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六章

1994年,平稳了差不多十年的余家庄又积压不少的矛盾,并且人口出现了第一次大幅度的减少。

有人算了一笔账,外出务工要比在村里种地合算得多,种一亩地,大田作物除去成本缴完公粮,几乎不剩什么钱,还需要交乡村两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即村级集体按规定从村民生产收入中提取的用于村一级维持或扩大再生产、兴办公益事业和日常管理开支费用,包括三项,(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乡统筹费:是指乡镇合作经济组织依法向所属单位(包括乡镇、村办企业、联户企业)和农户收取的,用于乡村两级办学(即农村教育事业费附加)、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的款项。

后来又加上了特产税,种苹果园也需要缴税,当时的公粮收购价格要比市场价格低得多,但公粮务必要缴纳,如不缴纳公粮,就必须纳缴差价费,那时,种地的收入占农户家庭收入的比重已经明显下降,不到百分之十五,外出务工的工资逐年递增,亦寓意着人均收入增长,统筹费用也自然就随着逐年增加了,而且老少勿论,一律按人头收缴,只要喘气,就要交税,顶峰的时候,人均不足一亩地的余家庄,户均缴费过千元。四口之家,男人外出务工一年工挣两千五百元,女人在家种地,除去成本仅剩口粮,缴完一千元的税费,全家所剩一千五百元,要供孩子上学和一年的花销,不拉饥荒就是好主儿了。大伙从城里出苦力挣来钱,再回村缴纳农业税费,着实是冤。

刚开始,是有几个心眼大的,在外面找熟人,开出一张准迁证明,把户口从村里迁出,揣在兜里,走那揣那,空挂着,躲掉了不少的费用,过起了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后来便是有人效仿,三五年光景,因此迁出的有二十多户,达七八十多人。

计划生育政策,也逐渐被人接受,生育的少了,人口就直线下降。展雄叔那次回乡,为村里建了一所新学校,三年不到,因招不够学生,合并到高埠中心学校去了。人去屋空,留下一个长满蓬蒿的大院子。

筹款任务繁重,人口减少,文明不得不平均加摊到村里这些人的头上,所以负担就更明显地加重起来,有人说,这是史上最厉害的苛捐杂税时期,比日伪时期的赵保原主政还要厉害得多,名目之繁多,记不清,数额之增速,把不住,手段之严酷,受不了。二狼那帮“二公安”,工作重点也从计划生育转移到协征税费上来,揍你两下是常事,电棍电你两下,也得受着。二狼盼着转正,比以前更积极,四里八乡,名气更大,大人吓唬孩子,还是那一句老话,一句“二狼来了”,孩子立刻就乖乖地听话了。

李竟李书记犯了事,进去好几年了,据说是经济上的,很可惜,临退休丢了公职,他虽然霸道些,但对余家庄还算开恩,没有做太出格的事儿,毕竟,文明是他的亲外甥,算是照顾面子吧。现在人走了,给高埠百姓留下些许遗憾,毕竟在这一带干了一辈子,感情还是有的,大家还经常念叨那句话:“李竟李竟,回笼火炕,烂的干净。”以来打趣。

展松叔、我爹、我二叔、展厚叔、展翔叔和我舅舅这一茬人,已经先后相继去世,老一辈儿的,仅剩了杆子叔和翠屏娘老两口,再就是王挺舅舅和殷花婶了,他们住在烟台。

杆子叔还是那样,没事就是想管管闲事,久了,文明爱搭不理他,有时甚至故意气他一下,心说该照顾的都照顾到了,税费一律给你免了,多管闲事,不怕折寿啊,所以每次都是指使父亲余达出面挡驾,陪着东拉西扯。杆子叔明白:“你们爷俩这是哄我玩啊,娘的!”

税费太多,更接受不了逐年递增,杆子叔替大伙鸣不平,骂人:“娘个x,这样下去,什么时间是个头,庄户孙还能活得起吗?不行,我要到高埠去,问问这些王八蛋,就是大口吃钱,也该撑死了,怎么还能张开口?”

“大家都在向钱看,你让当干部的干瞪着眼看啊?”文明反驳。

杆子叔道:“不行,你那狗姨父李竟都进去了,他们这些就没个醒?”

文明阻拦他:“吃饱撑的?你这老棺材秧子,去那丢人啊?那不是给我脸上抹黑吗,余家庄怎么窜出这么个老怪物来!”

