这家什?”

展松叔笑笑:“一直藏在家里的,还用从那弄。”

“哦,你个贪污犯……”

大家说说笑笑,有人抚摸着棕红色的大锣、小锣、大镲、小镲,手指轻敲一下,贴在耳朵上听听,反复地听着,末了用舌头舔一下,嘴里嚷嚷:“甜丝丝的呀……”

几个人凑起来要打一场锣鼓谱,看看人手不够,展松叔撒目观察,把余超喊过来,余超摇摇头说不会弄,抬头一眼看到了杆子叔,见杆子叔从场外一瘸一拐地走来,说道:“来了来了,杆子叔行,他会弄。”说着就迎上去,将手里的大镲递上。

大镲递到了杆子叔的怀里,他想推又推不回去,只得接住,手提着上面樱子,走到跟前,往鼓面上一扔,“镗啷啷……”一面镲落在了地面上。杆子叔狠狠地瞪展松叔一眼:“搞些什么名堂,还敲锣打鼓,……这样合适吗?”展松叔笑笑:“怎不合适,多年没有练练了,今日人多,还不热闹一下?咱都这年纪了,热闹一回赚一回,嘻嘻。”杆子叔气得脸变了形,心说这余展雄算是什么人,值得老少爷们敲锣打鼓欢迎,当年领着人带着枪回村,没有杀干净你们,现在倒好,当成贵客欢迎,现时这人……还有原则?他白眼扫视一圈,见拿锣鼓家什的都是些老人,值不得发作,况且发作了也无益,这年头谁也不会买谁的账了。往外看一圈,见全村的人差不多齐了,并无秩序,三三两两在一起,窃窃私语,心里更是郁闷:“娘的,当年欢迎展厚回乡,也没有这大的阵势,这人……真是邪了门了,就是想看看还乡团是什么样子?”

杆子叔的猜想,有一定的道理,大多人只是听说过,但没有见到过真正的还乡团,谁不出来看看热闹。

展松叔把大镲又递上来:“别拿把子了,来,撮一火。”眼睛直瞅着杆子叔。杆子叔抬眼看看,几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如不接下,真就是扫了大伙的兴,问一句:“文明呢,到哪去了?”展松叔说:“不管他,咱们谁也不管,就试试当年的锣鼓手艺。”说话间就抡起鼓槌开了头,紧接着铜锣开了响,众人都动起了手,杆子叔的大镲也不由自主地拍起来……

锣鼓声特有的旋律和韵味,随着鼓槌的起落,紧一阵,慢一阵,或抑或扬或奔或放,一会儿钹音袅袅,如细雨丝丝,如一会儿紧锣密鼓,如万马奔腾。这是民间最古老的不成乐器的乐器,朴素而又奔放,鼓点儿一响,一股纯朴、一抹美妙、一腔亲切,一丝甜蜜、立刻就会把人的心灵牢牢地抓住。乡下农活忙,六七十年代,只有在每年腊月底,才能听到这样的旋律,人们就不难把锣鼓和节日联系到一起了。

一场下来,大家练熟了节奏,上来了瘾,杆子叔忘记了郁闷,干脆夺过展松叔手里的鼓槌,鼓声大作,重新开台,又练了起来。

一场接着一场,几个老头儿来了精神,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们年轻时的那个年代,催人奋进的锣鼓,焕发出当年的激情,像是注入了昂扬的斗志,个个甩开了膀子,摇头晃脑,进入了佳境。

余贵也来了,见到几个老头的怪摸怪样,笑着打趣:“看看,——个个像是刚抽完大烟的主儿!”

一行车队开来,人们知道是展雄叔到了,蜂拥凑上前去,余贵向鼓队老人们招招手:“别停别停,好鼓要敲在正点儿上,这会儿是正头香主到了!”

老人们哪里听他的,放下家伙,都凑上了来。

首先下车的并不的展雄叔,而是我爹爹和我二叔,二叔身后就是菊嫚二婶,再就是余秀堂妹。

见这一车人下来,杆子叔脸上有些放松,和展松叔一道上前寒暄说话。第二辆车开过来,是展厚叔,他被展厚婶搀扶下车,另一个是高埠乡党委书记李竟。展厚叔走进人群,眼睛看不见,只是点头,不住地点头,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眼睛……看不见大家……”。

后边的车门开了,下车的展雄叔、郝平副县长和县里的其他干部。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展雄叔身上。

展雄叔下车,微微弯曲的背向前倾着,抬头见场院上站满了人,吃一惊,轻声问郝平:“怎么,这是……?”

