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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余贵治疗了半年,终没有保住性命,最后还是去了,临终留给我若干关于杆子叔的话茬,但已经时过境迁了那么多年,我早已经没有了兴趣,只能是佯装认真地听了,毕竟都是他临终是至善之言。

到2004年,余家庄实行责任制后的二十个年头,也是余小娟担任村主任的第三年,年底,新的换届选举又要开始。

二十年的时光,人们默默地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变迁,生活节奏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伐,仿佛一切都来不及,来不及回忆,来不及体味,大家在已经习惯了的无休止的争争吵吵中过日子,时光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

村里的常住户口登记是三百多人,但大部分跟着儿女进城照看孩子或者养老去了,所以真正的常住人口也就是一百左右,这百十号人,大约来自二三十个家庭,基本都是原来的富裕户,曾借过钱给文明的,结果挂到了账上,成了死账,这拨人要债要得紧,文明没有了办法,把叫行投标的土地划拨给他们种着,抵着账。他们被土地赖在了家里,走不出去了。刚开始时小娟很不高兴,拿出上面的政策来唬文明,说土地必须按人头均分,这样做法就是犯法,文明翻毛了,问她:“分下去可以,你帮着他们种地?你偿还村里的债?他们巴不得不种那地,人家谁稀罕那地啊现在?……我看你要地是假,跟我过不去是真。”

“都争论了三年了,还争什么争。”余达很不耐烦,训斥文明:“自打我记事起,这个余家庄就是在争吵,现在倒好了,在你们手中被整得奄奄一息,都快垮掉了,也不看看村里还剩几口人?这个样子很有意思是不?”

小娟并不服气余达的说法,余家庄在你们爷俩手里折腾了几十年,垮掉也是在你们爷们手里垮掉的,这三年自己虽然做这个村主任,但文明仍当支部书记,两人之间嘴没有少吵,架没有少打,到最后各带各的人马,形成了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局面,那些卖掉的土地,那些卖掉的山峦,都成了推不动拉不动的死东西,即使这样,村里仍有近五十万的债务没有着落,这债务都是驴打滚的高利息,几年就要翻一翻,这样翻下去,住个十年八载,整个余家庄卖掉也抵不了债,合着余家庄全村父老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到最后活着都活不起了?这就是你们父子在余家庄几十年的政绩?

那个南方的杨彬,强占了村里不少的土地,并不付钱,也挂在村里的账,他种地是外行,就在大高顶二高顶三高顶建起了三栋别墅,将原有的林木逐年砍发干净,找来风水先生,规划出二百亩地盘,要建什么“高顶”公墓,墓穴向城里人出卖。

村里的一些老人都慌了,将来若真要变成了大规模的墓地,阴气十足,阳气下降,余家庄人还怎么在这里生活,老余家不是成了给人看坟守墓的了?

小娟找杨彬理论,话不投机,杨彬又拿出了一摞借条,一看,全是文明以村里的名义开具的借款条子,算一下,杨彬将他已经占有余家庄这片土地延长到一百年,也使不了这费用。小娟说:“这些借款我是不会承认的,属你跟余文明的个人行为,我是余家庄的法人代表,只要我不认账,天王老子也不好使。”

矛盾激化,小娟首先联系了居住烟台的若干户数,说余文明联合杨混混把余家庄给霸了,让大家赶快回村,联合起来和杨混混斗,这帮人大多的跟着文明干的,长时间和文明打交道,少不了有一些小摩擦和小矛盾,三年来被小娟瓦解分化了一些,这次之所以先联系他们,就是要看看这三年的分化成果,准备一举彻底打垮文明。但现在的人都变得狡猾精乖,表面上客客气气地答应着,鉴于常年在文明的公司做活儿,房子也是余洋和文明照顾,低价买到的,好几年不回村里一次,若动真格的,谁愿意二百里路回来为她助阵,所以最后只是回来十多个人。

莱阳这边,余秀公司的很多人迫于小娟的蛊惑和压力,纷纷回村助威,等余秀知道了消息,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了余家庄。

