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0章

杆子叔来到了省城,特意见我。文明安排了便车。

他的身体这几年还算硬朗,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看透了一些东西,不像年轻时那样折腾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的奋斗,就是为了今天这样的幸福生活。他对自己的老运还算满意,尤其是对我和翠屏,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他特有的自豪味道。

的确,条件越来越好,吃的用的花的,从来都不缺他们老两口。翠屏唯一担心的是她娘的身体,一直放心不下,几次三番催促他们来省城一起住,好赖有个照应,不必每顿开伙做饭,但都是杆子叔不依,说仅仅是吃饭问题,两个人一起做,累不着,住在余家庄比在城里住的优势多得多,一是砖砌泥抹的大炕好,睡觉宽敞又解乏。二是如厕方便,晚上把塑料马桶拎到炕沿儿,盖上蒲团,可以沙发马桶两般用,舒服。城里住楼房,像是被塞进火柴盒里,进厕所连屎都屙不出来。三是住余家庄离余氏老莹近,将来去时方便,两人都是熟透的瓜了,落蒂就是一眨眼的事,谁敢保证人家能千里迢迢把你的骨灰送回来?仍进大明湖喂了鱼虾也不会知道。“这是烧包。”文明涮他:“那就干脆,由您选址,我出资在老莹先盖一屋子,屋里修一坟子,你先期搬进屋里住,到时候感觉大限将到,就自己钻进去,那多么省事儿?”

杆子叔认了真,骂道:“行,你小子别坐蜡,谁坐蜡谁是大闺女养的。”

杆子叔一人专程来这里还是第一次,估计定是有大事,不然,电话联系就行。

翠屏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心事重重的样子,询问他有什么事,杆子叔说,我是来给你们报喜的。

再问,果然是喜事,原来是为莱阳城东门外我姥爷那状元宅子,这会儿遇市政规划,已经接到了参加协商的通知,姥爷临终前已经立了遗嘱,全部房产一应归我所有,到了这节骨眼,王挺舅舅的子女和我在青岛的表兄表弟们,都撒手不管了,这通知没人愿接,一来是有姥爷的遗嘱,二来这茬人出国的出国,没出国的也都在向北上广发展,谁都不缺这点儿,顺蔓摸瓜,通知送达到余家庄,杆子叔一打听,这宅子正处未来的交通枢纽和商业繁华区,属黄金地段,且姥爷的宅子很大,前后三进,足一千二百平米。旧宅合法拥有者,可置换、按规划开发、入股开发或出让补偿等多种形式协商。杆子叔问出让补偿能给多少,人家说现在还没有正式定盘,

估计这地盘不低于两万一平米,杆子叔合计一下,一千二百平米,仅补偿就可得两千四百万,吓得当场差点晕过去,缓过神来,嘴都不好用了,哆哆嗦嗦,咧着嘴一直“嘻嘻嘻嘻”傻笑,在屋里不停地转圈儿,停不下来了。

翠屏娘说他:“看你像是中状元似的,至于这样高兴?再怎么说,也是人家杰儿的事儿,你赶紧去亲自去一趟,让杰儿定夺,千万别给人耽误了,这孩子的命,……从小多灾多难,这回也终算顺溜一把了。”杆子叔说:“那是,我们能活到现在,都好好的,说不定就是还有后福没享受到呢。”

两人忙着收拾行囊,翠屏娘弄来一堆纸箱,分别装满地瓜、芋头、花生、苹果、莱阳茌梨,又连夜发面蒸两锅饽饽,揉得面团硬硬的,说城里面没有大铁锅和柴草,蒸不出这样好吃的饽饽来。杆子叔蹲在灶下烧火,看着一大堆足有几百斤重的东西犯愁,不高兴,腆得脸老厚,嘟嘟囔囔念叨:“这么多东西,我怎么能拿得动,你是成心想累死我……”翠屏娘说:“一辈子不去一趟,孩儿们还能得咱点什么值?

你只知道天天小酒壶抡忽着,美滋滋的,不就是这一回吗?出点力吧。”杆子叔说:“出力我打怵过吗?就是上下车,这年头,我带这样多的东西,像搬家一样,上下车和进出车站谁等你?你以为现在还有活雷锋啊?”

