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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海选实施办法基本上贯彻到了百姓心里,因人们对《办法》的理解不一样,各村镇各家庭引起了好一阵的狂热和骚动,很多人进入了疯狂地步,疯狂地想象,想象电影里演的那样,一朝解放,拨云见日,疯狂地喧嚣,宣泄对村干部的不满,恨不得打翻在地,扬眉吐气,疯狂地串联,串联家族血缘的亲属,准备着一人得道,大家沾光。

开天辟地头一回,这是农民民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市里先期组织了各镇骨干专员进行了法律培训,并拟定组织了多个法律宣讲团,各镇各村轮流讲座,让农民听得清楚,理解得明白。宣讲团到余家庄的时候,本来该镇政府通知由余文明组织党员群众集中开会的,但哪能等到文明行动,余小娟、余贵、余超、余越早已分头动手,挨家挨户通知到人家的炕头,待文明安排会计广播,大家心里忍不住发笑:“都成了马后炮了,还广播啥啊?”

余达训斥文明:“身为村里的支部书记,天天赖在烟台,你怎么不死在烟台!”

文明不服气:“村里,村里,就知道村里,你看看村里还剩几个猴人?除了会吃会用才知道他们是大活人,能创造什么财富?现在我烟台那边也有村里的一百多人,一年创造多少产值,你知道啊?”余达被顶了触儿,心里失落,这话里话外别也是嫌我老吧?骂道:“你是村干部,泡在烟台算怎么回事,听说还买了房子,怎么,烟台缺你去当市长啊?”

数落一会儿,史桂芬使眼神,余达止住了声。

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多年来吃喝用的,文明都是及时按需供应,还有什么好说的。

余达换一个口吻说道:“你可也该注意点儿了,只顾在外边发财,把人家会计一人扔在家里,别被小娟弄了去……”他已经看出,会计跟小娟走得越来越近。

文明不屑,呲一下鼻子说道:“去就去啊,……反正我为他儿子在烟台准备了房子,小娟对他再好,就算让他进了莱阳城,也不过是个五线谱儿级别的莱阳县,这我可管不了,呵呵。”

文明说得轻轻松松,余达反而吃惊:“房子都准备了,为啥不说一声啊,你不是想耍人家吧?”

“那有什么,看看他这次怎么站队啦。”文明仍是笑,一脸的轻松。

宣讲团进村,人们翘首以盼,已经多年没有上级下来组织开会了。

但当看到面包车驶进办公室大院,车上陆陆续续下来的几个人,整个余家庄的人还是都惊呆了。

“原来是他们啊……”

为首的是老县委副书记郝君茹,依次是杨文昌、葛春霞、以及几个年轻工作人员……

这些老人儿,已退休多年,当年政治理论水平高,历经了建国后各个变革阶段,现在虽都不在位,正好遇上法律上界定村民委员会是村民自治组织,说白了就是民间组织,所以这次都被请了出来,由他们这些老人儿解释法律、解释政策,错而不错,偏而不偏。

此时的余家庄,人口主要分四拨外流,文明带一帮烟台的、小娟带一帮莱阳的、个人自主外出打工谋生的、多年来高考迁出的,细算下来,今天能够来开会的成年人,满打满算也就是一百多人,还不抵刚解放时的人数。

余家庄的这些老人儿,对于郝书记,大多都是认得的,见老人家满头银丝,身体消瘦,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心里都禁不住激动地念叨:“郝书记……是郝书记……郝书记怎么老了?……”

虽然,当中有不少的人已经和郝书记差不多年纪,但大家仍是仰视着,迎上前去。

“郝……郝书记啊?您来了……郝书记,您又来余家庄了……”有人眼圈发红,眨巴出泪来。

“郝书记啊,……见到您……我们真是……好像见到了毛主席……”有人把脸埋进郝书记的双手里。

郝书记眼圈红红的,不住地点头,开始时脸还是微笑的,但架不住乡亲们的激动和真情,一会儿便心里发酸,眼含着泪水了。

杆子叔比前几年倒还硬朗了,走上去拉住郝书记的双手,颤抖着:“郝……书记啊,看看,还认得我不?”

“嚯——,你杆子,剥皮认得你骨头,怎么……还没有死呀?”郝书记笑着骂杆子叔,一笑,眼泪流出来,忙着去擦。杆子叔道:“看把您激动的,……我哪能死呀,但等着到时候给您老三鞠躬呢……”

“丧门星,又丧门星不是?一辈子的丧门星啊你!”郝书记点着杆子叔的脑门儿。

杨文昌和葛春霞上来,和大家一一见面,都是熟人,亲切热络。

杆子叔与杨文昌葛春霞眼神相遇,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嫉恨,相互对视,微笑一下,杆子叔小声问葛春霞一句:“闺女那边……挺好的?”葛春霞微笑着“嗯”一声。他们说的话被杨文昌听见,杨文昌上前对着杆子叔的耳朵,悄悄说:“咱们……都是快死的人啦,不也瞒你了,孩子不是你的!”杆子叔一怔,杨文昌道:“……你不能生孩子,一辈子自己不知道啊?老傻帽!”

