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五章

展雄叔回乡,作为一个标志性符号,深深地刻在了余家庄的历史记忆里。

不是因为这件事情的本身,而是由于那一段时间和那天当日,余家庄发生了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事件,事件盖过了展雄叔回乡这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就像是当年我爷爷去世那天,还乡团还乡,村里死了许多的人;我娘死的那天,高埠河发百年不遇洪水,村里土改复查也死了那么的的人;我二爷爷去世那天,余家庄连起三场天火,秋儿余洋亡命天涯。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把两件事情混在一起,相互加深记忆,印象当然就要格外深刻的了。

文明两口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袭击,得到了县乡两级政府的高度重视,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发瑞发祥美申被迅速捉拿归案,三人没了辙,只好如实交代,发瑞美申还对上次在裤裆湾对文明实施袭击,并转移现场的行为也做了如实供述。三人并不在乎,自觉没有命案在身,大不了关几天,出来后仍是三条好汉。

但是他们想错了。

当时正值社会治安遇到新的挑战,需要紧急突破瓶颈的新关口,全国范围的严打,大网早已张开,对杀打烧抢刑事犯罪、地痞流氓社会团伙、村痞村霸丑恶势力,严惩不贷,从快从重解决。

发瑞发祥美申三条不知死活的小鬼,直到见到了死刑判决书,仍伸长了脖子辨认判决书是真是假。当知道铁案已定,大势已去,昔日的狂妄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了恐惧和哀嚎了。

三人均获死刑的的消息,是县法院公开发布的,而且在广播、电视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报道,余贵不聋不瞎,怎能不知,但他已经出不了门,没有脸面见村里的父老,很多的事情,都与他本人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比如,霸占村里的一百多亩苹果园,霸占村里百多亩大寨田,强行占有使用全部运输机械。这些资产,几乎是解放以后余家庄三十多年的全部积累,余贵爷们说几句吓人的大话,放几次不着边际的诬赖,做几笔信口开河的账单,就真的成了自己家的东西了,这些件事件的背后,都能隐约看到余贵的影子。

有人恨得咬牙,巴不得余贵也被捉了去,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是余贵也做过几年村干部,也得罪过一批人。更有不少人都认为,纵容发瑞发祥美申行为的主谋就是余贵,不关三个孩子的事,或是说,余贵更应该重判。杆子叔展松叔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一直坚信,余贵的指使砸他们窗户玻璃的主谋。

文明出院后,发娟也出院了,一人带着孩子直接跑到了文明家里,躺在炕上,死活不走,不吃也不喝,只说是那次流产,身体一直不好,……赖上了。文明看看病例,毫无问题,但发娟不管:“俺自己的身子,好坏俺自己不知道?就是不舒服!”

文明心里清楚,她是想以此要挟,给自己施加压力,但监狱里的那几位,是我文明能管的了的?退一步想,就算能管得了,谁能保证没有后患?

文明没了辙,拄着双拐出门,到展松叔处问计,展松叔发表了这样的见解:

“大凡在乡村都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拿命来抵。这里是社会的最底层,自古至今,聚集的不是社会的精英,而是沉积了全社会上素质最差,能力最差的弱势群,他们还称不上是群体,难以自成一体,散漫、自私、愚昧形成了独特的乡村顽疾,好在自古就是农业国,传统文化或多或少根植入了农村,与愚昧的动物生存本能冲击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独特的生存法则,勉强地一代接一代生存下来,不然,真不知农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当然,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偶尔也不乏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但那是一定要飞走的,作为精英,管理国家去了。……所以这最低层,就只能沉淀最差的沉渣,古有‘解甲归田’一说,犯事了,国家不用了,你还得滚回来,归田了,也就是沉到底儿了,还能沉到哪里去?‘大不了回家种地’,也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说,农村是集结了最差的人群,这样一帮子人纠葛在一起过日子,能过出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渣滓多了,就要捞出些来,扔出去,农村虽然落后,但不应该是渣滓洞,不然要专政机关做什么。这次的政策很明了,可抓可不抓的,抓,可杀可不杀的,杀。不就是为了营造一个清静的环境吗?”

