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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二姑父郭殿臣祭拜我们余氏的祖坟,这在余家庄是破天荒的事情,古来哪有女婿姑爷单独拜祭妻家祖坟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把余家庄当成自己的故乡,故意放弃了栖霞的老家。

他和二姑伫立在爷爷的墓前,许久许久地默哀,行毕了鞠躬礼,最后亲自将纸钱点燃,抬头仰望被热气催起腾空而飞的纸灰,纸灰打着旋儿渐渐地飞远,融入无际的天空。

二姑父郭殿臣凝望着我爷爷的墓碑出神,嘴唇微微地挪动,发出声音:

荒草何茫茫,

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

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

高坟正蕉峣。

马为仰天鸣,

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

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

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

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这是古人陶渊明的自挽诗句,二姑父一生善习诗书,陶公的诗记得清楚明了,低沉而熟练地吟诵出口,眼圈已经饱含泪水。抬头向北凝望,巍峨的大高顶利仞冲天,挡住视线,他看不到栖霞的老家,只能是心神而往,此时此刻,心中的滋味,是否与陶公相同,不得而知。但我猜测他的心境,定是思念无法回去祭拜的双亲,充满了凄然和悲凉。

我陪着二姑走遍了几乎整个的茔地,挨个长辈暨兄长墓前驻足伫立,行鞠躬礼。

余氏先人全都长眠于此,坟头土堆此起彼伏,石碑林立。墓碑则大多的近几年前立的,大家经济条件有了些充裕,自然也就顾得了这一些祭祀礼仪之事,几年的光景,茔地的墓碑齐刷刷树立起来,仅剩从莱阳城亭山迁来的几座老份儿的陵墓,辈分越高,反而无人打理了,土堆逐年缩小,几近成为了平地。二姑是一生中第一次走进余氏茔地,她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在我爹爹和我二叔的墓前做完礼数之后,累得满头是汗,脸色显得苍白。但她还是再一次来到余氏始祖的墓前,前后打量一下,看到孤坟寒酸,心里也就随着发酸,对跟在身后的余贵说道:“你负责将始祖的陵墓修建一下,墓碑要最高的,高过现有的全部的墓碑,坟头加土,加到最大,大过所有的坟茔,费用回头到我这里来取。”余贵“哎哎哎”地答应着,他是特意跟来等着,准备请我们回去到他家里吃饭的,从一大早就形影不离。

余达也在场,听了二姑的话语,心里不自在,事情都是明摆着的,怎么说也轮不到他余贵出头露面,他算是什么东西啊,值得二姑这样信任?先前,关于二姑要回乡投资的消息,村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传言,传二姑正在考虑让余家庄全村受益,仅这一条,一切具体事务就是非文明莫属,文明不在现场,还有我余达呢,就算看不上我余达,还有会计或其他成员,怎么可能轮到余贵这歪歪货,二姑是老糊涂了吧?余达不便声张,闷着一肚子气,反复估摸着二姑说话的用意,他猜测今天余贵跟的紧,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把一行客人请到自己家里去,套近乎拉亲情,捞点小便宜,再就不过是述说自家的好处,败坏别人的名誉,就他那德行,全村谁人不知,不说还要好点,说多了也只能是露他自家的丑。

昨天余达把二姑回乡的消息,通知了人在烟台的文明,文明说今天一早定是回来,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人影不见,会计也没有到场,余达在茔地里着急,心说你小子再不露面,人今天定是跟了余贵回家去了。

十点半钟,茔地祭祖结束,大家收拾回村,余贵脚跟脚的一直走在我们一行人的中间处,不时搀扶二姑一下,面露一副殷勤得意之色。余达心凉,却也无奈何,故意不去看余贵,心想算了,既是到了你家,凭你现在的能耐,量也是使不出什么坏来,请台湾的老姑吃饭,本来就是你份内之事,破费去吧。

到了村口,余贵扯住二姑父郭殿臣的手不放:“家里都已经准备好,老姑父您一定给我这点面子……”眼神向我看过来,期待着我站出来说话,说实话,对余贵我是一直不看好的,当年杆子叔落掉了威风,他逞能一时,步杆子叔后尘,对我坑害的够狠,这种唯利是图的势利小人,为一己之私啥事都做得出来,想到他昨晚见二姑的那张嘴脸,我感到恶心,因此故意避开他的目光,不予理会。

“好好好。”余贵见二姑父没有直接拒绝,露出笑脸,高声呼叫:“哎,达子一起过去,别让我跑第二趟腿了,帮我陪陪老姑父。”