“像是迎您的。”郝平对着展雄叔的耳朵轻轻说话。展雄叔脸红着:“这……这哪使得,这哪使得……”

展松叔走上前,拉住展雄叔的双手,仅仅地握着,嘴唇不停地颤抖,说不出话,两人相互打量着完面庞,又打量全身上下,展雄叔摇摇头:“认不出……来,别……别憋慌我了好吗,你是?……”眼泪流出来。

“……使劲儿猜啊?”展松叔也流出了泪水。

郝平与展松叔熟得很,对展雄叔介绍:“余展松——,县水利局长,退休了,跟您一样。”

展雄叔眼睛湿润,咧咧嘴,说不出话,急得用手比划,意思是当年的展松叔要瘦小的多,现在都成了尼乐佛了。展松叔两行眼泪不停地流,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展雄叔梗咽的声音,终于说出话语来:“兄……弟!”

两兄弟见面,哭哭啼啼,在场的人都被感染,面露伤感。展雄叔向大家点头算是行了礼节,目光移开,在人群里撒目,不见文明的影子,心里疑惑:“那个……那个,达子的儿子……?”

展松叔心里也是疑惑:是啊,这小子怎么还没有来,忙活什么去了?

余贵挤了进来,上前拉住展雄叔的手:“叔,我是……贵儿,贵儿,跟达子一拨的人,您能认出不?嘻嘻。”展雄叔仔细看看,认了出来,点着头:“认得,认得,还带着小时候的模样。”

看着场院上围满的人,展雄叔眼泪更多了,陷于了沉思了,郝平问:“怎么了?”

展雄叔擦擦泪,吩咐人从车上取下一个纸箱,余贵打开看时,两眼直溜溜的,愣住了。

箱子里放着多个写好的死人牌位,分别是:余展彬之灵位、展彬妻吕氏之灵位、余展好之灵位、展好妻张氏之灵位、余垛儿之灵位……

场院上鸦雀无声,人们默默地注视着展雄叔,任由他将牌位端出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场院的中间。

展雄叔脚步到处,大家主动闪开一条通道,他恭恭敬敬地将牌位一个一个摆好,然后后退十几步,作揖行礼,“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紧接着,就是二十四拜的大礼,起拜,叩首,起拜,叩首……

缓慢的动作,颤动的嘴唇,伴着流不尽的泪水,展雄叔向他四十年前亲自打死的人,行着跪拜大礼,一步一叩首,一步说一声“我罪过”每一步都有泪水滴落到地上。他心里忏悔,忏悔当年的鲁莽,忏悔当年的不懂事。本来,他是准备将牌位带到营盘烧掉的,但,一进村就看到了那么多人,全村的人都在迎接他,他震撼了,余展雄啊,你有什么资格进余家庄,有什么资格进余家的老莹?现在这个地方,不正是

当年为大爷送殡,枪杀展好一家的地方?虽然时过境迁四十多年,可是这场院,这两旁的山,两旁的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里的人……还是当年的那样多,不,比当年的还要多的多,大家是在欢迎我,还是在等待我……,等待我回来做什么?我余展雄不值得父老乡亲的等待啊……

八十岁高龄,在众乡亲面前跪爬膜拜,展雄叔临时改变的行动,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虽然很多年轻人不太了解那一段的历史,但看看现场的气氛,还是被深深触动了。

大礼行到最后,展雄叔体力不支,瘫倒在牌位前,点燃了纸钱,人就爬不起来了。

有人私语:“文明,文明怎么不出面搀扶一下,这干部当得……”

展雄叔感到有人在用力搀扶他,想就势站立起来,不料两人一起倒下去,最后拼了老命,起身,定睛看时,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只是握着双手,连声:“有劳了,有劳……”

“二哥,我……是杆子啊二哥!”

“杆子,……杆子?”

“二哥!”

展雄叔和杆子叔同时张开了双臂,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两位沧桑老人,抱得很紧,很紧。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不了时势啊,兄弟……”展雄叔哭着说话。

这是余家庄有史以来最感人的场面,小小的平头百姓,卷进了改朝换代的历史洪流,亲历了江山易主的变迁,个人的命运,除去随波逐流,岂能由自己做主。杆子叔和展雄叔的一个拥抱,诠释了恩爱情仇的距离,见证了干戈玉帛的代价。体味了血脉根络的凉热。

余贵不由自主扯紧展松叔的手,亲见着展雄叔和杆子叔那如胶似漆的拥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张嘴巴:“妈呀,真的啊?……”

展松叔瞥一眼余贵:“不真的又是什么。”

见余贵不语,展松又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各自回头看后头。你愿意,这样的悲剧就继续,一代一代地演下去吧。”

“可是……”余贵着急败坏地辩驳。

展松叔呵斥:“什么可是,我陪客人去。”

展松叔一甩手,离余贵而去。

诗云:阅尽春秋始识寒,历经坎坷知冷暖。本是过往人间客,作践人生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