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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余贵的病情日趋严重,疼痛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小娟带他到医院做检查,死活不肯去,嘴里坚持说:“我是坚强人,不怕病,不怕死,病是铁,我是钢,没必要敞开肚皮让人家扒着看。”后来被余秀训斥一通:“你这算是坚强勇敢啊,纯粹是讳疾忌医,怕死鬼一个。”

强行拉到莱阳医院,一检查,全家都傻了眼,——肝癌晚期。

小娟承受不了,哭成了泪人,扯住大夫的手:“大夫啊,求求您医好我爹,我有钱……我有钱……”

大夫说:“人类的现代医学就是这个水平了,钱解决不了问题,病人……往长了说也就是三俩月,但是如果心里脆弱的话,也就是几天的事儿,没见疼得那样厉害?”

小娟崩溃,没了辙,哭着嚷嚷:“……全是为我,爹一辈子没有心情舒坦过,这次满怀希望,以为我能给他争一口气,所以前后操心费神,反倒累成了这样。不行,哪怕他再活一个月,亲眼看着我这当闺女的当上余家庄的村主任,也算没有白白上火一场啊!”

余秀生气说道:“这算是什么心态,有你这样想事情的吗?事到这份儿上了,还是痴迷不悟,凡事儿心不平,有多少人也会死得干净。”

傍晚,我接到余秀电话:“怎么样,让余贵到你们医院接受治疗吧,延长寿命是第一,减轻痛苦是首位。”

“等于没说。”我说。

“怎么啦?”余秀问。

我说:“究竟哪个放在第一啊,若要减轻痛苦,早死为妙。”

因讨厌余贵,所以我很反感余秀这样的安排。要死就去死吧,何必非来省城嘚瑟一遭,让我看看那病态模样?

当年我中学还没有毕业,余贵仗着手中的那点小权利,强行把我弄回村里,批斗威逼,使尽各种卑鄙手段进行人身侮辱,他那不可一世的做派,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在我脑子里储存了多年,好不容易才清除干净。他余贵身上有半点优点吗?他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对展松叔下毒,不惜将罪过栽到余洋身上,他在二爷爷丧事期间,放火烧毁灵堂,目的就是烧死展厚叔,如此种种,哪一条不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上苍对他的格外开恩了,他活在世上,本来就是多余,早死算是顺天意顺人心,怎么,今天还要我亲自为这个祸害治病,这不是折磨我的感情、浪费我的精力嘛。

翠屏说:“你可不许这样想法,再怎么说也是余家庄人,同一个祖宗同一支血脉,传回去好说不好听,我们在外工作这多年,为乡亲们做点事,那是行善积德,跟他一般见习,那不说明我们和他处在一个层次?”

“这个我懂,只是嘴上说说。”我说。

余贵来到的当天,我立刻就安排为他做了全面的检查,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心说他这次只能是在医院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了,便邀他到我家一聚,余贵感动,那天晚上非要喝酒,小娟点了头,余贵喝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酒起了作用,他忘记了疼痛,话语多起来,拉住我的手哭:“兄弟啊,哥……哥我不是人,……我对不住兄弟您……”哭得伤心,说着说着离开坐位,“扑通”一声跪地上:“你们对哥这样的好,可哥这一辈子,……没干过啥成功的事情,可是……却干了很多的缺德事儿,当初……真是对不住啊,兄弟……”

受他的情绪感染,我的眼泪流出来:“……快别,别这样说,想想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哪一个没做过无数次的后悔事啊……”我是有感而发的真心话。

气氛影响了大家,余秀、小娟、翠屏也都露出悲伤表情,大家心里都明白,余贵的来日无多,酒席桌仿佛成了临终最后的诀别,凄凄惨惨戚戚。

余贵说:“人啊,只有享受不到的福,没有遭不了罪,到今日我也知足了,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没有止境的,老天爷哪能让人长生不老啊,……连毛主席周总理都要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想想这些,这条道儿就很光明了,心里舒坦多了,……只有一件,别让我疼就行,这家伙,真是疼得受不了。”

小娟警觉:“现在又疼了吗?”

