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八章

展男退休前是二分厂工会副主席,属分厂高层。在病重的时候,二分厂领导来看过她多次,交谈中,得知了一些厂里的事情,根据城市市政规划,总厂已经决定,所瞎三个分厂三年内全部搬离市区,基础建设规模庞大,以前,因政府下达的对口农村扶贫计划,厂里一直没有得到落实,这次,趁着大规模搬迁机会,对口联系几个村庄,组织小型的土石方工程队,不需要达到较高的技术层面,人员肯定用得上。

人家无意中的谈话,重病中的展男听到了心里,忍着病痛说话,要求把这项目给莱阳的余家庄,领导为难,说这指标即便是送到莱阳,也得由当地政府统一指派,我们哪好直接联系啊,展男不移,说我们是企业,有选择合作对象的权利。看看展男被疾病折磨成这样,再加上余洋也随着展男说话,领导最后终于松了口,同意余家庄组织十几至二十人来烟台务工。

展男的用心感动了杆子叔余达和文明,但所能回报的,只能是为她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了,她临终孑然一身,却留下那么沉重的牵挂,余家庄能为她做点什么呢?因此倍添伤感。

消息不径而走,很快传播开来,余家庄家喻户晓,邻村百姓也大多知道了信息,都知道余家庄多年前的老妇救会长,临终为村里争取了一个市级扶贫项目,人们羡慕议论,余家庄就是出能人,而且为家乡办大事办实事,先前是我爷爷一辈人,有黄马褂为资本,为村里和四乡八邻办了不少的事情,后有展厚叔,余家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一手遮掩了,后来我爹、我二叔、展雄叔,都有了联系,再加上展松叔和郝平都在县里工作,轿车进进出出余家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余家庄很有面子。就像是一九八七年那阵,莱阳撤县设市,大家更是欢欣鼓舞,到了近乎欢呼程度,把在外工作的这一拨人员的身份,自觉不自觉地进行了人为的拔高,后来才知道,撤县设市,莱阳并没有与烟台平起平坐,仍然是一个县级市而已。但大家好强好大之心难以泯灭,老人儿说,莱阳其实就是地级市的地理位置城市规模,地处胶东腹地,交通枢纽,当年的“莱阳行署”,所辖的就是如今烟台市所辖的规模,莱阳之所以驻那么多大专院校暨济南军区某部重要机关,与当年是地市行署所在地,关系密不可分。人们习惯了,习惯了将自己的家乡描绘成世间最具魅力的地方,习惯了把自己的村庄描绘成最文明最富足的村庄,尽管这种描绘本身并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却一如既往乐此不疲,甚至将自己本村在外工作的人,但凡有点出息的或是当国家干部的,乡长说成是副县长,县长说成是副市长,团长说成是师长,师长说成是军长或将军。尽管人家的职位高低,与自己毫无关系,但是大家还是愿意这样说,这样传。除去给自身满足一下虚荣,心目中也似乎树起了一个个标杆,用以训诫子孙,偶尔有效,长此以往,虽没人故意提倡,却也无人厚非。余展男的职位级别,由于长久与村里没有联系,显得更为神秘,有人猜测,展男去世时,至少应该的烟台市副市长的级别,不然,怎能争取来这样的扶贫项目,文明呲牙笑笑,不置可否,为此,大家更加确信了。

余贵心里最不舒服,展男从生病治病到不治去世,压根不知道半点消息。若论起来,在这余家庄与余展男关系最密最铁的,除了我余贵,别人,哪一个不得往后挨着?当年和婶子的关系,那是用一个“好”字说得了的?上也上了,睡也睡了,她到烟台以后,回村办事,每次都要到我余贵这里落脚,那时她就是把我这里当成家的,可是,……什么时候生疏了?记不起来,大概是……余洋跟着她去了以后,对,自打余洋这小子跟她去了以后,展男婶子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想起了余洋,余贵恨着,牙根有些痒痒,浑身不自在起来。怎么得罪了他余洋,不就是老子那阵当村干部嘛,当干部还能不得罪人吗?当初和你娘好,碍你什么事,你不管闲事,老子会去整理你?老子家里当年那场天火,说不定就是你小子所为,跑了,比兔子还快,……怎么到得余展男的身边了?娘的,老子敢肯定,自从你到了展男身边,没有给老子说半句好话,要不然展男哪能找余达“托孤”啊,你……真是太不是人了,老子连你娘都睡了,连你妹妹都是老子的种儿,你算老几?