第三天,发娟被有关部门带走。

但她想不到,这一走,正好和美申作伴,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据美申供述,在鲁西老家的一起致人死亡案件中,发娟是主谋和重要参入者。美申也是昏了头,以为供出了发娟,他自己就可以减轻罪责,殊不知,那样的形势下,只能是多了一条罪过,数罪并罚,死亡之路走得更近一些而已。

发娟入狱,余家庄真正有了骚动,大家惊愕,案件是真是假?但后来村里查证,发娟仅侵吞霸占的商店资产计六万至多,以这样的劣迹,在外地谋财害命,真是不无可能了。

余贵被彻底击垮,一个多月的时间,苍老了十几岁,想了很多办法托人说情,都无济于事,这个时候,哪个愿意理他。后来听说余达和史桂芬治病回来,硬着头皮求上门来,进门见了余达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兄弟兄弟,你们可算回来了,……救救你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啊。”

余达有点懵,刚出去一个多月的时间,村里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他始料不及的,神情恍恍惚惚,云里雾里梦里的感觉。看看儿子和儿媳妇的伤情,不难想到当时案件的惨烈,下手这样凶狠,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谁能做得出来?想到多年来和余贵的恩恩怨怨,也不过是一些利益的纠葛,哪一样不是顺了他?以前感觉在史桂芬身上对余贵有些亏欠,所以对他的哪些无赖的行为,忍也就忍了,让也就让了,不就是要沾大队的一点小便宜嘛,集体的东西,反正不是我个人的,无非大伙说我余达软弱,说我余达无能,那又能怎么样,干部也当到头了,眼下这样的形势,就是变相地鼓励私欲膨胀,什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说明白一点还不是以金钱为中心?一切都要为这个中心让路,让吧,我不但让路,连位子也让,谁还能当得了这村干部,干去!……可是,文明这个不知死的鬼,偏要往刀尖上碰,这回尝到苦头,知道矛盾的严重性,也好,别老以为老子的话都是耳旁风。

这回余贵找上来,并拿出一副可怜相,余达很是烦气,心说这会儿求我来了,杀我儿子时就没想想那是犯法?

余达没有搭理余贵,脸扭到一边,和史桂芬说话:“往后,可要对自己好点儿啊,老想着别人的好,别人可时时刻刻想着要咱的命呢。”

余贵的脸像巴掌扯的一样,红到耳根,“哼哼哼哼”地爬到余达和史桂芬前面,哭腔道:“怎么办……我要断子绝孙了啊,兄弟……”余达说一句:“那关我什么事,案子是明摆那儿的,这会儿我能担当得了?”史桂芬戳余达一把,阻止余达说话,她自己歉身对余贵说道:“你看看,这种事,我们能管得了吗?管了而管不了,你还不得恨这些人一辈子?还是想想别的办法看,实在不行,也就没必要白费事,认了,你说是不?”

听史桂芬说话的味道,余贵感觉出了凉意,知道再多说了也无益,低头灰溜溜退出余达的家门,出门时依然泪流满面。

没了辙,余贵回家只能为发瑞发祥美申发娟准备后事。把老闺女小娟叫到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够了,对小娟说:“别人都说他们坏,可终是一家人,他们对家里人还好,我们去牢里看看,也算尽一尽亲情……”说着,又哭起来。

住了多日,上边来了通知,下达了四人的行刑日期。余贵虽是早已经彻底死心,但没有想到这样快,他哪里知道“从重从快”的厉害,还幻想着来年秋后问斩呢。看看时间紧迫,无论如何也得见孩子们一面,和小娟一老一少,灰不溜秋前往监狱探视。

余贵原本想象,四个孩子能够一起见面,爷儿们几个团圆最后一次,但此时四人都是分监单独隔离,每见一个号房,都需单独办手续,余贵仿佛自己成了探监专业户,好不心酸。好在狱中的孩子们穿戴还算整洁,不像古时囚犯那样衣衫褴褛,心里多多少少添一丝慰藉。

发祥是第二次入狱,情绪还算稳定,看开了,对余贵说:“爹你不要悲伤,长短都是一生,早晚都是一死,几年后我们就见面了,儿先过去,为你选一个好的住处,来世不回余家庄了。”余贵含泪点头,小娟哭哭啼啼,离开。