余达一脸的难堪,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当着众客人面,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那就这样定了,走吧,左拐不远就是。”路口处,余贵停住脚步,招呼众人。

左边不远处,余贵的女儿小娟笑盈盈地迎上来,腰上扎着围裙,看样子家里真是准备好了。

二姑父郭殿臣和二姑感到盛情难却,相互看一下,转身准备随余贵前去。

对面驶来一辆轿车,接着就是第二辆、第三辆……共五辆。车队到了人群跟前,下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文明和副市长郝平,这阵势,无形间把余贵爷俩比得身惭形遂,说话都语无伦次了。余秀和郝平文明本来就是相熟的,主动为二姑父郭殿臣和二姑枚枚做介绍,免不了相互寒暄客套一番,文明近几年发福了不少,有烟台的产业做支撑,说是家大业大并不为过,村里的事,基本撂给了会计一人,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余达就帮着出出头,这些年社员的心思都顾着打工挣钱去了,没有人顾着田里那点芝麻小利,大家都走开了,村支书还呆在窝里,能下出蛋来?所以文明的大部分精力也就投到了烟台那边,用他自己的话说,余家庄在他的公司里的人逐年增加,都是年富力强的,这五六十人创造余家庄的年产值的百分之六十,这村支书还哪能在家里办公啊。

郝平的身份是明摆着的,即使不说话,大家也都自然敬着,郝平对二姑父郭殿臣和二姑说话:“论辈分,我也该称您们老人家姑姑姑父,本来计划早点来看望拜访的,今上午只因等咱们这个当家人余文明给耽误了,实在是抱歉……”郝平热情大方,举止得体,加之身份所在,二姑二姑父哪有不敬之理,老两口着实感动。

文明介绍说郝平是受市政府委派出面接待二姑一行的,中午特意在高埠水库管理局的旅游宾馆设宴接风,边说边看着郝平,郝平笑笑,并无否定,二姑一听,楞一下,看余贵一眼,刚要开口,文明看一下手腕的表说道:“时间正好,请老人家先上车……”

二姑无法争辩,一行人陆续上车,剩下余贵和小娟父女二人,傻愣愣地站在街口,硬是没有反应过来。

马达启动,轿车徐徐前进,我从倒视镜看去,小娟用手在抹眼角,像是哭了,我心里不忍,吩咐司机:“停车停车。”

轿车停了下来,身边的余秀问我一句:“怎么?”我犹豫了一下,本想喊余贵父女一同上车的,但从镜子里看到余贵父女已经离去,忽想到今天是郝平的名义做东,后悔差点忘记她和余贵之间的事,于是摆摆手:“没事走吧。”司机被弄得莫名其妙,连着摇晃两三下脑袋。

高埠宾馆,座落在高埠水库大坝东面的山头,经多年开发,这里已经成为旅游佳地,餐馆饭店虽然很多,但宾馆作为水库管理局的硬件设施之一,一直没有对外开放过,所谓名义上的开放,最低接待对象也是像模像样的村支部书记一类,那些经济实力薄弱的村庄,即使真是支部书记,也是难以得到眷顾的。余家庄村集体近年也不富裕了,但文明个人已经是响当当的副总,当然是贵客。

轿车迎山而上,到达山顶,是一广阔的露天广场,各种路标、斑线、泊车位指示分明。停车就绪,下车极目望去,巍峨的高埠水库大坝像一条巨型的苍龙,横卧两岸山头,这东边的山头略高,似高高昂起的龙首,狰狞险峻。向北看去,是一片宽阔阔碧澄澄茫苍苍十几里的浩瀚之水,水的尽头,是一道弯弯的高岭,这水就顺着山岭的走势,向着那不知名的山峡伸延隐去,反向思维,也可以看着是那山峡弯处,忽然奔腾出了这片汪洋和浩瀚,形成奔流磅礴之势,直奔脚下的大堤。不大不小的碧浪,借着煦煦和风,一层挨着一层,汹涌地扑向大坝,溅起一排雪白的浪花。水面宽阔处,突兀出一高耸的峻峰,像是大洋中的孤岛,奇特而俊逸,这孤岛名叫“中间山”,水库建设之前,就矗立在高埠河中心,因地里位置而得名的,当年的水位低矮,这中间山煞是险峻。

这水的气势,若不是被大坝挡住,真是犹如亲临长江天险,我的心灵震撼了,这就是家乡父老一锨一镐筑成的大坝,这就是展松叔亲自指挥建设的水库大坝?