想起余洋的妹妹,余贵心里记得清楚,名字叫着余清的,这名字也是余贵给取的,当时展翔婶坚决不愿意叫,是余贵软硬兼施,说女孩子家,这名字清爽秀气,而且是找人算过的,关系到孩子的前程,关系到家人的祸福,展翔婶拗不过,半推半就,也就这样叫了。此时的余清,早已经嫁到烟台多年,是余洋给介绍的,余清出嫁那会儿,余贵伸长脖子真想往前凑合,没有人理他,红着脸皮送了一床被面作为礼物,吞声作罢。……这会儿倒好,亲生闺女嫁得远远的,勾不着看不见,满肚子的思念,却没有办法相见,将来怎么相认?我余贵已经垂垂老矣,有谁和她述说真情?这一切,展男、余清……,老子的人脉资源,哪一点比余达少?全是余洋这小子从重作梗。

唉!……现在人已经去啦,还替故人担的什么忧!余贵心里惆怅,感叹着。

杆子叔余达文明会计四人,以村里的名义为余展男举行葬礼,规模是空前的,当然,费用都由余洋承担。

文明在村前和大街中间各搭一灵篷,村前用以迎接仪式,中间的一个,专供停放骨灰、吹手道士及亲属好友祭奠用之,大半个仪式,都要在这里举行了。

时下,销声匿迹几十年的吹鼓手重新活跃起来,正在兴旺的当头上,文明为余展男雇了两个吹手班子,杆子叔提议,让人到青岛崂山请来六位道士,念经超度亡灵。

杆子叔看看,灵篷正好搭在了余贵家的大门口,心里一怔,悄悄找到文明:“搞得什么名堂,是不是故意的?若搭得偏离一点也罢了,现在是不偏不斜,正对着他家门心当中,很丧门的啊。”文明拧一下脖子:“嗯,就是故意的,反正也不犯法,这是大街,碍他什么事?丧门死这王八犊子的。”

杆子叔不再说话。

八点多钟,余洋夫妇及三个孩子、钢厂工会负责人一行护送余展男骨灰到达余家庄。烟台那边已经举行过追悼仪式,护送回来,仅是安葬,但看看这阵势,余洋犯了难,悄悄对文明说:“老人家是党员干部,上边很讲究的,咱们这样搞,又是吹手又是道士,很封建的,会被追究啊?”

文明说:“进了余家庄,你就别管了,吹手道士都是合法存在的,凭什么不准用?我就不信那一套,天王老子下来,有我顶着!”杆子叔在一旁加油:“就是!余家庄的事,是农村的事,上面管不了!”听得出来,杆子叔的话明显有两层意思,最重要的是,余家庄在上边有的是大人物,并不在乎乡里的那些猫儿狗儿的。

文明聘来一顶叫着“罩”的物件,长宽高都是一米半的样子,顶部尖尖的隆起,四周紫绸合围,各面绣有一个“寿”字,两根杠儿抬着,远看跟轿子无二。“罩”是专门放骨灰盒用的,因为骨灰盒体积太小,寒酸不起眼,人们怀念从前的大棺材,所以创造了这玩意,将骨灰盒请进“罩”里面,四人抬着,气派胜于当年的大棺材,优点是比棺材轻快许多,四个壮汉抬着一个骨灰盒,轻松自如,像是戏台上的道具。“罩”是新兴的东西,也是花钱雇聘的,平时谁家都不愿意备着,瘆的慌。

全村的人基本齐了,另有外村的一些闲散老人,听说两班吹手,还有道士,规格是平常人家的几倍,相互转告,带着马扎来看热闹,吹手喇叭和崂山道士,在大街上折腾一个上午。

起灵就窆之前,外加一“哭灵”项目,是近几年刚兴起的,一般由吹手班里的女演员扮演,对着“灵罩”哭唱,费用另加,亲戚朋友可视演员哭得真情如否,赐赏演员本人。这会儿是两班吹手,自然是哭灵两次了,更容易鉴别演员演技的优劣,大家都围上来,只闪开一条十几米的灵前通道,其余则水泄不通。

首先上场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演员,面容俊俏,白皙皮肤,一上场就运足了悲情,声音未出,眼泪先扑簌簌流出来,接着就是大段的唱腔:

娘啊——我的亲娘——,凝望着灵柩俺心悲伤,不由泪水往下淌,亲爱的娘你棺材里躺,女儿好像做梦一样,我的好妈妈,再叫一声我的亲娘,女儿我怎敢相信眼前的凄凉,转眼之间就失去了娘,妈妈呀,俺的亲妈呀,娘疼儿的一幕幕俺终生难忘,这一切好像梦一场,娘,孩儿把您想,娘你回头再望望,你的孩儿我跪在你灵旁,你怎舍得把俺都撇光。跪在灵前把泪滴,哭声妈妈你在哪里,叫声妈妈你可听见儿的哭泣?儿女们想念你,妈妈呀,我的妈妈呀,孩子千呼万唤叫声俺的妈,妈妈你咋不搭理,妈,忘不了娘送儿把学上,娘在村口等儿把学放,孩儿省病疼坏了娘,更怕儿遇火烧饭烫,娘为儿受尽苦难,娘为儿常把心担,娘为儿受十分之苦,儿却三分也没报完,妈妈呀,我的亲妈呀,想起娘对儿的好,不由孩儿泪流满面,妈,妈呀——

唱到高潮处,演员掩面痛哭,泣不成声,围观的人深受感染,大多已是掩面流泪。

接着,另一班的女演员上场,二十岁模样,弱弱的样子,沉着脸开唱:

妈妈呀——,叫声我的好妈妈,不由泪水顺腮而下,心中的痛苦难以表达,女儿我没了亲妈,妈妈你回来吧,再看一眼你的女儿吧,临死之前也没能陪陪你,今生我愧对妈妈,妈妈呀,我的好妈妈,你想儿念儿死不瞑目,女儿却辜负了妈妈,妈,女儿对不起你啊,不孝得孩儿来给你赔罪了,妈妈你睁开眼,回头再看看俺,你的女儿跪在你面前,你咋就不理俺,妈妈呀,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儿多想在你面前撒娇。妈妈你回来吧,妈妈呀,我的亲亲的妈妈呀,孩儿我真想随你一起走,去阴间孝顺妈妈,妈,妈呀,再叫声我的亲娘,想起妈妈痛断肠,从此后娘一去再也不回头,孩儿心里好悲伤,想娘再见不到娘,盼娘娘再不能还阳,娘的恩情永记心上,想起俺娘大哭一场,娘啊娘,我的亲亲的娘,孩儿有苦还跟谁诉,孩儿有苦还去跟谁讲,跪在灵前把泪流,孩儿心里好难受,妈妈你回来吧,再拉拉孩儿的手,跪在灵前泪悲啼,妈妈一生没少受委屈,吃苦受累都是你自己,从没想过你自己,妈妈呀,我的亲亲的妈呀,辛辛苦苦操劳一生娘啊老了你却命归西,妈,你这一辈子受了不少委屈,你从没想过你自己啊。妈——

又是一个高潮,在场的人无不抽泣。

杆子叔揉揉眼角,心说展男本来无儿无女,临终得到这样的结果,好样的,我余展林自己的将来,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都难说着呢,展男真是值了。

接下来应该是亲戚朋友暨晚辈挨个向灵柩行礼,展男没有至亲之人,杆子叔提议仪式从简,在场的人无论辈分高低年龄大小,一齐行三鞠躬之礼。

礼毕,起棺上路。

但四个精壮的汉子,撅着屁股,弯腰挺胸,肩膀引在杠下,“吭哧”一阵,就是抬不起罩子来。无能为力,个个红着脸纳闷,怎么抬不起三五斤重的骨灰盒?

四人再一次抬这罩子,真像是生了根一般,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最后,两根杠子都齐刷刷断裂开来。

余达感到蹊跷,不敢马虎,对着灵罩默默念叨:“婶子婶子,老孩儿知道,您老人家是重量级别的人物,但是余家庄人微言轻,还是请您海涵,海涵……”

不管用,仍是抬不起来。

余达念叨的话语,得人头皮麻酥酥、惊兮兮,无人敢出半点声音。此时,天空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布满了乌云,与刚才形成强烈的对比,像是夜色来临般的黑暗,乌压压罩住了大地,杆子叔也觉得害怕,摸一下脖子,心里骂一句:“娘的,展男你一个臭婆娘,做的什么妖?老子都不敢使这道行,你还要作孽?……”但心里确是害怕,撒目看一下现场,感觉就是缺少点什么,一时想不起来,冲余达悄悄说道:“是不是缺了她什么啊……”

余达哆嗦一下,心说你就能吓人,烟台回来的亡灵,能缺什么?转悠几下头颅,看见余贵的大门,脑子里一闪,猛转过来,对着杆子叔的耳朵:“你的……你的贵儿还没有出来祭奠呢,是不是……?”

杆子叔领悟,顾不得真假,急匆匆地进来余贵院门,冲屋里喊:“贵儿,贵儿……”

余贵焉头搭脑出来,杆子叔骂:“娘的**!全村都在送展男老革命,你扎在鳖窝出不来洞啦?快!……”

余贵无奈,出来行礼。

杆子叔又骂:“断筋啦?行三拜九叩礼!”

余贵表情麻木,非哭非笑,对着展男灵柩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奇迹出现了,展男的灵柩被轻飘飘抬了起来。

现场的几百多口家亲历了那个场面,也是余家庄发生的最后一次灵异事件。

后来有人说,这是文明特意安排的,是故弄玄虚的闹剧,故意扎古余贵的,但据抬灵柩的人说,没有半点虚假,当时的灵柩,真的是很沉很沉,抬不起来的。

……

发送完了余展男,文明着手组织安排人员去烟台打工的事情。二十人,不是少数目,按当时人们的心态,愿意出去的不多。

文明组织不起人来,多日才凑了十人,又缺乏带队的人,撒目一下,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会计了,可是会计杂事多,村里离不开,一走,余家庄直接就瘫痪了,思来想去,还是自己亲自出面,好在余家庄距烟台也就是二百华里,两头跑,都耽误不了。

文明雄心勃勃地作做着计划,心说用不上几年以后,余家庄兴许真能有一个大步的 跨越。

会计递过话来,说:“余贵父女又在闹,在村里四处联络,串联人要联名上访告状。”文明火腾的起来了,问:“告我什么?”会计说:“告你把全村的钱都划拉到手,到烟台为自己发财。”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烟台的事,拉倒,不去了。我哪也不去,就在村里,跟他们斗一斗,分出个输赢再说!”文明气愤,把去烟台的花名册揉碎,扔到地下。

诗云:千丈叶落终归根,难觅心中万重恨。不是风雨能改踪,天生性情坐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