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消失的老村>第一一一章

第一一一章

翠屏察觉杆子叔的精神状态不好,愈发对留在家里的娘放心不下,她对杆子叔说:“我娘一辈子温良俭让性情懦弱,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一个人在家里,还不知怎么想呢,您放得下心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杆子叔可能自觉理亏,低头不语,沉默一会儿,喘出一口粗气,望着我的脸商议:“要不,打个电话回去,电话打给余达,让他过去看看,照顾一下……”我说:“不必了,我们即刻都往回赶,天黑以前就到家了。”

我联系了青岛的表哥表弟一大帮人,向他们说明姥爷的房产问题,结果人都说放弃,只能是由我自己出面跟政府协商,我说补偿款是很高的,大家回来共同商议,但仍没人感兴趣搭茬。罢了,先回去落实好了再说,但我一个做外甥的,怎么可以独自处理姥爷家的房产?

二叔的女儿余秀知道了这个消息,打来电话,询问我详细的情况。她已经在大陆居住多年,每年就是在胶东和辽东两个地方转圈,走到过不少的地方,一直稳定不下来,我曾经问她有什么打算,不说,还是菊嫚二婶临终前给我透过话儿,说余秀一直在大陆考察寻找合适的投资项目,已经多年了。这次她打来电话,我猜测可能是与此有关,于是积极主动邀请她,一起回莱阳考察。

余秀说:“拉我投资可以,但你即将到手的补偿款,恐怕就不能兑现了,要作为参入股份。”

我说:“这容易得很,本来就没有这份奢望。”

见面那天,余秀突然说:“先不忙考察的事情,想不想见一见你的二姑和二姑父呢?”

我愕然,一时想不起来,忙问:“怎么……二姑父?”

“那边的。”余秀做了一个动作,手臂向东南方向指一下:“台湾的,一大家子人都在那边,要回来省亲。”

“是二姑要回来?”我心头一阵喜悦。

我的脑子开始浮想联翩,二姑年轻时候的容貌一下子浮现出来,年轻漂亮,高雅文静,一个内外兼修,气质脱俗的知识女性,我爹和我娘当年对大姑二姑都是格外的关心和疼爱,如今快四十五六年了,二姑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肯定老了,但不知老成了什么模样?当年二姑和郭殿臣从我爷爷的灵堂里连夜逃走,再无音信,前些年余秀和展雄叔陆续从台湾回来,才知道了他们的一些消息,再就一直没有他们要回乡的信息,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不在于二姑,属郭殿臣的原因,郭的老家早年被满门抄斩,凡是喘气的一个都没有了,回乡作甚,除去仇恨就是尴尬。大陆,是郭殿臣一生最不堪回首的地方,恨不得从记忆里抹得干干净净。之前,余秀和展雄叔都说过,郭对他的老家是只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从不愿提起,所以,二姑回乡的行程,也只能维系在郭的心境上了。

我问余秀:“还有大姑呢,是一起回来吧?”问完又感到多余,大姑和二姑在那边是在一起的,这话还用问吗。

余秀摇摇头,说大姑已经老了,一身的病,行动不便,有生之年恐怕回不来了,这次是大姑的女儿,叫枚枚的,陪二姑一起回来。

我苍然泪下,为大姑伤感。

按约定,郭殿臣、二姑、枚枚,三人在青岛下来飞机,我们到机场迎接,但我们在机场等了半个小时,不见踪影,询问一下,航班早已经安全着陆,是我们迟到了十多分钟。“十分钟,人就不见啦?”余秀着急,团团转了一会儿,用电话联系,始终在关机状态,估计是下飞机后忘了开机。余秀哭哭的焦灼的表情,又去询问:“有没有注意这样三个人,被什么人接走了?”她的手不停地比划着,帮助嘴唇的发音,以作最祥尽的描述。工作人员摇头,表示遗憾,余秀跺着脚:“这可怎么好,两个老的,都是一把年纪,如出点意外,还能收拾得了?”

无可奈何,离开机场。但十多分钟后,余秀的电话响了,是枚枚打过来的,果然是忘记了开机,听到电话的声音,余秀悬着的心才落了地,问枚枚人现在哪里,枚枚说他们现在青岛老港码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原来,郭殿臣栖霞老家,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他要回乡的消息,村里组织了一个高规格的欢迎团,近二十位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十多名小学生,村干部带头,雇用了多辆轿车,提前来机场恭迎,郭殿臣二姑枚枚三人刚下飞机,就被这帮举着大牌子的人迎驻,牌子是一条横幅做成,用繁体字书写:“热烈欢迎郭老先生荣归故里”。郭殿臣见了,心头一热,老泪流出来,话都说不出来了,三人被人热烈地簇拥着上了轿车,出来机场,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从台湾出发之前,就计划到青岛的老码头看看,看看当年自己逃命的出发地,于是对迎接他的人说一句:“别急,我想……到老码头看一看。”

