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0章

2013年,按照农村习惯计算的虚岁,杆子叔正好一百岁,他仍然活着,坚守着生命。

创造了一辈子的奇迹,从年轻时候的胡作非为、婚姻波折、身体伤残,三起三落,一步步走来,杆子叔非但没有遭到报应,老运反而一年年走向了平安吉祥。三里五村,他是第一个活到一百岁的人,也算是很出名了,他自己说:“这就叫着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混到这地步,阎君爷也不喜欢我,有什么法子呢,终不能想点歪歪道儿死了不是?那样不是给政府和社会抹黑嘛。”

余达说:“那你赶紧死啊,政府和社会才不缺你这样的,就你这样的老货,还能装饰啥门面啊?净是累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合着要被你活活的累死。”

翠屏娘的骨灰,杆子叔十年不下葬,我们偶尔接他来省城一次,他都要把骨灰盒套装进纸箱里,一同带来,回去时再带回去。来来回回都要翻腾那东西,翠屏也烦了,说道:“不来就不来吧,来回都带着骨灰盒,我也受不了了。”后来我们想出一个办法,请余达两口侍候着杆子叔,我们给点报酬,权当雇佣,余达无可推辞,爽快答应,但报酬却分文不取,他说:“前世就是欠这老东西的,权当是头猪养着了。”

杆子叔骂他:“娘的,你家老穆老穆都倒着挂啊?死后先来你家做妖,你信不?”

郝书记九十七岁,也没有死,近几年找不到老人儿说话了,让郝平送到余家庄找杆子叔聊过几回,杆子叔涮她:“怎么,郝老书记着急啦,……要不然,我先给您三鞠躬,省得您不放心,一趟一趟老惦记着……”

郝书记嗔怪他:“可不是标榜啊,你这老东西,瘦得像只黄鼠狼,越活越结实,都活到了一百岁了,这不正是社会发展的真实写照嘛,翻开你的历史看看,你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活标本,你死了那还成?”

杆子叔道:“什么呀,你也不看看余家庄现在到了什么地步,……都垮台了,还去发展啥?”

杆子叔说话带着怨气,发出“哼哼哼”的气愤的声音。

的确,那场群殴风波闹过之后,村里元气大伤,年底的换届选举,连人都召集不齐,选举没有成功,文明和小娟却仍是死磕着,互不相容,一气之下,两人各自分别回到了烟台和莱阳,再不去理会余家庄的事情。镇上没法,又找到了余达,要求他代理着村里的一应事务,余达看看整个余家庄剩不到几十个老人,心说这不是要让我亲自断送了余家庄嘛,就凭这些老棺材瓤子,余家庄还能起死回生?坚决不接差事,最后杆子叔说话:“干着吧,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几年的重点就是外迁户口,不就是给外边的乡亲办这点事嘛,再就是村里这几个老的,得了急病就拨120,通知人家子女,……等着迁完了、死净了,你也就交差了。”

“交差?……那几十万的饥荒怎么办,你让我带着进老茔见祖宗啊?”余达又显出当年刚当上村支书时的一脸愁相。

郝平做余达的工作:“土地不是都转让了嘛,正在慢慢偿还着,私人自己转让的哪些,你就别打主意了,现在大家的心思重点都放在了城里,村里的矛盾,不能像你们当年那样,用“革命”的方式解决,只能是随着经济的发展,逐步地化解。你就看守住这老地盘,不再出现新矛盾,就是功劳。”

“解决和化解是两码事吗?”余达不解,“什么老地盘?我感觉都成了看守老茔盘的了。”

几年下来,真就是应验了杆子叔的话,村里这些个老人儿,又减员了不少,死了几个,被孩子们接走几个,仅剩下了十多个人。

余达慌神了,每年不断搬走的是活跳跳的大活人,送回来的却是一些死去的老人的骨灰,这是当的什么村支书?分明一个专职的治丧委员会主任,不几个月就有人死,经常见白见孝的,把村里这几个老人儿人到给捆绑成了专职的了,悲情十足,阴气磁场渐浓,谁能受得了?

