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七章

杆子叔在余越那里,发现余越的憨儿私自往家偷雷管炸药,并意外得知是受托于余贵的小女儿小娟,而且是为文明准备的,吃惊不小,问憨子:“你偷给她的,多少?”憨子比划一下:“三回,有五六管吧,这回还……没来得及给她,我……自己放了大炮了。”

杆子叔倒吸一口凉气,回想起早晨余贵说过的醉话:“文明要遭报应了”……娘的,这小子,没疯也没傻!再想想小娟,……完全有可能干得出来。

杆子叔有点崩溃,摸一下脖颈,心说这是怎么啦,他仿佛看了到一个血肉横飞的场景,殷红的血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一股浓浓的腥的味道随着呼吸进入了肺腔,耳边响起女人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全村几百口人惊恐而惋惜的眼神……

杆子叔转悠一下脑袋,定定精神,伸手扯住憨子,拉到一边:“孩子,我是你的大爷爷,你应该叫我大爷爷,知道不?”

憨子点点头:“嗯。”

“大爷爷都为你好,我说话你听好。”杆子叔哭淋淋的腔调。

见憨子点头,杆子叔压低声音:“往后,炸药……这东西,千万千万不能搞了,犯法,会害死人的。”

“嗯。”憨子低头:“其实,就是卖了,买包烟抽,我知道它的厉害。”

余越在一旁气得跺脚::“**你妈!不知轻重的蠢货,到时候怎么死的你都不会知道,把你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抽盒屁烟你就能舒服一辈子?”抬起脚照儿子屁股就是一脚。

杆子叔喝住:“行了,能不能压低点。”

余越像是泄气的皮球,两腿一弯,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呼呼喘粗气。

杆子叔问憨子:“家里还有吗?”憨子摇摇头,杆子叔又对余越:“好了,这事儿就算过了,……房子的事,不要急,我想办法,别和人家争吵了!”

余越无奈地点一下头:“老叔,您费心了。”

出来家门,杆子叔拖着瘸腿,紧张兮兮地往回走,事态严重,心说究竟是先去骂余达父子,还是先去骂余贵父女,反正今天这事情必须做一个了结,拖不得明天,当真出了大事,怎么收拾?那余家庄可就更出名了,不几年就是一场血案,谁还敢往这里嫁闺女?分析一下,按照最安全最稳妥的,先找到小娟是第一要紧的,她手里有雷管炸药,兴许一年不实施,也兴许今天就要实施,更兴许现在正在家里安装策划呢。想到这一层,杆子叔越发紧张,头皮感觉麻麻酥酥,情绪都集中到了余贵身上,娘的,你是不做祸得干净,不肯进老茔啊,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王八犊子的!本来不太得劲的腿脚,走得一急,没注意踩不稳当,一骨碌摔倒在地上,坐起来,踝骨严重扭伤,脚脖子像气儿吹的似的,呼呼地肿起来,杆子叔疼得

呲牙咧嘴,看看受伤的正是原来健康的那只脚,爬不起来,没咒念了。

余达在大街那头看得清楚,见杆子叔卧槽倒下,心里发笑,慢悠悠过来,发现伤得不轻,还肿了呢,又忙不迭地查看:“叔怎么了这是,疼么?”杆子叔忍着痛回应:“死不了,你妈个X!”

挨了骂,余达没生气,心说你定是疼得心烦罢了,我都奔六十的人了,被这些老东西骂了一辈子,越骂越旺盛,他们反而一个一个都见阎王爷去了,如今剩你一个,还能骂死我不成。呲牙笑笑:“呵呵,我怎么感觉一点不疼呢,你说这是咋回事?”杆子叔咧一咧嘴,“丝丝拉拉”叫着:“别放没味屁,快,弄我去你家!”“回……我家?”余达张着嘴:“我伺候你呀,凭什么?”杆子叔道:“快快,有要紧事儿。”说完闭上眼睛,只顾得忍受疼痛。

余达身体不行,看看搬弄不动,弄来“地拱子”小车,让杆子叔忍着痛自己骨碌上车,把他推回家来。

余达、文明、史桂芬听完杆子叔的意外发现,全家人大惊失色,气氛立刻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笼罩起来,余达吓出一身冷汗,抿一下嘴唇:“叔……咋办?”

