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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二姑力主扶持小娟,她的决定让大家感到唐突,包括上面的两层领导都很不理解。

这事对文明而言,也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打击,但无大妨碍,心里虽然凄苦和失落一阵,口头上仍硬邦邦地表示理解:“烟台那边的摊子越来越大,我也真是没有精力,哪顾得开发新的项目啊。”

余秀公司的差事下放到余小娟这里,无疑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为余贵濒临破败的家庭注入了一剂强心剂,由死气沉沉重新焕发出生机和希望。

小娟具体负责余家庄与余秀商城之间的全部业务来往,包括基础建设招标、员工聘任、购销业务等,均以余家庄优先。作为余秀公司余家庄项目的代理人,无论是外在身价和内在价值,余小娟一夜间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连文明要竞标余秀公司的基础建设开发,也必须经过小娟这一关,因为文明属正宗的余家庄户数,而且又是村干部,更要遵守余秀公司的业务程序了。

二姑和二姑父在老家住了两个多月,看看时间不短,准备启程返回台湾,没想到二姑父老家又有来了人,恳求二姑父临行之前务必回去看看,不说还罢,一提起这件事情,二姑父又心绪烦闷,厌倦不堪。

老家的人说,为修善郭家祖坟,村里和邻里共花费了一万多元,目前郭家祖坟的规格,全镇十里八村无与伦比的,郭氏父母的墓碑之上镌刻有详细的生平传记,并对郭本人的成就和履历在村史上做了详尽的记载。

二姑父听到这些,非但不高兴,差点气昏过去,“看看,看看,你们大家都看看,这就是我郭殿臣的老家啊,也只有我的老家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然,可就称不上是我的老家了。”

大家都以为二姑父说的是一句好话,猜想老人家可能已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他老家的那人也听得清楚,脸上露出一丝拘谨的笑容。哪知二姑父脸色一变,眼睛露出一股让人琢磨不定的光,像刀子,直逼老家的那个乡亲:“当年杀害我父母,全村一出个主意,说杀就杀,暴尸荒野,说暴就暴,今天又出来一个主意,要为他们树碑立传,说立就立。请我回家,说回就回……,我真是不明白了,我郭家怎么就成了你们任意摆布的玩偶?”

阴雨绵绵的早晨,余小娟秉承二姑父之意,组织了余超余越兄弟父子等五六人,带上铁锨镐头钢钎等工具,随二姑父乘车一路向北行进。

二姑父决定,把他父母的坟墓迁出栖霞的老家。

山路崎岖绵延,大约两个多小时,走到二姑父老家的地界,穿过深幽峡谷,徒步登上一山坡,向左拐走二三里地,便是郭氏茔地。

二姑父颤巍巍上前查看,见父母坟头果然是新立的墓碑,墓碑高大宽厚,但他顾不得看它,只参照周围地形,确认了此处正是当年父母的葬身之处,禁不住老泪横流,双膝跪地,叫一声:“爹,娘……儿子不孝了……”便长跪不起。

五十年,二姑父没有踏上这块故土,不是不思念自己的父母,而是厌倦了家乡,厌倦哪些面孔,厌倦了这块土地。他兄妹五人,五十年来他没有打听到其余四人的任何消息,心情逐渐变得更加悲凉,越来越怀疑,他的弟弟妹妹根本没有逃出生路,一定是跟父母一块被人斩草除根了。如果他们活着,无论在海外还是国内,怎么可能五十年毫无音讯,近些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也越发渺茫,心也慢慢地凉透了。

二姑父在坟前点燃些纸钱,嘴里念叨几句,完毕,向余小娟吩咐:“可以了。”

小娟带来的劳力,开始动起手来,挖掘坟墓。

村里来了人,正是几次三番请二姑父回乡的那主儿,大老远就高声制止,到跟前一看是二姑父,哭咧咧央求:“郭老啊,您这是弄得哪一出啊,这俺们天天看护着呢,到头来您要亲自来挖祖坟,不怕乡亲们笑话呀?”

二姑父拉着脸:“不……我嫌这地方脏,搬走。”

来人愣住,遗憾地看着二姑父,摇头叹息:“搬走不要紧,您可知道,大伙这次花了一万多,是乡亲们的情谊啊,您就这样不要啦?”