余秀打电话给文明,问他对这事知不知道,文明说早就知道,没有办法,人家现在是法人代表,如果我现在出面阻止,正好就中了圈套。由她去吧,权当不知道,看她能横行到几时。余秀无奈,连着拨小娟的电话,一直关机,气得将电话直接打到郝平处,郝平人在外地出差,最后打到我这里,说余家庄要出大事,让我以最短的时间赶到余家庄,一切无须多问,到了再说。

上午九点,余家庄老老少少集合了一百五六十人,在小娟的指挥下直接冲到大高顶,将杨混混的别墅团团围住,也就是围着,一个小时没有人拿出主意,但等着小娟发话。此时的杨混混正在别墅的里面,大门紧闭,死活不肯露面。越是这样,本来还算理智的村民,都激起了愤怒,开始骂骂咧咧:“怎么啦,缩头乌龟啦?你们不是能当强盗吗?”

有个别的年轻一点的,更是控制不住,纷纷向大门投掷石块,一时间石块砸门的声音“乒乓”乱响,好端端的防盗门被砸得坑坑洼洼遍体鳞伤。小娟也来了激情,想到上次在市委门前丢丑的屈辱,心说今天是在余家庄,效果当然就是不同,她扯着嗓子喊:“使劲砸,一切后果由我负责,今天凡是到场的余家庄人,每人发一百元工资,回头到村委会去领。……今天就要打群架,把侵略者赶出余家庄!”

人们的气势被鼓动起来,从山上搬来了很多的石头,一会儿工夫,别墅的院门就被石头堵得严严实实。

小娟并不过瘾,商讨着第二步计划:“大家说说,是不是上房把瓦给揭了?”

“对,揭瓦,拆房子,拆了鳖窝,看看他们怎么再来侵略……”

从早晨开始,全村闹闹哄哄半个上午,余达在家里听得真切,知道大事坏了,躲在屋里悄悄给杆子叔打电话,询问杆子叔的看法。

此时的杆子叔,已经九十一岁高龄,翠屏娘也已经去世了一年多,他勉强能侍候了自己的吃喝拉撒睡,我和翠屏要搬他来省城照顾,他死活不同意,把翠屏娘的骨灰盒放在屋里炕头上,不让搬出也不让下葬,每顿饭都把那骨灰盒弄到桌上,说一句:“嗯,我做熟了,吃吧。”颤巍巍端起那个一两的酒杯,在地上洒一半儿,算是给女人喝了,自己再默默地把另一半儿喝光,闷不做声地一个人把饭吃饱。约莫半个钟头,就开始磨蹭着洗碗筷,准备下一顿的饭,基本天天如此。刚开始那阵儿,他说要把翠屏娘的骨灰放家里一百天,百日后就和那灵位一起下葬,真到了一百天,他变卦了,说要放到一周年,一周年到了,又变卦了,说要放三周年,他说话颤颤巍巍的模样,把翠屏感动得直哭:“爹啊,您……是不是要等着和俺娘一起呀?”杆子叔笑笑:“……两条呢,一是我答应了她,今生的最后十年,由我做饭给她吃的,可是她没有等到……,我不得给补上?……第二条,就是担心杰儿,他若是把我和你娘分开葬了,可怎么办啊?”翠屏听了,更是感动:“有我嘛,他不听的话,你就不能夜里回来打他的灾啊?”

杆子叔哪有精力关心村里的事情,家里装个电话,那是我和翠屏为了让余达随时了解他的健康情况,以防不测用的。

这会儿余达真是有了难处,拨着杆子叔的电话不停,终算听到了杆子子叔的声音:“干吗!报丧呢?”