史桂芬本就有病,哪受的住这样惊吓,嘴唇发紫,手脚颤抖:“叔啊,这可怎么是好,您拿个主意……”

文明刚开始也是吃惊,但慢慢缓过神来,低头思索一阵,说道:“嗯,不就是鱼死网破嘛。……既然咱们先知道了消息,不如先下手为强,报警!看来余贵真是想断子绝孙了,他自己做初一,怪不得我做十五。”

史桂芬打断:“什么话!你的身份,怎么说出这种话,他们为什么怨恨,还不是旧恨未了?这次如果你真这样做了,那不正是证实了上次与你有关?这辈子、下辈子……你哪辈子能洗清?一千年,后人进余氏老莹,也照样对着你的坟墓指指点点,我看你就是没有尝到做秦桧后人的滋味。”

文明拧着脖子顶嘴:“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您尝过?”

“是,我尝过!”史桂芬赌气,躺下,不再说话,脸上淌着泪珠。

杆子叔原本是想将余达父子狠骂一顿的,但听史桂芬说话,句句在理,病怏怏的模样,不忍心再霹雳火线地爆发,忍了忍性子,对文明说道:“我啊,干了一辈子,栽了一辈子,有几条反面的经验,你总得接受吧?”

文明瞥一眼杆子叔,没有吭声。

杆子叔说了几句,最后说到了余越宅基地的事,批评文明丧了良心,怎么能向盖房户要钱?上级要的,要就要了,咱管不了,一家之主,你的村民要办点事,你向他们要管理费啊?村民过日子困难,你家长没有责任?正经的忙不帮,反扯后腿儿,是一个合格家长吗你?”

文明脖子仍是拧着:“那不是缺钱嘛,谁知道我的苦处。”

余达骂:“放你娘的屁!把人家房基另给他人,也是你的苦处?村里缺地皮吗?损不损呀你,一个闺女俩婆家,那是什么闺女?分明就是窑子里的妓女嘛!妓女是什么,是流氓,你……你就是一个老鸨你!”

文明被父亲骂得吃不住劲,脸红得发紫,回道:“你想挤兑死我呀,你打听打听,外村都是这么干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干?”

“谁挤兑死你啦,这事还用得着死吗?干不了就别干,你不当这臭干部就活不了,余家庄离了你就不转了是不是?就你们这样干法,江山眨眼就丢掉,不信就把东洋人请来试试?群众如不把你们先推出去杀了,我负责。还会有沙奶奶挺身而出?”余达也发了狠,多年不愿过问村里的事,只以为儿子干得还算平稳,既然有这志向,随他去吧,没有想到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文明心里并不服气,但最后还是妥协,同意此事私下解决,由杆子叔全权处理,余越的宅基地,就这样定了,钱也不要了。余贵小娟那边,也由杆子叔一手遮拦。

余达拉住杆子叔的手,握得紧紧的,掏心窝说话:“叔啊,你受累了。”

杆子叔说:“叫会计过来,送我去见贵儿,这事拖不得,你们……就先回避一下吧,权当不知道。”

“好好,就全拜托老叔您了。”余达弯着腰连连点头。

杆子叔心里受用,好多年没听到这样的话,咋一听了,舒服,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心说看样子老子一时半会儿还不应该死了,管大用呢。单等着文明打电话,把会计招呼过来。

电话铃声先响起来,余达一愣,顺手抓起,听着对方说话,脸上的肌肉逐渐变得僵硬,嘴里“嗯嗯”地应着,十多分钟才放下电话,神情沮丧:“这事弄得……”

“怎么啦,谁的电话。”杆子叔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手掌不闲地抚摸着脚脖子。

“烟台。”余达垂着头:“是,余洋的电话,说是余展男病重,不行了……”

“哦。”

杆子叔答应一声,再不说话,思绪一下子陷于了悲情之中,一晃就是几十年,展男离开余家庄的时候,大概其也就是三十五六岁吧?,那可真是朝气蓬勃雷厉风行的主儿,按那哪行,放那那中,就是性格急一点,太要强,没有摊上个好男人,最后不得不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后来和李竟好上,好上就好上吧,虽不是合法夫妻,还是两地分居着,却终是个伴儿,可这李竟偏又不争气,犯了事儿,……细想想展男也算是苦命人一个,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只图一样,就是喜欢往上爬,这回……这就不行啦?这人怎这么不经混呢。