“没有,今儿个心情好,就轻快多了,不疼。”

对于自己的病情,余贵并不在意也不忌讳,大家说话也就轻松了许多。

余秀对我说话:“唉,有资料显示,肝脏有再生功能,真的假的?那做手术切一块去不就得啦?”

我还没有立刻搭茬,翠屏说道:“有是真的,但以现代科学对生命的认知,目前仍是皮毛的水平,肤浅得很,那能像吃饭喝酒,一仰脖就妥了?”

余秀道:“我偏就不信了,那么多的高级科研机构,研究不出成果来?我一贯主张的是,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人类的很多事情本是简单的,只是人为地搞复杂了。……喝一杯茶,出了个茶文化,喝一杯酒,出了个酒文化,用用筷子,出了个筷子文化,扇子扇风凉快吧,出一个扇面文化,将来能否出一个鼻涕文化?能否成立一鼻涕文化学会,定期开几次应该怎样流鼻涕的研讨会?”

“还让人吃饭呀?”我道。

“嘻嘻……”余贵却笑得开心。

“本来嘛。”余秀一本正经,她看到转移了话题,能逗余贵开心,接着道:“我看啊,那么多的文化学会、协会、研究会的存在,正是缺少文化或没有文化的表现,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本生活技能,你一大帮子人天天苍蝇般钻进屋里去研究研讨,研究出什么来了?吃饭喝酒相互吹捧,神神秘秘故弄玄虚,没有半点新发明新思路,与晚清时期提着鸟笼遛鸟的八旗子弟有什么区别?还一个个美其名曰‘专家学者’,不就是蹭饭吃的一帮子饭桶吗?真不知国家养着这些玩意儿干啥,浪费资源浪费感情。”

翠屏说:“错了,那可不是国家养着的,很多的学会大多是民间的,市场经济,人家有市场,就有饭吃……”

“我又不信啦。”余秀更认真的表情,说道:“妓院有没有市场?开一个试试,一定是无与伦比地繁荣,抽大麻鸦片有没有市场?开一个会馆研究会之类,定有市场,你们信吗?”

有了笑声,饭吃得轻松了。

余贵的脸色也显得轻松不少,好像是兴趣正浓,低着头竖着耳朵,等余秀发表下文,直到酒饭结束,仍在思考着余秀的谈话,他是第一次跟余秀这样近距离接触,被她的学问和风趣震撼,心说,早和这样的人相处,哪能得这病啊。

第二天他就要住医院了,就是一晚上的时间,我安排他在我的书房休息。余贵说:“那是最好不过了。”

余贵进得书房,打量一番,好大好宽敞,心里舒服,眼见这一辈子就要到头了,睡了一辈子的泥墙土炕,前半辈子伴着虱子跳蚤度过,近些年虽然好了,那土炕上的破衣杂线成堆,一拱进去就能埋住大活人,泥土沙粒饭渣滓垫在脊梁下,睡得正香就被硌醒了,哪里住过这样洁净和品位的房间,如早就有这样的生活,也不至于得这病呀。

余贵在皮椅上坐定,用手一遍一遍反复地抚摸着床上的褥单,软软的滑滑的,心里欢喜,抬屁股坐上去,“唿”一下掉进了松软的床里,颠一下,颤颤的,心说:“舒服!……这大床上睡觉,做梦也是做大吉大利的好梦。”

舍不得睡,余贵起身度步,凑到书架下,排着头儿浏览上边的书目,不认识,也没有兴趣,仅是美观好看而已。

刚要转身,忽见一亮铮铮的东西。

那是医院做手术用得手术刀片,废弃的,不记得啥时候被我顺手放在了书架的一角。

余贵将手术刀拿在手中,摆弄一会儿,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做手术用的刀子吗?”

