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战友之情埋心中,红旗之下握握手,一年一度唱驼铃。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四连复补工作开始。由于新的兵员还没有到位,战士们依然正常训练。
十二月十八号是个星期天,赵喆下班后,刚洗完澡,他本村的老乡同年入伍的战友李成柱还有本乡(此时人民公社已经改成乡)的老乡周玉柱、刘运良、冯超、孟召东、陈宝芝、李华军都一块来找他玩。一个个神情庄重,没有了以往见面时的欢蹦雀跃。从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们今天不是来会老乡玩耍的,而是怀揣着沉重的心思来找喆出谋划策的。东风造纸厂的东院墙外有一条大路,路东边是一条河,这条河的两岸上长满了碗口粗细的杨树和柳树,这些树都是赵喆他们帮助附近村庄种上的。路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黄土路,北边通军区酒精厂,南边通四连的造纸厂。中间有一条通向东方的道路,东边就是部队的农场和水稻田。军工一年多来,每逢节假日,两城乡的战友们便都沿着这三条道路来找赵喆玩耍,来找赵喆谈心,来找赵喆诉说军旅生涯的感悟和思乡情结。
赵喆是一个性格开朗,谈吐文雅,知识渊博,又平易近人的人。所以,战友们都乐意接触他,都乐意找他交谈。战友们都说:跟赵喆交谈 ,就是一种学习,就是一种享受。因为他读的书多,知识面广,知道的也多,在跟他的交流中能学到很多的知识。赵喆被战友们美誉为军中的小秀才,老乡们的小诸葛。微山县两城乡八一年入伍的战友就有53个,在这53个人中赵喆被公认为是最有前途的一个。也是最有文化、最有思维能力的一个。因为他读的书多,考虑问题就比较全面,战友们每逢有了难题,都会来找赵喆商谈解决。遇到了想不通的问题,都会来向他求教,都会来让他指点迷津。
今天,李成柱、周玉柱、刘运良、李华军、孟召东、陈宝芝就是来向他求教商榷走与留这个重大问题的。因为他们八一年入伍的战士都已经服役期满,都已经到了复原退伍的年限,现在各个连队都在研究复原退伍军人的名单。所以几个老乡便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连队前来找赵喆商量来了。
李成柱单刀直入张口就问:“赵喆,你想不想退伍?”
赵喆摇了摇头说:“不想!”
李华军问:“你们连的复员退伍名单上有没有你?”
赵喆回答:“不知道!”
周玉柱问:“不知道?我们连退伍人员的名单都已经拟定好了!”
陈宝芝急忙问:“有你吗?”
周玉柱诡谲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暂时,还在保密!”
赵喆接着问:“那么,你想退伍吗?”
周玉柱说:“不想!我的将军梦还没有实现呢!”
李成柱说:“就在咱们这个酒精厂里当兵,你还想当将军?”
李成柱和周玉柱都是三机连的,都在军区酒精厂里搞军工。
孟召东说:“他怎么不想当?入伍之前他就发过誓言,这辈子一定要当名人,不当岳飞就当秦桧!”
孟召东和周玉柱都是两城村里的,两个人上初中的时候就是同学,相互比较了解,比较摸底。
周玉柱抬腿踢了他一下说:“又在添油加醋,我上学的时候,只说过,这辈子一定要当名人和将军!我可没有说过不当岳飞就当秦桧的话!”
李成柱说:“秦桧也是名人呀!”
老乡们在一块有开不尽的玩笑,说不完的知心话。因为都正值青春年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思维,有的是话题。而今天他们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处在军人生涯是结束还是继续,是退伍还乡,还是继续留队的关键时刻,情绪都没有活跃起来,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赵喆忧虑地问:“你们各连的名单都拟定下来了?我们四连的退伍名单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周玉柱说:“不是还没有动静,而是还没有告诉你罢了。我且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退伍?”
赵喆摇着头坚定地回答说:“不想!部队是一个八卦炉,我还没有在八卦炉里锻炼出降妖除魔的本领来呢,怎么能走?不取到真经,我是绝不会回头的!”
陈宝芝说:“你们两个人十足的一对大傻瓜,现在改革开放了,政策变了,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责任制,不趁早回家创业,待在这片盐碱地上为别人种地拉犁,还不如早点退伍回家创业办工厂、搞发家致富呢!”
李华军也说:“俺爹来信说了,山、河、地,都实行承包了,俺们家承包了五十亩山地,明年一开春,就打算种枣树,核桃树,让俺退伍回家,帮助他管理果园去哩!”
李成柱问:“你向连部递交退伍的书面要求了吗?”
李华军回答:“刚听到复补的消息,俺就把退伍申请书递交了上去,指导员说‘八四年有一个退伍名额就是俺’”
赵喆鄙视地看了李华军一眼叹了口气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们愿意回,就向后转吧,我决定留队了,继续服役,在部队上干一辈子!”