“就是要抹黑你,不说还忘记了呢,村里一年收这么多的钱,你花哪去了?”杆子叔就坡上驴,点着文明的鼻子:“我可听人说了,你小子不算太地道。……公家的东西,沾不得,四清你是不记得,整得狠着呢,六八年整的哪些,你以为全是干干净净的人?……发瑞是你亲历的,不义之财要不得的。”文明脸红一下:“看你说的,就这俩钱儿,愁不死你也至多剩一口气,我老乌鸦飞,也能念叨给你一个大概其。”

杆子叔真的板起了脸,道:“你飞啊。”

文明掰开了手指:“公粮差价,八万斤一万块,不多吧?特产税一百亩两万块,农业税一万块,乡里五项统筹五万块,村干部工资,人均跟着半个劳力走吧,合计三万块……你算算多少啦?”

“十二万,可你收入是十七八万呢!”杆子叔侧楞着头,倾身把耳朵靠近。

“剩这俩钱,按理应该是公益金的,可是,……招待费从哪出,还像你们当年,挨户派饭?出门应酬从哪出,俩肩膀扛一脑袋,天天蹭人家的,我可是代表余家庄啊?还有,各中小学校,每年六一节教师节,把你捧为上宾,为了啥,那可是要钱的主儿,多多益善,无底洞呢,你能说出不重视下一代的话来?”

“那你也不能少贪了!”

“我?豁出一个破肚子撑,不吃是白不吃,你以为我在那享福啊,遭罪着呢……”

“那叫老少爷儿们也轮班跟着你去遭罪,他们巴不得。”

爷俩掰扯几句,也翻脸不得,杆子叔就是找话说,训人也图个开心。自开头就是一身的残疾,如今一把年纪,把老兄弟们都一个一个熬死了,自己反而更硬朗了,人都说万事都有报应,他做得可多,报应就是不灵,大抵是因为心态好吧。翠屏让老两口来省城住,不肯,说老家地气好,养活人。

文明拍一下杆子叔的肩膀:“哎,也就是我,不嫌你脏,哪儿也别去,别给我丢人现眼,死后我给你雇两帮吹手加一帮道士。”

“娘的,你巴着我死啊?”杆子叔生气模样。

“那当然,这村庄一天天在缩小,你老是活着,把大家都熬没了,没了人发送,你自己头上安装一个犁头,拱进土里啊?”文明说。

杆子叔楞一会儿神,喘口粗气,像是思考什么,不言不语。

想想也是,都八十的人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同辈兄弟,情同手足的、勾心斗角的、你死我活的、悔恨终生的、愧不堪言的……如今一切都随风而去,化为了乌有,没有了生机,也没有了斗志,现在还要熬着,价值何在,意义何在?……展松,年上最后送走的就是展松,两人搭档了多年,可谓交往最多,本来打算,有生之年合伙整理一下余氏家谱,他字写得好,文字功底也好,想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人就走了,那样匆匆忙忙,那样恋恋不舍,你不舍就别走啊,留我一个,连打打骂骂的人都没有了,往后,我找谁骂去?……你也骂过我啊,骂我眼屎多,说我的眼屎是腚里的屎憋上来的,骂我打嗝多,说我嗝的气是腚里的屁憋上来的,亏你还是国家干部,骂人还这样损,但我不生气,我不是笑着当甜枣吃了吗?……最后,你拉着我的手,临咽气,说了句什么?我这辈子都猜不到了,到了那边也不托梦给我,你到底说了些啥?

文明的话,勾起了杆子叔的沉思,村子在一天天缩小,一家又一家搬走了,记得当年二爷说过:“地理先生断的,这地盘,至多养活一百人。”可是这么多年,发展到六七百人,不也过得挺好?为什么,为什么搬走,真迷信那老地理先生?余家庄养活不了你们?搬到哪儿去啦?以后终要找得到才是啊。

杆子叔想起了家谱的事,感到刻不容缓,必须记录下来,前几年把事儿弄得蹉跎了,把展松也蹉跎死了,在拖下去,自己在黄土里面可是没法工作的啊。

回到家里做些准备,第二天一早,杆子叔夹着本子出门,翠屏娘问:“上哪去,火急火燎的?”杆子叔说:“我去修谱,做点正事儿,你别管了。”说着话出门,往村最西端的方向走去。