余贵的眼睛亮了,手里端着废弃的刀片,陷入了无尽的想象之中,他想起了席间余秀说的话:“肝脏有再生的能力。……真的吗?当真那样,就和壁虎的尾巴差不多,跟故事里讲得九头雕差不多,跟园子里的韭菜差不多,割一茬长一茬,为什么不割去这块坏货,重新长出一新的肝儿来?”

余贵心里翻起巨澜,——这肝儿,余杰能给割吗?医院能给割吗?……肯定

不行,如果割不好,定是死在手术台上,谁给你担着这风险?

一想到死,心猛地紧起来,这么快就一辈子啊,我快死啦?

他看看书房里的大床、台灯、电脑、书柜、单面透明的落地窗帘……,感觉有一分苦涩堵到了嗓子眼,磕不出也咽不下,“娘的,老子不能死,老子正享受着高干享受不到的待遇,怎么会死!”

“那怎么样才能活着啊?我不想死呀,老天爷啊……”余贵心里无无奈地哭喊着。

余贵手中的手术刀不停地抖动,心里盘算:指望别人给你割肝,那肯定是白日做梦,没有希望的妄想,要想活命,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不就是一死吗?多活俩月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是一条死马,那就当成死马,医一次何妨?死

就死了,活着就的赚了……”

余贵耳边又响起了余秀的声音:我一贯主张的是,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简单化!”

……

余贵心中生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勇敢,头脑也格外清醒起来。

他在地板上铺好一块塑料,在书架上找到了酒精,将手术刀浸泡完毕,抛襟准备切腹。

但手又抖起来,于是将酒精对着嘴喝上两口,火辣辣开始发热,忽然想又起一件事儿,割开肚皮容易,缝合怎么办?……晃晃悠悠在书架上寻找,终于找到了缝衣的针线,坐下,长长地吐一口热气,“好啦,还缺啥?”寻思半天,感觉没有不周之处,向着空中祷告几句,手中的刀片慢慢地向着自己的肚皮移动……

“不对啊,怎么能找到肝儿呢,肝儿长在上面位置?”余贵愣一下,放下刀片,将写字台上是一个镜子取过来,放到对面,照着比划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借着酒劲儿,想着关公的刮骨疗毒,余贵把手术刀在自己肚脐下方狠狠地划一道,毫无痛感,一丝凉意走过,感觉五脏六腑格外地轻松,心说:“好,老子今天如不死,定要出奇迹!”

慢慢睁开眼睛,余贵先看对面那镜子,只见一堆白泛泛的东西,吐噜噜流到在地上,跟杀猪场看到的猪肠子一模一样,吃一惊,低头查看,自己肚里的肠子像是刚出瓢的粉条子,流了一堆,忙着用双手去拢,拢不住,疼痛跟着就感觉出来。

“怎么办,肝儿在哪啊?”余贵惊慌,忙着往肚里塞哪些肠子,可是越塞越多……,此刻,他真正看到了死神的影子,感觉牛头马面就在眼,前露出了狰狞面孔,气儿一口接着一口,越来越短。

“真的要死啦啊?”

余贵慌神了,拼了性命呼喊一声:“余杰兄弟,救我啊——”

此时的时间尚早,大家都没有入睡,被余贵的一声嚎叫惊得困意全无,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乎乎跑出房间。

我检查余贵,一滩肠子裸露体外,人趋于半昏迷的状态,整个现场像是一个屠宰厂,忙电话呼救,送进医院急诊,前后忙活半夜,总算保住了性命。

醒来后的余贵第一句就商议我:“就着手把肝儿割了吧,省得还要开刀……”

小娟气坏了:“爹啊,若是猫儿狗儿,早就着手儿杀了你啦,啥智商呀你!呜呜……”

诗云:由来不要命,平生自横行。真到终了时,哪个不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