杆子叔说:“可能是老龄化吧,再者是因你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没有在意罢了,其实早前也是每年都会死人的。”

“这会儿倒好,诺大一个村子的人,搞得七零八落,不死人不聚面。”余达说着,眼里泪簌簌流出来。

看着余达落泪,郝平道:“这事值得那样伤感啊?”

“说得轻巧,几十代人几百年的努力啊,到头来余家庄落得这么结局,还不够伤感吗?”余达记事虽然不远,但他亲眼见证了很多,自从解放开始,为了过上舒心温饱的日子,几代余家庄人流汗流血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亲自体味了他这一代人十几年战天斗地,改造生存条件的艰辛历程,粮食从每亩产100斤逐年递增,300斤、500斤、800斤……1000斤,一亩地打了出1000斤粮食。这逐年增加的是粮食吗?那是增加的余家庄人的希望和梦想啊。他忘不了第一次打出1000斤粮食的那年,欣喜若狂,先打电话给公社报捷,后跑到展松叔家报喜,在展松叔家里,他问展松叔北京在那个方位,问清了,“扑通”一声朝西北方向跪下来,“砰砰砰”磕着响头,向毛主席报喜:“毛主席啊,我们打出了一亩一千斤的粮食啦!”……还有姜排长、知青小梁、展玫叔……,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将生命终止在了余家庄,这消息应该让他们知道啊,他安排人蒸了三锅大饽饽,奉祀到他们每个人的坟前,他激动得落了泪,心里却笑着,仰望着天空,仿佛看到了姜排长小梁展玫叔的面容,他仿佛看到了他们也在笑。他余达真实地看到了余家庄美好无比的灿烂前景……

恍惚一梦,眨眼间,余家庄怎么成了今天的模样?

失落的心仿佛掉入了一个冰冷的黑洞,向深渊坠落,余达叹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

“怎么,还要惊天动地吗?”郝平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这等样状态,传出去不是被人笑话吗?”

“啥意思啊?”

“我问你,当年老余家祖先是怎么来到余家庄的?”

“俺不准确知道,大约是莱阳城东门里吧,穷了,搬到乡下呗。”“那现在呢,人都到哪啦?”

“……?”余达瞪着大眼,愣住了,沉默一会儿,张开大嘴:“敢情这……这就是……?”

“这是大势,将来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城乡人口比例正好反过来,还会有不少这样的情况出现的,余家庄巧遇了两个特殊原因,提早了一点点而已。”郝平说。

当夜,余达失眠了,闭上眼睛,浮想联翩,回忆自记事起,余家庄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点点滴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善良的、龌蹉的、懦弱的、强悍的……,六十多年啊,大伙不就是为了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日子过得舒心一点?……往远了想想,是六百多年呀,明里暗里的、机关算尽的、自以为是的、英雄无敌的、心狠手辣的、虚与委蛇的……,哪一代人不是满肚子的悲喜故事啊?强梁也罢,软弱也罢,哪个不是灰头土脸,深走进了时光的尘埃?没有出头之日,余家庄人只能把祖上在莱阳东门里那段历史,描写得辉煌再辉煌,荣耀再荣耀,来满足一下内心的虚荣,……哪是虚荣吗?不是,绝对不是,那是老余家后人对富足生活的向往和奢望而已,可是,谁还能够回到东门里?谁不记得当年,进城当上工人,就像是中了状元,参军当上义务兵,就像是找到了出路,可是……,怎么……,一眨眼间,都进了城了?……老余家人全部进了城了,六百年前从莱阳城东门里灰溜溜搬出来老余家人,全部扬眉吐气地回城啦?

余达的脑袋豁然开了窍儿,反复咂吧着郝平的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看来,我余达真是成了愚钝腐朽之人,这变化什么时候开始的,身为一名老党员,竟没有丝毫感觉出来?所以,我也……只能是终老在这山沟之中了?”

余达心里数念村里的几个老人儿,除去杆子叔之外,另几个基本上都是看着他余达两口子薄面,才不选择随儿女离开的,这是何苦,留住人家在这里干啥?要不,等杆子叔死了,我们也随儿子们进城去?