二姑父不再搭理,吩咐小娟:“挖。”

墓穴很浅,不一会就见到了尸骨,小娟吩咐众人:“小心点,慢慢来。”

随着墓穴的清理,一个清晰的轮廓慢慢呈现出来。

在场的人都为之吃惊。

坑穴里有两具颅骨,其他骨头杂乱重叠在一起,四根腿骨全部呈断裂状,二姑父由此断定,父母生前定是被人砸断了双腿。

二姑父面部表情更为难看,他把脸转到一边去。

清理完毕,装入事先准备好的棺椁,装车待行,二姑父喊过在那发愣的那个老乡邻,递上一万元现金:“好了,偿还你一万块,就此了结了罢。”

那人无语,愣愣地呆着。

车子要启动,山坡齐呼啦上涌来了几百人,男女老少都有,人们望着装好了棺椁的汽车,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些人都是二姑父老家的乡亲,自打知道二姑父要回乡开始,大伙心里就充满了期待,期待离开家乡五十年的游子归来,他们知道二姑父在外闯荡得不错,但绝对不是看重他的资产和金钱,也许,是为当年对二姑父的父母举动所内疚,为当年的鲁莽所后悔,所以,有人提议修缮郭家祖坟的时候,大伙齐声赞同,都愿意为老村长老族长捐资或出力,你一百我二百,凑齐了一万块钱,重新修缮了“郭善人”的坟,树了墓碑,立了传记,但等着二姑父郭殿臣的归来。

五十年的时光飞逝,村里的老人慢慢地老去、死去,年轻人也不再年轻,也慢慢地变成了老人,他们心中无数次重复回忆当年的那场杀戮,无数次给儿孙讲述过去的故事,不是因为郭家的老人儿有多好,而是亲身的经历让他们明白,当初的郭家,并不比他们现今的村干部差,很多的事项很多的事件,甚至要比他们好上十倍百倍。可是,事情已经做了,仅后悔又有什么用?几千年来,哪一代人没有付出过生命的代价啊?你郭氏后人再怎么不理解,再怎么仇恨,难道就永远不能化解了,还用全村人世世代代为你赎罪不成?

他们都来了,全村出动,他们没有本事也没有资格强行留住二姑父郭殿臣,能做到的,只有到这山上,亲自目送他如何离开老家。

但,二姑父不管,他绝对不管这一套,他向山上是人群仅挥了一下手,说了一句话:“好了,谁也不要认识谁了。”

车子缓缓开动,二姑父坐在前边,目视前方,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默默地目送着车子远去,没有一个人说话。

二姑父回乡,是我平生所闻所见的,最悲壮的一次,仅此而已。

不必做过多的解释,也无法做什么解释,过去了,就是历史,历史就是过去真实的发生过的事实,这正是历史的遗憾,无法假设,无法弥补。从前,二姑父老家的人们,打死了他的父母,目的就是为了忘记过去的那段历史,创造新的历史,但若干年后,他们发现,那是一段无法割断的历史,他们后悔,他们内疚,想尽办法弥补过去的过错,但是今天,是二姑父,他在执拗地重复他们过去的老路,他想忘记,他要从记忆深处抹掉那段历史,毅然将祖坟从老家搬迁出来,但能搬走上百年的历史记忆?能割断整个民族五千年历史的延续?

二姑说:“这个郭殿臣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彪了。”

余小娟牵头,在余家庄我们余氏老茔左侧,选了一块地址,将二姑父父母遗骨重新安葬,二姑父终于长舒一口气,自此心中不再纠结。

后来文明知道了此事,心里好生不痛快,余家庄的地盘,怎么,都可以私自选择墓地啦,这还有规矩吗,他找父亲余达牢骚:“你天天住在村里,明明知道这事,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一声?”余达骂道:“放屁,那都是荒山野岭,埋个骨头还要向你请示?留着埋你自己吗?”文明说:“若是在城里,这么一个墓穴至少一万块呢。”

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悲情化雨痛在喉。终生遗恨两茫茫,沽名沽心情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