汽车开到了码头,郭殿臣下车,极目望去,码头上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影子,碧海蓝天,海鸥竟翔,巨轮穿梭,汽笛频鸣,合奏悠扬,他努力寻找当年的那个泊位,毫无结果,这码头,虽然亲切,只是因看着碧波远处的群山轮廓,有一些依稀可辨老青岛的模样,心里掩盖不住丝丝惆怅……

当年的青岛港,虽说是由洋人开埠,却显得十足的土气,低矮的房屋,窄巴巴的街道全是由青石板铺成,大部分的胡同只能够一匹马行走,士兵一条长枪横过来就能堵住对方的去路,潮湿阴暗的屋子被战火毁坏,沿街多见用汽油桶做支撑,用茅草做屋面搭建的窝棚,男女老少一家人全在窝棚里窝着,孩子怯生生的大眼睛看着街上匆匆行走的军官,数着破衣烂衫满脸土灰背着背包的士兵:“一个、两个、三个……”被老子强摁下脑袋,骂一句:“睡觉!”大白天的睡什么觉?睡觉不过就是为了节省口粮,那年那月那时的青岛,军人如断魂的军人,百姓如丢弃的草芥,郭殿臣的记忆里,永远忘不了那沉重的亡国之殇……。这里,如今是摩肩接踵的车的涌流,是比肩冲天的摩天高楼,分明就是青岛,山东老家的青岛,怎么感到这样的陌生,这样的心底怯怯?家乡啊……这儿,还属于我?属于我的家乡吗?

眼泪流罢,郭殿臣才忽然发现,迎接他的这队人群不对劲,没有一个认识之人,看二姑一眼,悄悄问怎么没有看到余秀,二姑更是疑惑,在机场匆匆忙忙跟着上了车,以为到家了,只跟着这老头儿走就是,一路虽然感到了青岛的亲切,却始终心怀某种陌生,这回也正纳着闷,前来迎接的乡亲,怎么一个都不认识啊?

两人认真询问,对方开始支支吾吾,最后终于弄明白,前来迎接他们的车队,是栖霞郭殿臣老家村里的统一安排。

我和余秀赶到老码头现场的时候,正遇他们双方相互尴尬的场面。

我和余秀迎上去,与郭殿臣、二姑、枚枚见面,经余秀介绍,二姑立刻就认出我来,郭殿臣瞅我半天,微微点头:“嗯,这回对头了,跟展强兄极像,极像。”

我伸出双手,一边回忆着他年轻时的相貌,一边握住他的双手,深沉地叫了一声:“二姑夫。”喉咙就被东西堵住,说不出话了。

栖霞那拨人仍不气馁,上来一个负责人模样的,拉住二姑父的手,挺高的个头自动矮下半截,仰头陪着笑脸:“郭老啊,虽说是我们做得唐突,但这确实是家乡父老由衷的情谊,您不能不受啊……”

郭殿臣脸一沉:“情谊?你们还和我谈情谊,……我先问一句,你们知道什么是情谊,你们配谈情谊?”脸转向一边,露出不屑的表情。我看郭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昔日军人的威武荡然无存,完全的儒雅老者,动怒时的神态却依然让人肃然。

负责人脸微微泛红:“郭家的祖坟,全村出资重修了,这次您回乡,可是乡亲们殷切地期待啊。”

郭殿臣不再言语,陷于了沉思,许久,嘴唇挪动,负责人仰脸等着,微笑期待着下文。郭殿臣开口:“我不能回去啊!如果换了是你,全村父老把你父母打死,暴尸荒野不让收殓,专等着钓你回家,斩草除根,你会怎么想??”

负责人不语,郭停顿一下,像是自言自语:“我祖辈父辈的家产,是非法得来的?我们家祖祖辈辈做保长族长,欺负过谁啦,还是谁家遇疑难之事袖手旁观了?那保长族长是非法的,不是国之授受?……现在好了,你们不也正在加劲地培养新的地主和新的资本家?而且还要热烈欢迎我这个地主资本家回来,不是滑稽可笑嘛。”

郭殿臣说话情绪高亢,很离谱,我忙着打断:“老姑父啊,今天该高兴才是,……”

“嗯嗯,高兴,见到余家庄人,高兴,高兴……。”二姑父似有所悟,但抬起头又发起狠来,对着前来迎接他的老家的人:“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郭殿臣早在五十年前就死了。”他用手点指着那些老家的老人:“……你们,你们都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今天正好,谁能说一句当年你本人没有参入杀害我的家人?谁能说一句当年你本人没有参入抓捕我的行动?如果有一个人说出‘没有’二字,我……定认你们是亲人。”现场雅雀无声,近二十个老家的老人,没有一个人吭声。我使眼神给二姑父郭殿臣,但他并不理会,继续陈词:“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遵纪守法克勤克俭攻读圣贤之书,与邻为善与邻为亲,谁曾想富裕也成了罪过!在你们这些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的人心中生了嫉恨,你们趁着社会变革的时机,投机取巧、谋人财产,害人性命、心安理得地要过好日子,结果怎么样?不义之财能发家吗?……今天又说什么欢迎郭老先生回乡,欢迎什么?又要做投机生意,拉我回去为你们投资?真是滑稽,让我又一次看出你们的劣质本性,我真是奇怪了,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就是这些伎俩?”