李成柱问:“志愿兵的制度改革了,提干,你文化程度又不行,既然提不了干,转不了自愿兵,在部队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部队又不是养老的地方,也不会留我们,我们又怎么能在部队上干一辈子呢?部队不要你,你还能赖在部队上不走?”
李成柱的这句话的确戳到了赵喆的心窝里,自从部队实行了考军校,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拔干部之后,他就一直为此而苦恼,因为他仅仅只读了六年的书,实际文化水平只有三年级。他的数、理、化三门功课,根本就没有上。初中教他们这三门课的老师,就是一个仅仅只读了三年小学的农民代表,因为在那个年代,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连老师自己都没有学过数学、物理、化学,怎么能教给学生数学、物理、化学知识呢?俗话说‘要想给别人一杯水,就必须得具备一缸水’然而在那个年代,一个没有学过数、理、化的老师,就能教学生数、理、化,就能担当学生数、理、化的老师!社会之大,无奇不有嘛。然而,到了赵喆报考军校的时候,数、理、化这三门课又是必须要考的,而赵喆对这三门课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再怎么努力,赵喆也没有希望考上军校,也没有资格、没有胆量去报考军校。因为他根本就不具备报考军校的文化水平。人固有自知之明。因此,他才拼了命地发奋学习。他的学习也只是钻研文学、历史、创作诗歌与写小说。他多次暗暗地发誓,我今生当不了将军,当不了华罗庚,当不了牛顿、当不了爱迪生,我也要拼命地学习,争取能当上曹雪芹或者蒲松龄,也算没有白活!人活着,就要有所作为,就不能碌碌无为。有了这种伟大的理想,他痛下决心,用一个月没舍得买肥皂、牙膏节省下来的10元钱,买了一本《新华字典》,然后,把字典一撕两半,装进了衣兜里,(衣服兜小,整本装不下去,只能忍痛割爱,把字典一撕两半,便于携带)只要有一秒钟的时间,哪怕是吃饭或者大小便的这丁点时间也得掏出来看几个字,背诵几个词语。就连骑自行车走路,也得念念不忘,背诵词语。并且还自费攻读了《鸭绿江创作中心函授大学》《中国汉语言大学》《新闻报道与写作》三门函授大学。还把连部图书室里的所有书籍都通通阅读了一遍。后来,才导致视力下降,换上了眼疾。
赵喆听了李成柱的话,不由得难过起来,苦笑了一下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吧。让咱走,咱就走,让咱留,咱就留。一切行动听指挥。咱是一块砖,任党搬,搬到城市,建高楼,搬到农村垒猪圈,无怨言!走,就走得愉快,留,就留得安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的便去吧!”
李成柱、周玉柱、刘运良、冯超、陈宝芝、孟召东、李华军几个战友在赵喆之处没有取到真经,只好怏怏而回。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乡们一起走,赵喆的心里泛起了波浪,夜里辗转反侧思考着走留问题。退伍返乡吧,他是一万个都不愿意。不退伍吧,自己的文化水平又考不上军校,考不上军校,就提不了干部,提不了干部,就没有资格留队。这一问题折磨着赵喆,让赵喆感到非常的郁闷和苦恼。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再过六天就是八四年一月一日元旦了,四连复员退伍军人的名单都已经拟定,有些老同志开始买东西准备回乡,都做好了退伍的准备。赵喆还迟迟没有接到退伍或者留队的通知,心里惴惴不安。
正在他对走留问题揣摩不透的时候,吃过晚饭指导员来了,对他说:“赵喆,咱们出去散散步吧?”
他说:“好!”便跟随指导员走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围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指导员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半盒烟都快抽完了,总是不见指导员开口。
赵喆便感觉事情不妙,因为指导员每当遇到重大难以解决的问题的时候才有这个习惯,才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赵喆主动地问:“指导员,今天晚上不是带领我单独跑操吧?我知道您有难以启齿的问题,您就直说吧!”
指导员停住了脚步,把身体倏地扭转过来,苦涩地干笑了两声说:“赵喆,部队已经决定让您退伍了,八四年一月一日就是您退伍的日子,您回去准备准备吧!”指导员说完这句话,扭转身体,百米冲刺般地、踉踉跄跄地向连部跑去。
赵喆听到这句话,听到连队做出的决定,犹如五雷轰顶,懵懵懂懂地呆立在地,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两行眼泪唰唰而下,不甘心地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赵喆瘫坐在地。
天上阴云密布,北风沙沙作响,细细的雪花,悄悄降落。
一只乌鸦?不,或许是一只喜鹊?赵喆泪眼蒙眬,已经分辨不清那只鸟是乌鸦还是喜鹊。只是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只大鸟,落在了操场边上的一颗落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大杨树上。
赵喆哭干了眼泪,伤心地问:“大鸟啊,大鸟,请您给我算一卦吧,您说我是应该退伍呢?还是应该留队啊?我要是退伍,您就往南边飞,我要是留队您就往北边飞啊!”