余达看看杆子叔沉默不语,轻声说:“电话上说,让您去呢,叔。”

杆子叔说:“啥,我去了顶什么用,到那还不是累困人?再说,跟她非亲非故的。”余达电话里已经答应了余洋,所以着急:“不对呀,说非亲非故是说不过去的,再怎么展玫叔也是咱本家不是,她临终就是要见你一面,还要求葬回余家老茔呢,现在人已经在弥留之际,您不去合适?”

“见我……一面?”杆子叔有些吃惊:“她想回来安葬,谁也没有拦的,何必……”话一出口,觉得不妥,立刻封住,想起当年在村里一起干工作那阵,展男真心的支持配合,出力流汗,无怨无悔的,如今人之将去,心里也真是酸溜溜的,哪该说出这样的话?忙改口说道:“真的,她亲自叫我去的?”余达说道:“人都到这份上了,老家去人看看,终不是错的,也不枉当年在一起工作一场。”

展男自上次带余洋离开余家庄,再没有回来过,一个人在烟台摸爬滚打,兼顾照应着余洋,那时余洋年纪尚少,工作生活都由她来安排,后来又帮着张罗成家,娶了当地一个地主的家女儿,名叫郝丽,长余洋六岁,起初余洋并不同意,展男苦劝,观察周围,娶不上老婆的男人有的是,帮他分析一下自身的条件,讲一些寒不择衣贫不择妻的道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妻齐家生子传宗是男人第一孝举,你上一代叔伯们或逃离或死别,这一代的希望全寄托在你的身上,年龄到了,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就是一生的遗憾。”余洋虽是倔强,听展男说得句句在理,自己逃出来,捡一条性命,什么时候敢动过娶老婆的念头?能够安身立命,也就应该知足,于是应了。

十几年下来,余洋已经是两儿一女,五口之家,也算得上其乐融融,婚后余洋才发现,比他年长六岁的郝丽真不愧是大家闺秀,人情达练,知书达理,聪明贤惠,两人相依以来,于洋再无烦恼不顺之事,家顺业顺,由厂里的技术骨干,晋升为车间主任、后又晋升二分厂后勤基建科长,进入中层领导级别。展雄叔回乡那年,余洋脑子还没有转过弯,见展雄叔与杆子叔余贵一起吃饭喝酒,痛哭流涕,暗地里诉说他们的不是,当时被展雄叔的沉默给压下去了,要不然,余洋心中复仇的火焰哪能熄灭。

多年来余展男退休后的生活起居,全赖着余洋两口的前后照应,感情与家人无二。收留余洋,是展男离开余家庄后一次意外的决定,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最正确的决定。当年的考虑并不复杂,只因亲手杀过魏老大,也得罪过展雄叔和我们一家,后来自己在余家庄呆不下去,趁着大炼钢铁的队伍走出来。想到后路,感到可怕,万一真有一天得到清算,怕是连一个同情的人都没有,所以偶然遇到了走投无路的余洋,也就毫不犹豫地搭救了,心想万一今生遇到展雄这杀人魔头,也有话说了。