杆子叔脸微微红一下,略一停顿,又凑上去,对着杨文昌耳朵:“放你娘的屁,我的孩子们,……一个能抵你们十个,在省城呢,你那破烂的种子,行吗?”说完笑着挪步子走开。

余达也单独和老干部们一一见过,郝书记问:“展松是哪一年去世的,怎么一点消息不知道?”余达说:“我师父啊,走好几年啦,活七十来岁,也行啊。”郝书记叹一口气:“唉,行不行的,也都这么地了。那可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干部那……”感叹一番。

余贵也上前挨个见面,但脸色明显地难看,说不上一两句话,就捂住肋部。杨文昌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余贵点点头:“嗯,疼得慌,像是岔气,可就是不见好转。”

其实,余贵肋部的疼痛,已有很多时日。自从上次带着头儿去市委上访,被郝平给“冲”了,慌里慌张地逃回家里,心中“砰砰”乱跳,一宿没有睡踏实,回想起一生的起起落落,到末了还赚得老来丧子,差点断子绝孙,一口闷气难得出来。这会儿又是丢人现眼,……难道注定要带着屈辱走进坟墓?干瞪着眼睛,发愁到天亮,第二天就感到肋部疼痛,以为的忙乱中岔了气,也没有理会,不想这里天愈发厉害起来。

杨文昌首先作了宣讲发言,他是从省城作协退休后,依从了葛春霞才回莱阳养老的。一辈子走遍了半岛的土地,看遍了形形色色的风土人情,亲历了荣辱兴衰的时代变迁,作品虽然不多,也不出色,但因挂着干部的行政级别,看事论事当然就把自我抬高一些,以示与众不同的身价和见地。

杨文昌的宣讲发言,与其说是对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宣讲,倒不如说是他个人的自我炫耀。

先是讲了他个人如何少年励志,崇尚民主自由的新生活,并为建设一个新社会奔走呼号,毕业后毅然与家庭决裂,走上了革命道路。再讲自己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为建设新国家新政权、巩固新国家新政权建言献策。讲到在余家庄蹲牛棚改造的那一阶段,说那正是民主政治遭到最无情的践踏的时期,他个人在逆境之中,仍然不忘民主政治,忧国忧民,多次上书,反映农村真实情况,反映农村基层管理组织应该怎样建设等等,最后,杨文昌感慨:“海选村民自治委会,是我们民主政治的一大进步,是我们几代人做了无数的牺牲换来的进步,从今往后,我们农民的事情由农民自己说了算,不受任何干扰,不惧任何强权,我们必将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

杨文昌可能年岁大了的原因,咳嗽一阵,被葛春霞提前搀扶,站起,他依依不舍地离开讲桌,好像是言犹未尽的样子。

“请郝书记讲,……郝书记讲话,大伙爱听……”台下有人提议。

杨文昌向台下开一眼,不舒服,心说我堂堂文人,讲得哪儿不好听啦,就是比不了你们的郝书记?

郝书记毕竟也是年老,讲话的语速远不是当年,声音也有些沙哑,但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听去,好不逊色当年的每一场讲演,只是思维更加成熟、老练。

郝书记先回顾了我们党带领人民在民主革命中的探索和牺牲,讲了在几次大的历史转折时期的得与失,讲了党的领导在人民实行民主政治中的重要性,但她讲话的基调恰恰与杨文昌相反,对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表露出明显的抵触情绪。

郝书记说:“本来,年事已高,我是不愿意进什么宣讲团的,既然来了,大家非要我讲讲,那就说说我个人的认识,说错了,可以骂我几句,不碍事的。”

“一条法律是否正确,并不取决于什么宣传和宣讲,不是早就提出了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怎么这会儿不经实践,就出现了真理了?”台下鸦雀无声,带队的领导看着郝书记的脸,显出惊愕,杨文昌也疑惑地看着郝书记。