余达说:“这水头长着呢,向北向西,要蜿蜒上百里,只不过是被群山挡住了视线。”

二姑激动,向着水面高高地喊了一嗓子,用劲儿过大,咳嗽不止,说道:“真想不到,真是奇迹,真是伟大,我的老家!”余达说:“没啥,那些年,建设了很多这样的水库,县县都有一个大型的,社社都有中型的,村村都有小型的,……当初本来是号召农民建设水库灌溉的,现在农民捞不着用了,据说专供城里用水。”一句话说出来,像是点着了杆子叔穴位,杆子叔嗷的一声:“可不是咋的?农民永远是后娘养的,他娘的,这些年老子就为这事……”

文明干咳一声:“行啦行啦,您纯要扫兴是不?”手指戳向杆子叔胳肢窝:“……还老实不?”

二姑父郭殿臣看着水库出神,一直向北方眺望,一会儿便殷殷上口,咏出一首诗来:

栖息兆载蛰尘埃,

霞紫冲破喷薄开。

不是蜿蜒千般痛,

可怎掘翻惊涛骇。

回天有术真蚬龙,

吾喜万波汹涌来。

心潮连天伴磅礴,

痛饮酐畅百年怀。

众人拍手叫好,二姑父郭殿臣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深处理会,知道大家都是在刻意恭维他,当年离开大陆之前,这样的恭维就享受过很多了,只是到了台湾之后,再无卖弄诗词,雅兴也就随时光一起消失殆尽了。

水库宾馆的准确名称叫着“蚬龙之家”,迎阶仰望,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潇洒飘逸,鎏金表饰,光芒四射,挥洒自如而不失苍劲锋利,文明说:“这字儿是烟台的书法家题写的,气派。”杆子叔说:“字儿气派有什么用,饭菜好才是真本事,吃吃看。”文明伸长脖子:“什么话啊,人家可是政协委员,是您老孙子我请来的题写的,换了别人,人家侍候吗?”见郝平板着脸看着别处,声音“倏”地压低,灰溜溜地跟着进了客厅。

宾馆的特色就是吃鱼,各式各样的淡水鱼,现杀现做,味道特殊鲜美,另有各式各样的淡水蛤喇,原汁原味,入口回味无穷。席间,郝平恰到好处地分别向二姑父郭殿臣、二姑、枚枚、余秀和我相互敬酒完毕,轮到了文明敬酒,文明已经随喝了不少,飘飘然,话语颇多起来,张嘴闭嘴扯到二姑的投资项目上,二姑极力回避,急了,就推向了枚枚、余秀、我,大家估摸着二姑的态度,看出她对文明并无好感,因此谈话避重就轻辗转敷衍一番。

郝平说出了一个主旨:“投资项目无论如何,首先惠及老家余家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任何一级政府都会大力支持和协助。”

二姑听进了郝平的意思,眼睛望着我说话:“你明白了吗?”我说:“在座的可都是余家庄人,咱自家人说话,哪个不明白啊。”郝平笑笑:“就是就是,大家如果把我真当成了什么官儿,那我可不肯了。”

一个中午,文明几乎没有找到插上正话儿的机会,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亲情洋溢,但又糊里糊涂。按照文明的性格,余家庄具体应该做什么,得到什么,二姑满可以当场敲定,什么事情我文明做不了?

但二姑没有那样做。我猜想文明这顿饭,可能请错了时间,或是根本就是起了相反的作用?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二姑委托余秀和枚枚全权实施运作东门外商城的筹建,她仅提出一个个人要求,推荐了一个余家庄这边的代理人,——余小娟。

知道了消息,我很是吃惊,余秀和枚枚也吃不准二姑的心思,问二姑:“启用文明是最合适的,为什么不用,那次宴请,还看不出他的能力?”

“对头。”二姑父郭殿臣说话:“正是因为一次宴会,更加证明,这次应该启用余小娟代理。”

二姑说:“这次宴请,你们没有看出端倪所在吗,那余文明的强势是不是太过?余贵父女本来就不是善茬,可在文明手里都是显得那样的软弱无助,余家庄还会有公允二字吗?他上可以直通政府官员,富可以联手烟台富豪,下可以不理不顾乡亲情面,四面威风八面能耐,这样一个能人,身兼余家庄负责人之职位,余家庄公众却好不起来,就是为富不仁的例证嘛。”

我说:“余贵父女的底细,您是不知道罢了,可有着前科呢。”

“那没办法,让他们制衡一下也好。”二姑父郭殿臣说道。

“老姑父啊,您老可以去余家庄做政委了。”余秀说。

诗云:烂漫遍野自生草,慧眼妙手方成药。生生克克成造化,弄人行拙亦为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