正说着话,灶下“轰”的一声巨响,把杆子叔吓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额角唰的冒出汗来,定睛看看,烟土灰伴着火星星从炉膛飞扬出来,杆子叔火气上来,骂道:“什么景儿,炸弹啊?”翠屏娘咧嘴笑笑,口水兜不住,顺着没牙的大缝隙淌出来:“好好,好啊,这回教你也尝尝炸弹滋味儿。”杆子叔抬头斜渺老婆子一眼:“看你那口水,自己就不注意点,教你镶牙还执拗着不去呢!”自管继续烧火,这回,杆子叔长了心眼,把地上的柴草先行扒拉一遍,再送入炉膛。原来,是财神节那天,杆子叔放了不少的大鞭炮,将爆过的鞭炮垃圾一同扫进了草堆里,有那个别没有爆过或断了引信的,送到炉膛,遇到火就爆响了。杆子叔的习惯就是这样,逢年过节的鞭炮垃圾,从来不丢,说这是宝,丢不得,草堆是聚宝盆,所以每次都是这样,将鞭炮垃圾扫进草堆里。翠屏娘烧火做饭,吃过不止一次的亏,冷不防就爆一下子,正月十五那天,遇一个大的,在灶膛内爆响,把铁锅都炸开一窟窿。

杆子叔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烧火,心里头“怦怦”地跳着,心说临出门了怎么这样不顺,可别再半路上真的生出什么事来。

街门响了,进来一个人,杆子叔和翠屏娘同时看到,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也不说话,埋着头直接冲着屋里走来。

“这年头,讨饭的都成大爷了,你看看,都要进来屋里了!”杆子叔一边念叨,冲外边老头喊:“喂——,站住!在那等着,怎么进家啦?”一边从已经出锅的饽饽里抓出一个,送出门去。

走到院子,两人照面的一刹间,杆子叔愣住了,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认出了大概其:“你……是……皮匠?”对方点点头:“嗯哪,您眼神还不差,刚才在街上,就没有一个人认得我!”

“嘻嘻,哪能呢,剥皮也认得你的骨头。”杆子叔捶皮匠一下,显得亲昵,这么多年了,没有想到皮匠仍然活着,人都到了这把的年纪,过去的恩恩怨怨哪里还值得一提。杆子叔扯一下皮匠的破袄襟儿:“怎么落魄到这个样,讨饭啊?看你混的!”

皮匠确是老了,老态龙钟的模样,瘦瘦的黑黑的,眼神忧郁,听着杆子叔说话,他犹豫一下说道:“可不是?老婆孩子都被你这当干部的抢去了,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的了,这茬人还剩几个?”杆子叔咧嘴,脸红一些:“什么话,还不是捡的你扔下的破烂……”皮匠笑:“我可打听实了,你们弄得挺好,这不就奔着财东来了?”杆子叔大度地笑:“好说好说,有什么话进屋说去。”

翠屏娘在屋里早已经看得明白,见杆子叔扯着皮匠的破袄进屋,心里一阵翻个儿,擦一把脸,胡乱拢一下头发,闪开身子笑笑:“来啦,从哪来的这是?”脸红红的,再不说话。

坐定,皮匠说今天并不是来要饭的,是来讨还当年杆子叔借去的两万块钱,问杆子叔:“还记得当年这码事不?本来这钱是不想要了的,但这几年一人在外,生活一直没有着落,人又一时半会死不了,死不了就得花钱,你斟酌一下,能不能把钱还了?”

杆子叔傻眼了,嘴巴张得老大,十分钟没有吭出一点声儿,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交往经历,压根想不起这码事,两万块,就是把当年的余家庄全卖了,也卖不上两万块啊,我借那么多钱干嘛?你一个臭皮匠哪来的两万块钱,抢银行来的?当村干部那阵,整天肚里空唠唠,爱拉一点小饥荒不假,也就是两三块或者十块八块的,末了硬着头皮不还,拖久了也就黄了,那时当着干部呢,谁好意思张口讨要?今儿个皮匠找上门来,张口就是两万块,怕是穷疯了吧?杆子叔摸一下皮匠的脑门,摇摇头:“我说皮匠啊,你说的是今生还是前世?”皮匠一本正经:“今生怎么讲,前世怎么说?”杆子叔瞪着眼,把胡子也撅起来:“若是前世的事,有这种可能,但我绝不偿还,打官司,你前头里走去!若是今生,绝对没有这码事!穷疯了吧你?”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人,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让你好好想想嘛,怎么像斗鸡一样。”皮匠看翠屏娘一眼,并不显得生气。杆子叔更急:“想什么想,没有的事!……合着今日就是来讹老子的是不?要吃饭喝酒管你够,怎么寻思的你是!”皮匠道:“真想不起来就算了,急什么,反正是分两次借的,最后一次我不放心,还让你打了借条字据呢。”皮匠嘟嘟囔囔,嘴里闲不下来。

“看看,……还像真情况呢,拿来?”杆子叔伸出一只手。

“什么?”

