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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时间到了1998年,文明跟大伙的关系趋于最槽糕的年份。

原因及其复杂,文明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烟台公司,已经严重脱离了村里种地的一班群体,用文明自己的话说,村里仅剩下一些七病八老九咔嚓、驴肚脐狗奶子之类的窝囊废,守着他们不够反胃的,纯属浪费感情。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坚守在家里种地的,全是一些体弱多病、六十岁以上的人,如其说是坚守,实质上是无奈,年岁大了,到那那不行,不守着这片庄稼田,还能蹦到哪去,看着儿女们一个个都顺利地离开了庄稼地,心里倒也慰藉,跳出农门,这可是祖祖辈辈几十代人的梦想。从前要实现这样的梦想,对普通人家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当兵是一条,招工是一条,那都得看你跟村干部的关系怎么样,关系一般的话,你就等着在家吃一辈子地瓜干和饼子吧。远的不说,余超余越当兵那会儿,大多的心思就是图一个在部队上能有细粮吃饱肚子,余超实诚,入伍第一天吃上了膨松软滑的馒头,心里美,对着馒头说话:“小馒头儿,小馒头儿,俺就是为你来的啊,今天可算是见到你啦……”那知这话被人打了小报告,挨尅不说,差点打发回家,最后还是余达带着展厚叔的亲笔信去了连队,四面作揖八面烧香,最后将余超关了三天禁闭,才算作罢。文明当初进公社的修理厂做工,全村同龄的年轻人有的是,谁都不敢奢望,余贵的两儿子发祥发瑞四只眼睛眼巴巴地瞅着,结果仍是白白期待一场,还是人家文明进了工厂,也因此留下了两家愈发深入的矛盾,后来发展成为怨恨直至仇恨。

余洋提议,余家庄人凡持有股份的,均以分配一套房子抵消股份,缺额部分按揭。这事儿给文明解了心结,心情立刻轻松起来,想到余家庄真正种地的人越来越少,稀罕种地的人更少,那几百亩荒山连带夹杂的插花开荒地,不少撂荒了,何不找个下家,一次性卖他五十年,村里的经济不就解决了?主意已定,文明跟会计打了一个招呼,便实施操作起来,适遇一亟待洗钱的主儿姓杨名彬,南方人,双方都亟不可待,草草地签了合同,加盖公章。生效后杨彬到余家庄山上细细考察,方知中了文明的奸计,插花地和水库都不在合同之内,但除了这些,就尽是些荒山松岭,哪里会出效益,一打听更慌神,荒山早已经被市里林业部门封闭,列入生态防护林,任何人不得开采破坏。杨彬气急败坏,心说虽是洗钱,却也不能白白的往里仍银子,岂能被这乡下佬耍了大头,找到文明大骂一通,凭借着混世手段,强行将插花地和小水库霸占了去。

这边的文明,本是想耍弄一个人儿的,结果沾了一手的刺,进不去、拔不出,天天如坐针毡,想办法打听杨彬的底细,准备正面下手,但计划败露,被人生生地教训一顿,差点把两条腿砸断,焉了。

余家庄种地的农民,见自己种了多年的土地被人莫名其妙地占了,火气更大,找不得杨彬这混混儿,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一起,往文明身上撒气,“老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家当,全让这败家子给败坏了,卖家当卖土地,这不是满清政府所为吗?”虽然大家已经种够了地,心里也厌倦了种地,甚至有人撂荒绝产,但被人无缘无故抢了去,感情上怎么也说不过去,大家的火气都集中到文明身上,就最自然不过了,极像晚清时期,全国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齐声骂李鸿章,但始终没有一个带种的出头来摆平那个局面,乱哄哄闹嚷嚷,一团乌烟瘴气。

小娟对局势看得清楚明白,与父亲余贵对村里的形势前后左右分析评估数次,认为文明气数将尽,余家庄改头换面的时机已到。于是咨询了一些内行的场面上的人物,拿定主意,连夜赶回村里,父女密谋策划,着余超余越兄弟父子为骨干,加入余秀公司的户数为主体,昼夜串联,三天三夜的功夫,全村百分之六十的户数签名盖戳联名上访,明里诉求是:余家庄余文明就山峦土地问题给个说法,但在暗里,小娟已经做好一切计划。

清晨,天蒙蒙亮,事先联络好户数大部分都悄悄起床,悄悄出门,蹑手蹑脚地向莱阳市区进发,上午八点,在市政府门口基本集合完毕,余贵点一下人数,一百至多,心里敞亮,暗说:“大事定矣。”

余小娟赶到,身穿职业装,脚蹬高跟皮鞋,发髻紧束,晶莹剔透的一双眼,配衬白里透红面庞,自里至外无不显露出职业女性的强势与干练。

见她到来,余超赶忙上前说话:“该来的,都来啦。”

小娟摆一下手,众人的目光齐呼啦都集中过来,等她说话。

小娟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大伙都来了,感谢、感谢!”她向四周眺望一下,说道:“该说的在家里都说了,这儿不多赘述,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最关心余家庄前途的人,都是最爱余家庄的人,我打心眼里佩服,余家庄的事,就是要大伙做主,但是今天,……这里是政府,都不许乱来,一切听我的,知道啦?”

讲完话,小娟使以颜色,有几个人突然将一条特大横幅展开,悬着打到了空中,白色的一米宽十几米长的横幅,一经打开,立刻给现场增添了悲壮与激昂的气氛,横幅黑墨浓汁书写:“还我河山还我土地还我公平!”