路上一瘸一拐,杆子叔感觉费力得狠,走走看看,是啊,村庄确实是大了,比刚解放那阵要大上好几倍,几年没有走到这边,原来的大寨田都盖满了房子,心里隐隐有点痛,没有办法,总得有地儿盖新房子娶媳妇不是?摇摇头叹息一声,继续往前走,他要走到尽头,从头开始,一家一家上资料,都是年轻人,不认得,家庭的住址方位,都要一一记录清楚,所以,只能挨户走到。

迎头遇见余贵,耷拉着脑袋,走起路来像是断了脊梁骨,望着杆子叔笑一下:“叔,嘻嘻。”

杆子叔不理他,余贵半疯半傻的样子,全村挨家挨户蹭酒喝,这人算是白瞎了,没想到老了,是这么个结局,看来人生全在一个“命”字。擦肩的当儿,不料被余贵一把拽住:“有好戏看啦,嘻嘻,嘻嘻……”

杆子叔烦,骂道:“大早晨喝这么多的酒,找死呀?回去吧。”“不是!文明要遭报……应啦!嘻嘻……”余贵趔趄一下,走开。杆子叔看一眼,莫名其妙,摇摇头。

最西边一幢半拉子砖墙,房子盖到半截,停了,里面有人吵吵,杆子叔不理会,直接进第二家的门,忽听得屋里一声闷响,接着就看见滚滚的浓烟,从窗户和门洞冒出来,杆子叔吓了一跳,站稳脚步,不知进退。

屋里传出声来:“妈个X,你真找死呀?”

“嗯,就是找死,碗大个疤呗!”

人从浓烟里窜出来,一个被拽着,死活不出来,杆子叔仔细看看,辨清是余越背影,正拽着一个人不放。

余越转身看见杆子叔,脸一红,松手:“哦,老叔您来啦,稀客,嘻嘻……”手足无措,站在了院子中央。

“哦……”杆子叔感觉不对劲,前走几步:“你住这儿?……我还不知道呢,这是怎么,刚才?”

余越本想隐瞒,但已经被杆子叔问着话,一股怨气上来,把人一把拽过来,推到杆子叔跟前,自己“扑通”跪倒:“老叔啊,不瞒您说,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呀……”

原来,余越爷俩正在为房子的事争执,刚才差点出了人命。

外边的新房正是余越为儿子盖的,人都满三十岁了,为这事已经愁了多年,这会儿刚刚有了一点圈皮儿,向文明递了话,房子就建在这老宅邻壁,老了,俩儿子侍候时也是个方便,乡里的钱交了,手续也办了,没想到动工两天,文明打发会计过来通知,去大队交钱。交的哪份子钱?大队还要一份儿,每间一千,四间房共四千。余越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听过的事,这四千拿出去,房子还能盖起来?和会计商量,在大队出了三千元的义务工,顶了账行不,会计道:“文明说了,义务工就是义务劳动,不开钱的,你拿什么顶?”合着算来算去,尽是往里算,这算是什么道理?余越火了,不理会,自管建自己的房。不料今天早晨突然来了人,下来盖了公章的停建通知,紧接着就是另一户来了人,人家交了钱,房基归人家了,刚才杆子叔听到新房里的吵吵,就是。

余越的儿子生性蛮憨,气得“呜呜”响,回家取一管炸药,配上雷管,绑身上就要往外冲,要与人对命,余越拦住儿子,这小子发了飙,就势点燃了引信,若不是余越给甩出去,现在早已经血肉横飞了。

余越哭诉着,无助地望着杆子叔:“老叔啊,这样下去,我这户人家还有法过日子吗?”

杆子叔愤怒,转念一想,文明这小子心术还不错的,不至于吧?看看余越的儿子,像个愣头青,木桩似的直矗矗站在那里,模样也不精乖,心说余越这是出产了个什么东西,憨头憨脑,就算盖起新房,也难保不是光棍的材料。

杆子叔朝他喊一声:“喂,过来。”

过来了,仍是直矗矗的。

杆子叔问道:“知道叫我什么?”

“不知道。”

“可就是知道杀人?”杆子叔喝斥一句。

“采石场点炮手呢。”余越介绍,嘴角露出一丝自豪。

“娘个**!战场上都有专门当炮灰的呢,你当好事啦!”杆子叔骂余越一句,又问哪憨货:“炸药能随便拿回家?”

“不能,偷的,就是给文明预备的。”

“什么?……文明问你要的?”

“不是,是炸文明。”

杆子叔惊呆了……

诗云:说来平庸实为奇,恩怨难凭时光移。不是老骥伏枥苦,祸事定又萧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