乌鸦既没有往南飞,也没有往北飞,因为它也回答不了这一难题,屁股一撅,钻进了杨树枝丫上的雀巢里。
虽然复补工作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展开,他也早就知道,唯恐退伍的名额落在自己的头上,只好掩耳盗铃,假装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已经服役期满,已经到了复员退伍的年限,但是真的听到让自己退伍的消息,还是让他大吃一惊,难以接受。
赵喆瘫坐在操场上,瘫坐在雪花里,晕晕然然,昏昏然然。失去了思维,失去了反应,大脑里一片空白,脖子里面落满了雪花,机灵打了个一个冷战,头脑忽然清醒:“不行!我得去找连长和指导员!”
赵喆一骨碌爬起,带着满身的雪花向连部跑去。
连部里,指导员和连长正在对坐抽烟,闷闷地一声不响。
赵喆报告也没有喊,“砰”的一声把门踢开,愤怒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退伍?”
指导员李保勇苦笑了一下回答:“因为您已经服役期满!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合格的解放军战士了!”
服役三年来,赵喆和指导员朝夕相处,就像亲兄弟一般,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指导员用您字称呼过他,大都是学连长的口头说‘你这个熊兵!’而今天,指导员说了两句话却用了四个‘您’字,这样的尊称使赵喆如履薄冰,也使赵喆感觉着指导员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指导员的心情沉重。
赵喆的心情更加沉重。
一直坐在指导员身边使劲抽闷烟的连长宋春雷的心情比他们两个人还沉重。
赵喆军事技术过硬,一直是连里重点培养的干部苗子,是四连的优秀射击能手;是四连的投弹将军;是四连的学习标兵;是四连的福尔摩斯;也是四连的小秀才。更重要的一点,赵喆是连长、指导员最珍贵的心肝宝贝。因为赵喆的优秀,使他这个当连长的满脸放光,使他这个当指导员的满脸放光。
赵喆走到连长、指导员的面前再一次问:“连长,指导员,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退伍?”
连长没有回答赵喆的问话,两只手在衣兜里乱抓。
赵喆说:“连长,您不用找了,我知道你又想抽烟。您兜里没有烟,因为你和指导员的烟已经抽完了,您就直接回答我,为什么要让我退伍?!”
连长被问得哑口无言,一下子就把他抱在了怀里痛哭道:“你这个熊兵,你那里都做得很好,你是一个好兵!你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解放军战士!只是你的眼睛出了问题,你不能再当兵了,因为我们团不再搞军工生产了,过段时间就要回益都尧王山训练了!就要……就要……”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便哽咽住了。
赵喆在连长的拥抱下大哭大闹:“我不退伍,我要和部队一起回尧王山!”
连长用衣袖为他擦了把眼泪问:“你的视力都看不清准星和缺口了,假如上前线打仗,你能看清楚敌人吗?”
赵喆说:“我干后勤工作,我去种菜,我去喂猪我去为部队打扫茅房总可以吧?”
连长说:“战场上可没有茅房,你去哪里打扫茅房?”
“那我就为你们送粮食送弹药!”赵喆铁了心地要跟着部队走。
指导员李保勇走了过来,两只眼睛红红的,好像刚才哭过的样子。
他威严地盯住赵喆呵斥:“全连就你这个熊兵难缠,别的退伍老兵,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做通了思想工作,确定了下来,而你却迟迟让我们拿不定主意,明天退伍的所有老兵都全部离开部队了,而你,却还在这里闹思想情绪。返乡有什么不好?现在改革开放了,全国都在等待着你们这些退伍军人去大显身手搞四化建设,带头发家致富,你觉着你离开了部队,你就不是四连的战士了?你就不是四连的兵了?我随时叫你来,一个电话你就得归队,你就得给我回来!你永远都是我的兵!永远都是四连的战士!”
指导员摸清了赵喆的心理,软的不行来硬的。疾风骤雨般的一番轰炸,您别说,还真管用,赵喆立正站好,听指导员训斥。指导员命令道:四连一排一班班长赵喆听命令:“立正,稍息!”
赵喆按照指导员的口令,立正,稍息。
指导员:“赵喆!”
赵喆毫不含糊地回答:“到!”
指导员问:“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赵喆回答:“服从命令是天职!”
指导员:“我命令你立即回去打好背包准备退伍!”
赵喆:“是!”
赵喆猝不及防,回答出这个‘是’字之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连部。
指导员和连长的眼泪刷唰地流了下来,看着赵喆跑去的背影,惋惜地说:“命运作弄人,要是他的眼睛没病……”
连长的拳头砸在了办公桌子上,茶杯茶壶皆被震翻。
三天后,老兵退伍的欢送会上,一曲《送战友踏征程》的歌声把全连140多个钢铁战士的心都唱碎了,不论是退伍的还是继续留队的,还是刚入伍的新兵,一个个都泪眼婆娑,抱头大哭!
就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一日,赵喆等战士,领到了《退伍军人证明书》,排队步行走到火车站,登上了返乡的火车。在离开军营的时候,赵喆嘶哑着嗓子高喊:“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