杆子叔知道是余达的电话,这个电话唯一通的线路,就是余达的家。“叔……真是大事不好啊,外边人多眼杂,我也不便亲自来找你,小娟带着全村的人到了大高顶了,明摆着是对着文明去呀……您看这可怎么好?”余达哭咧咧的腔调。

“什么全村,全村还剩几个人?……那文明人在大高顶吗,这会儿?看你个哭丧的样儿!”杆子叔不耐烦,没好气儿地对余达,心说你怎么回事,越活越抽抽。近几年杆子叔对余达也改变了不少的看法,说他遇事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了,可能就是有钱了?听说有钱了的人都是怕死怕事。

余达电话里说:“小娟这事就是冲着文明去的,要翻文明的老账,她把村里的对立面都鼓动起来大闹声势,意思就是把余家庄垮台的罪过加到文明头上,叔您看咋办?”杆子叔道:“放她娘的屁,她要出来充当救世主吗?人都有个生老病死呢,何况伙门楼子。她有那本事,让她自家那一窝死刑犯都活过来啊,真是不知羞耻的胚子……”

“唉,现在不是让你牢骚,怎么办才能稳下来?”余达着急地催。

杆子叔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顿了下:“反正我是走不动了,要不然,你出去看看,见机行事?这种事儿哪有定法?”

余达放下电话,垂头叹气。

史桂芬问:“怎么样,杆子叔怎么个意思?”

“啥意思也没有,他老得全剩秕糠了,还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坐一会儿,余达起身,对史桂芬:“我出去看看,还是见机行事吧。”

史桂芬说:“不行,你这身体还能和人家争吵理论呀,还是我陪你出去看看,不行就早点回家。”

两人磨蹭着出来街门,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听到从山上传下吵吵嚷嚷的声音,知道是大伙都上了山,史桂芬问:“都上山了,我们去吗?”余达道:“去,好歹我也干了那么多年的支书,不信大伙能一点不记得我余达的好处,咱能混得比余贵还臭?”余达拧着脖子往前走,身体晃了两晃,摸一下额头:“对了,忘记吃降压药,你……回去给拿?”桂芬道:“回屋吃了药再去不迟,这样猴急。”余达不听,也不说话,自管往前走去。

史桂芬没法,一人回去取药和水杯子,追上来给余达吃了,搀扶他一下,余达两肩甩两下:“不用,我能倒下吗,看你吓的。”桂芬也不言语,自顾跟在他的身边。

这几年桂芬的身体反而比余达硬朗了许多,余达本来身体是残疾的,年前又多了高血压的毛病,血脂高血液厚,一离开药物就头晕,发明和文明都要他们搬进城里一起住,余达不听,结果就累了史桂芬一人,一天到晚不离余达身前身后,像是监护小孩一样,吃药换尿,样样都需要提醒。

两人蹒跚着脚步往山上走,余达脑子里不停地思考:见了大伙该怎么开口?自从从支书的位置退下来,多少年了,没有正面面对全村的父老了,干了一辈子,自己究竟干得怎么样,老小爷们怎么看我余达,从来就不知道啊,这次出来,人家不会说我是为儿子摆事儿吧。……文明……文明怎么啦?他该不会真贪污父老乡亲的家底钱吧?他个人的钱是花不完的,能稀罕这俩小钱?他说过的,村里的钱,他从来没看在眼里,但是自己的钱,也不会忘村里填上一分一厘,这个坏种……

心里事急,脚下也急,就在到达人群的时候,余达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史桂芬给牢牢地扶住。有人看到了余达,忙着上来说话:“您怎么也来了啊?”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表情。

“哈,我也上来看看。”余达笑笑。

“不是……这是……”说话的人朝小娟那边看看,又对余达:“不是故意来的,是被人逼得。”

村里有很多跟余达要好的人,想不到余达竟能拖着这身体上山,见了面,尴尬起来。

小娟并没有发现余达两口子,她撸着袖子,指指点点,正指挥着人们搬石头堵门。她今天心里特爽,三年了,当了三年的村主任,没有正儿八经地在村里露过脸儿,唯一能别住文明的,就是将村里的公章揣在兜里,让文明三年的收支入不了村账,你不是能耐吗,能耐你该拿着党支部的公章盖戳呀?她这一做法,把镇里的书记镇长都气得发昏,虽然出台了明文的规定,村委公章由镇政府统一管理,但,小娟绝对不管哪一套,他们没辙,真是没辙,村委主任掌管村委公章,合情合理合法,这是法律定了的,反正我不犯法,你任何人免不了我,爱咋地咋地。……三年来,村里的大小事情,上边仍照着文明说话,说什么党支部领导村委会,那文明怎么才选上个村委副主任,究竟谁领导谁呀?