发瑞心里素质差,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已经多日不吃不喝,全凭打葡萄糖维持,被人架着和余贵见面,抬眼看看突然衰老的父亲,大哭:“爹,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要好好孝顺您和俺娘,……爹,我不敢了啊,爹……”余贵哪敢忍心直视,掩面回身,被小娟搀扶出来。

发娟心硬,也心狠,眼神里充满了仇恨,恨余达一家,且对文明最恨,一直琢磨着如果不是文明接手余家庄,哪有这么多的事!更恨美申,自己进来了就进来了,为什么还要供出以前的事情?这回倒好,栓到一起死……,但想到了死,还是忍不住哭了,对小娟说:“好好照顾爹娘……”余贵的耳朵嗡嗡响,哪能听进半句,只是不停地流泪。

美申表情木讷,不言不语。他犯案数件,也许,从一开始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无怨无悔了。绷着脸对小娟说:“这次,我老家的人定是不肯来归尸的,他们巴不得我早死。你们有心,就把我和你姐姐一起葬了,来世报答你们。”小娟哭了,骂他:“你……不是能耐吗,那么大能耐怎么不自己钻进地里去!俺家的人……不全被你带坏啦!呜呜——”美申无奈,摇摇头哭笑:“这次……不怨我呀。”余贵心如刀绞,心说都这时候了,还埋怨什么。转身出来,感觉两条腿发软,支持不住,小娟上来搀扶,扶不住,软绵绵瘫倒地上,微微睁开双眼,看看老闺女在面前,泪又流出来,嘴唇颤动几下:“娟啊,……你……可别离开爹啊……”声音很低,说着就昏迷过去。

发瑞发祥美申发娟被按时正法,在当时是无人不知,轰动极大的,法律的威严,厉害得狠,一段时间,小偷小摸都销声匿迹。余贵没有亲自到法场收尸,一应事物全由小娟两口子出面收拾照应。末了遇一难事,美申和发娟葬入何处?拿不得主意,美申本是外姓之人,发娟业已出嫁,葬到余家老茔不合祖制,展松叔说:“凡是黄土就能埋人,不比计较那么多,就埋在余氏茔盘外侧得了。”至此,余姓人再无人多说,就此做了了结。

余家庄从此太平,文明顺利地将分配剩余的百亩土地分段投标承包,百亩果园也分割承包下去,机械、商店、机务站也进行了投标,一应项目,收入现金客观,文明重新给村里上了三相四线的电,时令正值八月十五中秋节,每户分得月饼两斤,鲅鱼两斤。很多人高兴,体味出当年打土豪的胜利感和自豪感,展松叔烦气,骂道:“放什么屁,土地本来就是集体的,是大伙一镐一锨出力整出来的,谁分谁的果实?”

但余贵从此掉了精神,逐渐神志恍惚,眼前每时晃悠着孩子们的影子,后来变得时儿惊悸,时儿哭啼,时儿发笑,整日坐在街口的粪堆之上,口水流到胸膛,目光呆滞,看了煞是可怜。

有句俗话,弱者容易博得同情,看到余贵的结局,人们不知不觉忘记了他当年的跋扈,忘记了当年恨不得活剥其皮生吃其肉的痛恨,反而逐渐觉得是文明强势,而且不是一般的强势,有人说:“何苦呢,文明是不是太狠了点?”

文明听了生气,骂道:“那不是放屁嘛,他们自己犯的事,凭什么我去担当?”但私下里看看,余贵也着实可怜,余达说:“这事整的,不怨你也怨你,大伙都记你账上了呢,还是想个办法,接济一下,不管怎么说,都是本家,他也干了多年的村干部,出过力的。”

年底下来政策,凡是当过村级主要领导年满二十年的,拟定办理退休手续,六十岁开始享受一定的生活补贴,余贵干的年限差得远,而且大段不是主要领导,余达说:“这样,反正余家庄只有我和你杆子爷爷两个指标,我退出来,给余贵办了得了。”

文明无话,但最后还是默默地给余贵办了。

诗云:四十来年一轮回,血腥未消添新泪。鱼死网破相煎急,愧煞老茔黄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