“我说过,讲错了大家可以骂我,不要作数。”郝书记呷一口水。

“回顾我们党的奋斗历程,结合我们的基本国情,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什么时候离开了党的领导,我们就要走弯路,就要遭受流血的教训,这是经实践检验过的。远的不说,就半岛这地儿,土改复查就是一例,那时不是高度的农民自治吗?党组织名存实亡,结果怎么样,死了多少人?那还不够教训吗?再后来,正是极力提倡削弱党的领导这批人,又被高度自治的人民群众泛泛地狠狠地批了一通,后来就天天喊冤叫屈,贴上了‘遭迫害’的标签,这标签成了他们的光荣,不是滑稽嘛!实践已经证明,极端民主化,是要吃大亏的,是对人民的极端不负责任。”

有人上前给郝书记倒水,耳语几句,可能是提醒她休息,郝书记摇头,没有理会,继续讲话。

“民族文化已经成为了一种基因,根植入我们的血液,五千年的灿烂文化,说白了就是君主文化和奴隶文化,五千年的奴隶一旦翻身,会创造什么样的民主,是显而易见的,能够摆脱我们传统文化的影响吗?强烈的参政欲望和狭隘的参政动机,自私的参政目的和拙劣甚至卑鄙的参政手段,会给我们的社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们不是有过血的教训了吗?”

“我不知道主张制定这部法律的人是出于什么动机,或是什么样的高位,或是屈服于什么国外势力对我们人权的压力,但就效果而言,这是对人民的极端不负责任。中国的农民,已经被这样的不负责任无情地抛弃了多次,远的不说,分田单干,是不是这种性质?哦……,把农民搞穷了,遇到困难了,说一句话就分掉了,各干各的去吧!这是傻子都能做到的事情,还称得上是改革是智慧?中国五千年都是单干走过来的,单干不是新发明,怎么到这儿就成了改革和智慧啦?……我做过调查,现在莱阳的形势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庄现在都是债务村庄,不是小数目的债务,动则几十万几百万,不是良性债务,全是死账坏账,这就是改革的成果,很硕大的一颗果子啊,所以问题就来了,没有人去查找原因,没有人去追查责任,却又想出了新办法,让农民自治去吧!搞好搞孬农民自己担着去吧,千万别赖上政府!还搞出一个法律字眼,上到法律的层面,伪命题嘛!”

“社会变革,每次都是农民做出巨大的牺牲,改革的需要,农民又无数次被无情地抛弃。我经常想一个问题,但凡是我们的改革,都要把农村农民推到最前沿,按说该受益才对,但我们的农民被无数次改来改去,怎么仍是国内最贫穷最弱势的群体?是农民的脖颈被人祭了刀?还是把农村当成了实验场?这个实验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这不正是中国农民的悲剧吗,中国是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谁敢说这不是国家的悲剧?”

“这部法律,也许会得到农民暂时的表象的欢心,狭隘的自私的欢心而已,就像是分田单干一样。但,往深层次里看,除去转嫁了各级基层党组织的债务责任之外,对农业农村农民不会有任何的实质意义,转嫁了,问题就解决了?这种做法,把村级党组织放到了不伦不类的尴尬境地,势必形成新的混乱。农村就是一个小社会,我不懂政治经济学,更不懂的是,在这样债台高筑的毫无经济基础的背景下,这个小社会会建设出一个什么样的上层建筑?全是异想天开的小儿科把戏,这是对人民负责吗?时间可以证明。”

郝书记讲得多多,可能是很久没有抒发的缘故,也可能是心中压抑了很多的激愤,一吐为快。

在场的人再也没有阻拦她,偌大年纪,为党工作了一辈子,见到了当年鱼水之情的农民兄弟,都是老面孔老感情老思想,感觉就是上了当年的土炕头,发几句牢骚,没人多去当真。

但她的讲话,确实不是在宣讲《办法》,而是真实地对《办法》的无情抨击。

郝书记还要说话:“我呀,跟老杨的观点不一样,历来不一样,年轻时候……”她微笑着向旁边的杨文昌看一眼,顿时楞住了,喊一声:“老……老杨?……”

杨文昌瘫坐在不远两米处的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像是熟睡,没有反应。

人们只顾得张着嘴巴听郝书记讲演,心无旁鹫,此时才注意到,老杨的毫无反应,像是死人一般。

葛春霞急了,站起来上前去查看,吃了一惊:“啊……他过去了!……”现场一阵忙乱。

“心衰病,医生早就告诫他,随时随地都可能……”葛春霞捂住脸。

会场散了,大多是老人儿,很多的人不愿意走,上来看看老杨。

郝书记内疚,问带队的干部:“我,我……没刺激他吧?”

“没有,就是……太长了些,年轻人都吃不消,何况他……”

杨文昌去世了。

生前半小时为余家庄做了最后一次报告。

诗云:苦难塑就人生路,坎坷承载廿千途。风雨前行难舍中,倏尔炼就傲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