见到人们忙忙碌碌,小娟心里舒服,第一次领略到发动人的优越,大有指使意气之感。

山下驶来两辆汽车,由远而近,离别墅百米的地方停下。

汽车长时间地鸣笛。

余家庄一百几十号人,听得清楚,回头观看,惊呆了——

杨混混电话纠集的两车打手,四十多人,个个手持棍棒,密密层层像是出窝的黑蚂蚁,蜂拥朝这边山上冲来……

小娟也见到了,她先是吃惊,后是发愣,呆呆地看着。

这帮年轻的混混越来越近,长这么大,哪见过这阵势?一时没了主意,小娟猜测,这些人不是杨彬所雇,也定是余文明指使,咬牙看一圈余家庄的众人,可是,不是年老体弱,就是妇女孩子。

小娟的心紧起来。

“余家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说,怎么办?”小娟声音尖厉颤抖。“慢着!”余达发话。

“都不要动,我过去看看!”

余达紧绷着脸,朝来势汹汹的人群走去,旁边,是史桂芬在搀扶这他。

余家庄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老书记走出了人群。

到了,大家看得清楚,余达跟对方接触上了,大家手心里都捏出了汗水。

听不见说得什么,但忽然看到,有人举起木棒,向余达的头部猛击,余达晃了一下,栽倒在地……

人们心里一阵惊慌。

“兵来将挡,打出去!”一个声音响起来,——是余越。

余越的声音刚落,他那憨儿子听到了老子的喊声,“腾”的窜出了人群,手里拖拉着一把铁锨,直朝打手们的阵营冲去。

那铁锨是长柄的,木柄细长,足有四尺,锨头一尺,像是关公的青龙偃月,铮亮而锋利,一锨下去,无论是砸是砍,杀死一条猛兽不在话下 ,早前祖祖辈辈出门手不离锨,农活防身两不耽误。

这会儿憨子一流小跑,铁锨在他身后被拖得“铛啷啷”响,冒出一溜火星子,那帮人一看,对面冲下山来的是一个不要命的主儿,他们手里攥着的都是二尺长的木棒,心里打了怯,楞神的空儿,憨子已经冲进来。这憨子那管死活,铁锨抡圆了,照着这帮混混的上半身一顿横扫,可怜四十多人,吓得连滚带爬,瞬间乱了阵脚,更有那平时练过三拳两脚的,自吹是功夫了得,这会儿被风车般的铁锨吓得屁滚尿流,功夫早已忘得干净,意志被完全击垮,一大帮子人一边从地上捡石块阻击,一边撤退,拼命往汽车上爬,好在车上有司机待命,人未上完就启动了油门。

一切都发生的瞬间,余家庄人由惊愕恐惧到亲眼见到憨子打出了一条血路,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会儿看到混混们要逃,都来了精神,余超余越本是当兵出身,喊一声:“砸汽车啊——”

像是听到了命令,男女老少一齐呐喊,冲下山来。

此时汽车刚刚启动,但很慢,男人们首先冲上来,铁锨、棍棒、石块……对着车窗玻璃狠砸,汽车前边跑,后面被紧追,司机吓得求饶:“好了好了,车是我私人的,我只管运输,不知道是来打架啊……”

暂新的汽车被余家庄人砸得玻璃粉碎,像是一个风车,没命地逃出了余家庄。

这是余家庄最后发生的最齐心最漂亮的一件事,双方都没有很大伤亡,算是侥幸。

诗云:天地亦混沌,莫说凡间尘。蒙昧难知识,萌萌已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