带队的那个负责人,面红耳赤,腮帮子鼓得老高,显然有些愤怒,但最后终是没有发作,沉着脸说道:“郭老您且不要动怒,您不愿意回乡,也勉强不得,勉强不得……。”他招呼一行车队往回走,一脸的尴尬,我发现他的眼圈里含有泪水,踌躇一下,上前一步说话:“今天的事情太突然了,老爷子可能的一时接受不了,人哪有不思念家乡的,请留下联系方式,容以后联络。”他有些激动,双手紧紧我住我的手:“嗯,谢谢,谢谢。”

二姑父郭殿臣在余家庄住下来,他哪儿也不住,偏要住我们家的那老宅子。也许,他的记忆里,最值得回忆的就是在我们家躲藏的那段日子。那段时间,他收获了与我二姑的爱情,收获了我们一家对他的真实情谊。

这宅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郝平娘搬出去之后,展翔婶在这里住到最后,老死在这屋里。

文明因公事去了烟台,余达和会计找人前后忙活打扫半天,终算安顿下来。

村里有几个老人过来相见,大多是年轻时与二姑相识的,回忆一番少年往事,感叹一阵光阴如梭。余家庄与二姑父郭殿臣有一面之识的人,只有杆子叔了,而且是一次令人发窘的交往,现在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人也都成了老面老皮,少了些尴尬,多了些幽默和风趣。杆子叔回忆起当年被二姑夫的军靴踢那一脚,差点踢折了气,说:“要不是那一脚把我踢蒙,你绝对不会活着离开余家庄。”二姑父说:“纯属吹牛,我一个人保证能打出你们余家庄,就你们村里那几条破枪,我让你们连火也顶不上,全部放倒。”他看一眼二姑,继续说道:“但那时主要还是想把余兰一起带走,就这点累赘而已。”二姑说:“是谁累赘谁呀,不是我们家的大骡子,你凭两腿能飞出去?”

看看时间不早,杆子叔起身回去,前脚刚刚出门,余贵带着着小娟就进得门来。他们是在外面一直等着的,等着杆子叔离开,确认屋里再无他人,才放心大胆进来的。爷俩进屋,分别给二姑父二姑和枚枚见礼,二姑对余贵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攀谈起来,亲切感倍增,拉过许多家常,慢慢拉到了余贵自身,不想余贵突然痛哭流涕,不能自持,二姑不知就里,很是吃惊,小娟上前慢慢述说仔细,将余贵余达当年的恩怨纠葛自始说起,一直说到她的两个哥哥和姐姐姐夫被判处极刑为止,说得详详细细、凄凄惨惨。当然,要紧处免不了挑捡着对自家有理由利的地方说,伤心处更多是哭哭啼啼,掩面流泪。

二姑听着小娟的述说,心情渐渐显得沉重,表情严峻,露出不悦甚至愤慨之色,嘴里蹦一句:“哪有这种道理,专横跋扈横行乡里。”二姑父郭殿臣道:“别激动,咱们回来一次,听就是听了,乱说什么?做一次客人,可别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我想,这事儿若是真的犯在了村里,他们断不敢也没有能力这样做的,问题是你们究竟犯法没有,当真犯了,怨不得别人啊,今天说了就是说了,再多提了,徒增悲伤。”

小娟掩面不语,二姑取两千美金,给余贵父女每人一千,又取纯金戒指一枚送与小娟,安慰一番:“凡事都要想得开,不要往前挤兑了,我虽是做姑奶奶的,也没多少说话的份儿,这点小意思,算是心意,收下吧。”余贵父女半夜过来看望二姑,心里所期盼的正是这一口儿,嘴里推却,心里早已经是乐得开了花,临走约二姑到他们家里吃饭,二姑答应。父女二人拘谨礼貌地退了出来。

这一夜大家一夜未眠,二姑父郭殿臣说可能是没有洗澡不习惯吧,让我弄来热水擦身,二姑说“不睡正好,睡着了反而是不正常的,别擦了。”她看了我一眼说道:“我现在心里打鼓,你们白天说的关于投资的事儿,照贵儿这样说的听来,这个余达父子也并不可靠,可别好心办了错事。”余秀也说:“就是,是要好好斟酌一下的。”

我心里透过一丝凉意,本来,白天已经谈好了意 向,东门外的那块地皮,由余秀、枚枚、二姑父两口合伙投资,建一座大型商城的,二姑二姑父是代替他们身在国外的子女管理投资,员工招聘倾斜余家庄,也由余文明代理,采取余洋烟台的地产公司的模式,但等明天拜祭祖坟结束,到莱阳实地考察了。

听二姑的话茬,似呼有变。

诗云:时光妄称灵丹药,心头块石难磨消。旧痕隐隐未抚平,新伤撕裂如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