……

杆子叔果然病倒,两三天不进食,便显出了死尸相。这把年纪,已经是熟透的瓜,落蒂也就是一会儿的事,余达哪敢怠慢,立刻通知了我和翠屏。

待我们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杆子叔反而又有了点神气儿,微微笑一下,嘴唇僵硬地挪动:“不……急,还……能活两……三天。”

躺在炕上,身体直挺挺,杆子叔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平缓开了,好像就等着咽气。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一只眼睛窝塌陷,一只微睁,呆滞地看着翠屏,翠屏见他的手一直搭在身旁的一个小纸箱上,给他挪下来放进被窝,挪不动,翠屏心里纳闷,想到了她娘的骨灰,顿时泪如泉涌,闷声抽泣:“爹爹……爹……”

“别……哭了,我都……100岁……了……”杆子叔断断续续说话,像是微笑:

“我没病,……不遭罪,是……是大限……”

他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一个纸箱上,手指连续敲击着那纸箱,我发现后,帮他动一下,他的手很轻松地挪开,眼望着我笑,我会意,……打开那纸箱的一刻,吃了一惊,是满满的《余氏家谱》,毛笔手稿,整整齐齐,顺序整严。

我心中怅然,问一句:“啥时候弄好的……”

杆子叔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了我的手上,冰凉的,没有温热,我没有挪动,任凭他这样搭着,无所适从,心如乱麻。

杆子叔望着我:“……都走了,……往后余家庄就没……了,……人更难聚了,家谱……这东西……本来……就该传给你管的,你整理好,做个念想。”

我点头,挪开那纸箱。

杆子叔道:“这辈子对……不住你,杰儿!”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这个时候,我再无心想那些陈年旧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杆子叔已经100岁,他目睹和经历了100年的人间往事,自然有他对人生的真正认识,对他,已经不是怨恨和仇恨,历经了100年的心路历程,是苦是甜,他都饱尝过了,等他到那个世界,见了我娘和我奶奶我弟弟,由他们自己去理论去吧。

翠屏呼唤两声,杆子叔再不答应。

无声无息,杆子叔安详地过去了。

当夜,余达为杆子叔设置了灵堂。但此时的余家庄,不再是当年熙熙攘攘和鼎沸喧嚣,空荡荡的村子常年家家落锁户户关门,全部的人都集中到了灵堂,也就是一桌,仍显得冷冷清清。

我翻开杆子叔留下的家谱书稿,细细端看,余氏一脉记载详尽,从古至今的余氏先人、列祖列宗,打眼前徐徐飘过,年长的、年轻的、慈祥的、狰狞的、高傲的、和善的、得意的、憋屈的、俊俏的、丑陋的、富贵的、寒酸的……,密密麻麻,千姿百态的男女面孔,从谱书中冉冉飘出,在空旷的余家庄村子上空打了一个旋儿,随风漂到大高顶山脉,迅速地隐匿进了泥土之中。

余达说:“发送完了杆子叔,我和桂芬就进城,大伙也都……”

“那,三天后……,这儿就没人啦?”我虽有预感,但仍是吃惊……

“嗯,这里死气沉沉,不能住活人了。”

我心里清楚,老余家的子孙们,是重新回到了600年前的祖地,甚至进了更加繁华的闹市,但是,也许这巨变来得太快太匆忙,我心里反而空唠唠起来。

深夜,在杆子叔灵堂,我为《余氏家谱》撰写序言,因不擅长文笔,苦思冥想,终于苦熬出一段文字:

古人云,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人为镜,可明得失,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此语不谬也。史乃长河,人者,可谓史河之水,滔滔不已,奔流不息。巍巍华夏,越上下五千载之磨难坎坷,跨纵横九万里之涅槃风云,岿然于世界东方不倒者,岂非其灿烂文化底蕴之依托呼?岂非其辉煌理性文明之支撑呼?读史心神欣然,读史热血沸焉,悠久之文化,乃民族之瑰宝,亦为吾辈之魂魄。中山先生曰:家族而合成宗族,宗族而合成民族,民族而合成国族。国族者,中华也,国有史,地有志,族有谱,是乃华夏文化之补宾,国史源于志谱,志谱仿史而撰,国史广而概,地志有祥略,家谱专而密。所谓序昭穆、分善恶、上联祖宗、下系子孙、不分朝代、不分贵贱、平等上谱,是乃家谱之主谓。家谱之纽带,携紧族内子孙,联谊族外姻眷。固国人无论居故里,居内地乃至海外,均以编入宗族、列入门庭、祭祀祖宗,庇于列祖列宗福荫之下为其愿。因常曰:葛庇其本,瓜绵其瓞,养育之恩,骨肉之情也,身为子孙岂能忘祖宗呼?谱者何为?凡人处世,概应有谱,无谱何以成曲,无谱何以为赋?曰:不着调也。所谓谱者,轨迹准则也,族谱,文明之基石,更乃子聚孙凝之磁石。文天祥诗云:一本从来无后先,支分派别始纷然。能将谱牒稽家世,自得源流指掌间。固曰,知其然而更知其所以然者,善孝之始也。然阅余氏家谱,自清道光二十六年朔成,至光绪三十一年续修(1905年),迄今已迂百又十年矣。百年之沧桑,斗转星移,人事代谢,目睹弃缺漏遗之残卷,耳闻日新月异之世风,冥冥之中,隐隐作痛,内有惭惭之心,外有愧愧之意。吾之叔父,名讳展林,百岁老人,抱病身躯,艰辛修谱,屈指可记,卅载余矣。偶读其稿,始知本族,变迁大焉。百般信息,即然于目,又隐于内。读罢谱稿,心血澎湃,不胜感慨。遥想当年,祖谱有记,邑庠生者,县学生也,然谱载者,凤毛麟角。今察家谱,专本学科,比比皆是,多如牛毛耳。对比昔今。岂非正是,人文发展,萧瑟秋风,换了人间呼?家谱文化,本系承传,更须拓展。叔父执着,含 辛茹苦,卅载如一,终于撰峻。慨叹之余,倍增敬意,数典忘祖,是以为耻,吾辈虽愚,犹未敢忘。今之谱成,多赖先贤,把酒凌虚,告慰祖灵,不成敬意,赋诗有阙,阴阳同欣耶。

孜孜亲躬承祖训

汲汲忠厚君子心

兢兢勤俭立家风

业业仁德传本分

薄薄一本千钧重

代代相继励后昆

序言写完,我反复细读数遍,感觉仍欠缺点什么,又补充一段:

与时俱进者,继往开来也,想我余氏一脉,随民族复兴之潮,乘中华崛起之势,离家勤奋创业,四海开拓工商,仅数十载光阴,复六百年梦想,实乃余氏族人之幸也。然俯首查视,余家庄数尽矣,六十载时光,天各一方也,喜乎惜乎?均感叹于心,无以言表耳。此次修谱,权为略记,余家庄事,切莫遗忘也。当下族人老幼相惜,诚遵昭穆,团结仁爱,是乃天赐有限之机也,更孜孜期盼余氏后人,切记同根相惜,莫忘血浓于水,以广阔之胸襟,纳百川之大潮,放登高之眼量,及久远之天际,诚如是,余氏一族无疆也。

愿吾余氏家族千秋繁荣万代长青。

写完,天光已经大亮。

——三天后,大家将杆子叔和翠屏娘一起安葬,翠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便各自回头准备行程。

我们一行十几人,默默地走出村子,余达不舍,回头张望许久,走几步,又回头,眼里含着泪。

“谁想到会有这一天,也许,这个过程必须有?……我们应该记下这段历史吧?”余达恳求地望着我。

我点头,心中感叹。回首望身后远去的余家庄,在视觉中渐渐模糊……

词曰:人生一遭,行匆匆了音杳。切莫回首仔细瞧,哪有那无暇英豪。机关算尽,何知随遇安好。绞尽脑髓煎心憔,费神机痴心成痨。饱经沧桑事,方识正道。(调寄。锦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