“字据呀?”杆子叔歪头看翠屏娘一眼。

翠屏娘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一直盯着两个老头说话,见杆子叔瞧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对着杆子叔的眼神,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杆子叔发懵,点头是什么意思,是肯定的意思?肯定我借过他的钱,还是肯定我没有借过他钱?急了,张口问道:“什么意思,你说话啊?”翠屏娘怯生生地:“好像……是有这码事吧,你再想想。”

“奶奶的!”杆子叔心里骂一句,感觉天塌下来一般,怎么你也胳膊肘向外拐了啊!挠挠头皮,咕噜一句:“没有,死活没有!”

皮匠正在翻腾自己的破夹袄,把里子撕开口子,撕下一块巴掌大的补丁,又撕开补丁,抽出个油布包,瘪瘪的。杆子叔静静地斜眼看着,心说看看你老小儿耍什么把戏。

油布包打开了,一张黄黄的牛皮纸,皮匠展开,双手递到杆子叔面前,杆子叔瞥一眼,见上写:“今借到我兄弟皮匠现金贰拾圆整,此据为凭。借款人余展林一九四八年三月十日。”毛笔字体,墨迹粗浓。

翠屏娘说:“这事儿的确是真的,一次你借一万,第二次他让你写条子,你就写了它。”压低了声音,对着杆子叔的耳朵:“那时咱俩还没……”

看看字迹,真真切切是自己所写,杆子叔浑身一阵燥热,汗水顺脸淌下来,苦思冥想,就是想不起这两万的事情来,瞪眼看看老婆子,心说当年你们两人可是夫妻,莫不是合伙把老子故意整醉,才写下这黄世仁和杨白劳式的字据?看看两人表情,也不太像,……可这两万元,够盖四间新瓦用房的,从哪弄?

杆子叔沉思良久,察看翠屏娘是颜色,分析利弊,以为这事张扬不得,近五十年的饥荒,如今人家讨要上门来,怎能一个“不”字了了?何况现在皮匠落魄到如此地步,更何况当初,……翠屏娘和皮匠原本就是两口子。传将出去好说不好听,我余展林老了老了,反赚一“诬赖”名声?

思来想去,还是息事宁人为上,杆子叔冲皮匠说一句:“好吧,你在这等着!”

起身走出门,犹豫一下,又折回来,冲皮匠:“走,跟我走!”

出来家门,杆子叔松了一口气,心说差点把他留在我的家里,成何体统!

一路向文明家走来,杆子叔心里明白,只有文明了,他拿出两万就权当毛毛雨,以后还给他就是。

文明听杆子叔说完原委,瞪眼看看皮匠,皮匠点点头,算是确认。文明问他:“还记得俺爷们借钱是做什么不?”皮匠吞吞吐吐:“记不清了,……好想是买得肉菜喝酒了。”

“两次都是喝酒啦?”

“嗯,是是。”

“每顿酒一万块呢。”文明笑笑,看着那张借条说道:“这上面的日期是一九四八年三月,那时我们这一代通用的是北海银行,这年年底,全国统一改换成了现在中国人民银行,通兑比例的1:100,也就是说,那两万块只能兑现在的二百块,你能明白?”

皮匠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杆子叔也莫名其妙,瞪眼看着。

“不懂是吧。”文明笑笑,打开余洋新送来的电脑,翻开文件资料:“你们看看,那一年正好我们这里改换了币制,就是这个比例,你们也不想想,两顿酒钱就值两万块?”

杆子叔挠挠头皮:“咱手里一个子儿没有,谁记得改换钱色的事呢!”

“这样应该是多少?”皮匠急着问。

“二百。”文明说。

皮匠脸上冷清清的,杆子叔从腰里掏出一沓递过去:“喏,这是两千,利息给你,余家庄再不要来了!”皮匠红着脸接钱走了人,文明冲着杆子叔笑:“不是能耐吗,怎么差点被人家耍了大头?”

杆子叔骂一声“娘的”,忽想起了要去省城的事来,问文明怎么办,文明说:“好办,我安排嘛。”

回家后杆子叔被翠屏娘数落一顿:“皮匠穷成那样,就让人家这样走啦?你心可够硬的呀。”杆子叔说:“十倍的利息都给了,不走人还怎么,你要留宿呀?”两人别扭了一夜,临行前没有说一句话,翠屏娘只是掉泪,杆子叔越发生气,更无话了。

这会儿杆子叔在我们家里,心事重重,不言不语,翠屏担心起来:“爹啊,俺娘还好吧?”

“嗯,好着呢,在家惦记皮匠呢,还能不好?……都老掉牙的人了,还!”杆子叔又低头不语。

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旧事重提颜不开。唧唧歪歪少年事,闷破老皮难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