余洋媳妇郝丽嫁给余洋,也算是命里注定,当年郝丽的初恋,是她家当伙计的一个年轻人,人品极好,也读了几年书,但遭到了郝丽父母的坚决反对,掌上明珠怎能下嫁一个扛活的小长工,所以百般阻挠,小伙一气之下,跟着队伍参军打仗去了,一年后当了排长的他仍不死心,回来鼓捣郝丽也去当兵,说部队上正缺有文化的女护士,在那里全是一色的年轻人,有说有笑有唱很开心,郝丽动了心,但后来又被父母阻拦,偌大一个家业全凭着独生女继承,这一走就意味着跟死神相伴,一个女孩子家当什么兵?小长工再一次伤心地走了。后来,他从南方托人捎来一封家信,给郝丽父母,——他的老东家,信里内容不多,只说是他已经当上了营长,让老东家不要误会,他和郝丽好,并不是图老东家的家产,他现在南方打仗,了解当下的局势,新中国即将诞生,土地革命是大势,土地将全部归为国有,重新分配给穷人,再三嘱咐老东家,千万不要糊涂,尽快变卖土地,散尽家产,以防不测之灾,革命就是意为着暴力,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暴力。郝丽父母看了来信,将信将疑,仍然怀疑他写信的动机,郝丽哭了:“你们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前方战事那么忙,人家会有什么动机?”老人信了女儿,硬着头皮把土地卖光,仅留下烟台港的一撇码头泊位的股份和一个小买卖铺子,一家三口糊口之用。再后来,土地革命真的如暴风骤雨般地到来,郝丽父母亲见了腥风血雨的时代交替,摸摸头皮,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想起小长工的恩德,好生感慨,着手四处打听小长工的下落,偌大中国,茫茫人海,兵荒马乱,战事绵绵,要找一个人,堪比大海捞针,一晃十几多年光景,小长工杳无音讯,从此再无半点联系。女儿一年年长大,老人家万般无奈,只得将女儿草草嫁人,余洋,算是前世修来之福,捡了一个大大的便宜了。

此时展男病在余洋家里,杆子叔、余达、文明三个已经到来,他们接到余洋电话,即可出发,单留住会计一人,去做余贵小娟的工作去了。

大家相见,心情沉重,展男已经说不出话,嘴唇哆嗦,眼角淌出泪珠,余洋说:“昨天还能说一两句,晚上出现一次昏迷症状,今天就不能说话了。”杆子叔点点头,上前探视,拉住展男的手,手瘦得像是鸡爪子,除去皱皮,没有半点肉质的弹性,脸部也是皮包骨头,杆子叔轻轻叫两声,展男微有反应,睁开双眼,面无表情,望着杆子叔出神,余洋说:“她看不见,睁着眼就是看上去有点精神罢了,杆子叔用手下她眼前比划一下 ,果真如此。“展男啊,你看看,我是你展林大哥,哥来看你……”杆子叔说出一句,就泣不成声,想起当年在一起风风火火搞土改的情景,那个铁打展男怎么就成了今日的模样?

余达文明也上前,各人呼唤几声,气氛悲凉。杆子叔看看情势,展男命如游丝,心想来得正是时候,转身轻问余洋:“衣服,送老的衣服备了没有?”余洋说:“备了,寿衣店现成的,高档的。”郝丽说:“她自己早准备了一套,不像寿衣,倒像现代的时装,所以,我们还是去买了。”

杆子叔呼喊展男,看着她睁大的眼睛,不相信看不见,喊着:“展男啊,大哥在叫你,听得见吗?”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展男的反应,看见展男的喉咙动了一下,杆子叔把耳朵贴上去,好久,听到展男喉咙里一个含混不清的微弱的声音,杆子叔猜是“回家”二字,忙着点头:“嗯嗯嗯,大哥就是来接你的,接你回家,……咱回余家庄,好不……好。”梗咽得一塌糊涂。

展男脸上掠过一丝僵硬的微笑,杆子叔查看,已经咽了气。时间在杆子叔他们来到一个小时左右。

“终算是解脱了,她遭了整三年的罪,天天疼痛。”余洋擦一下眼泪。

“她天天盼着余家庄能有人来看她,但,始终没有。”郝丽也擦着泪,穿寿衣,展男虽是软绵绵瘦得没有肉,却无论如何穿不上余洋两口子为她备的寿衣,看着清紫色的缎面袍子,都是晚清的服饰,杆子叔纳闷,民间都是这样穿的呀,她不喜欢?让余洋取来她自备的那套,说一句:“展男啊,看看,这套衣服可是你自己选的呀。”再试,竟然轻轻松松穿上了,众人惊奇。

余洋说,叫大家来,一是为老婶儿送行,二是另有一件事情,是老婶生前谈妥的,让大家拿捏主意,看看是否可行。

余达文明齐声问:“什么事情?”

……

诗云:灵魂出窍一鸿毛,轻飘天涯始逍遥。终老难舍祖宗地,留的牵挂为哪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