有人带头呼一口号:“还我河山,还我土地,还我公平!”接着,大家轮番,每人带一次头,高呼这句悲壮的口号,一时间,喊声震天,引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气氛一经渲染,真正的悲情不由地从心中生出来,余超余越兄弟二人带领他们的儿子们,朝着市委大门口“噗通”跪地,如捣蒜一般磕头祈求:“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可怜可怜穷苦百姓吧……”

此时正是政府工作人员上班时间,一轿车在在大门口减速,余超余越见状,来了神气,像是苍蝇见血,蜂拥儿上,冲到车前挡住去路,仍是前般的表演:磕头、捣蒜,祈求,痛苦流涕……

几个保安围拢上去,意在制止他们的行为,得到车上人示意,悄悄地撤离。车门打开,大家见了,目瞪口呆,——下来的是郝平,

郝平面沉似水,一声没吭,默默地看着余超几个人的尽情表演,许久,没有任何的表示。听不见了身后的口号声,余超正纳着闷,一抬头看到他们爷儿几个是跪在郝平的脚下,顿时臊的满脸通红,“嗖”的站起了身子,见余越和其他几个仍在闭着眼睛瞎磕头,照着屁股轻踢几脚,几人见状,忙不迭地灰溜溜起身,个个面红脖子粗,嘴里像是塞满了棉花,说不出半句话来。

大家大多数对郝平都是认得的,此时见郝平一直面无表情,一个个手足无措,尴尴尬尬,都唯唯诺诺地往后缩身。

“什么事,谁组织的?”郝平扫视一下人群。

没有人应声,因为余超是第一个直接跟郝平照面的,郝平走向了余超:“你说,是你吗?”余超点点头,又迅速地摇头:“不不,是是……余贵和小娟……”“哦。……在哪啊?”郝平抬头张望。

哪里还有余贵爷俩的踪影,小娟把大伙煽动起来之后,一发现了郝平的身影,就使了眼色给余贵,爷俩趁混乱之际,溜之大吉。

“哎,刚才爷俩还都在这啊,怎么这会就不见人影啦?”

“不会吧,那小娟做事,可不是这样的……”

郝平并不追究,了解了大家的诉求,说道:“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但是,大家回去以后可以直接找余文明质询,如他答复不满意,可以到高埠镇复议,再不满意,可以到这里来,我亲自处理,这样说法大伙觉得可以吗?”

余家庄早晨气势汹汹来得一路人马,没了头领,被郝平疏导几句,顿时焉了吧唧,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本来,小娟将这次上访行动策划了多日,自我感觉胜券在握,万无一失,最终拉文明下马的目标必定达到。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出场就与郝平正面相遇,郝平的气场当时就压得爷俩自惭形秽,迅速遁形,不逃之夭夭,那还不是自寻难堪。

回到余秀公司,小娟跺脚后悔:“怎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啊?郝平虽已退居二线,余家庄的事儿,她哪有无动于衷之理,出面不用说话,效果就压人一头,……怎么把她给忘脑后去啦,怪不得文明这些年胀饱的难受,说不定狐假虎威的成分也少不了。”

夜幕降临,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小娟回忆白天的经过,仍心神不宁,连灯也没开。余贵已经逃回到余家庄,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小娟无心搭话:“行啦,你先休息吧!”撂了听筒。

感到浑身困乏,上下眼皮发紧,小娟向沙发上依靠,似睡非睡朦朦胧胧,忽看到房门慢悠悠闪开了一条缝隙,心里警觉,睁大眼睛盯紧门缝儿,心说谁呀,门的反锁着的,居然从能外边进得来?且看了你如何进得屋里。

……但见一条影子从门缝探一下头,飘然进了屋,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四个人影轻飘飘进屋,晃晃悠悠东张西望,小娟吓坏了,想喊,喊不出声音,身体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影子们蹑手蹑脚没有声音,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将屋子打量一遍,像是发现了小娟,忽然一齐向这边飘过来。

小娟的头都大了,发髻一根紧跟着一根,“呼啦啦唰唰唰”排着头儿全竖立起来。她想闭眼回避,但眼睛就是闭不上,被气催的似的瞪得老大,眼看着四个影子在眼前由模模糊糊逐渐变得清晰,露出了真实的面容,小娟吓得“啊……”的一声惨叫,梦中惊醒。

原来梦中所见,正是她去世的四位亲人:发祥、发瑞、发娟、蒋美申,四人自不说话,仅是齐刷刷站在小娟的面前,每人额头呈现一窟窿,往外“咕嘟咕嘟”冒着血泡和殷虹的脑浆,小娟记起了他们死时的惨状,和梦里一模一样,一阵恶心,感到喉咙发腥,忙开灯进卫生间,大吐不止。

心神稍定,小娟心里疑云重重,怎么啦?怎么突然梦见了他们,什么意思,催我快些为他们报仇雪恨,还是……,这些年,那一刻不在想着为你们报仇?可是这需要时间需要机会啊……,这个还用得着催命吗?

……不对啊,今天刚刚实施计划的第一步,你们就找上门来,露出那惨不忍睹的面目,莫非是……,莫非是给我提醒,劝我罢手,保护好自己?

电话又一次响起,是余秀打过来的:“明天务必在公司等我,有要事。”挂了。

余总这样的口吻说话,还是第一次。

小娟茫然。

诗云:机遇来临倍珍惜,莫玩华众乱出奇。心静方能百事平,长远还须戒躁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