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上锁,家里没人。
后套的汉人大多沿袭了蒙古牧民的风俗,出门不上锁,蒙古牧民从不上锁。有意留给过往牧民随吃随住的,这是长期游牧生活养成的习惯。如果牧民们都锁上门,特别是寒冬腊月,迷了路的或说是到处寻找牲畜的牧民,因进不了家会冻死或渴死的。于是乎大家都不锁门。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进入家里有吃有喝带可住,吃住完拍拍屁股走了没事儿。可有一样儿,不得见钱眼开,偷主人的东西,若偷了去,主人发现丢了东西,几匹甚至十几二十匹骑马便会飞驰而去,直到追回偷窃者。轻者吊打一顿,重者打断腿。蒙古牧民从小放牧,常年寻找牲畜养就了一双狠毒的眼睛,没一个偷窃者能逃脱他们的追踪。
王月云父子抱在蒙古牧民中,沿袭了蒙古民族的这点特长,习俗便这么养成。
推门进屋,一股男人特有的汗水气味扑鼻而来。一条土炕上铺着一块粗糙的芦苇席,已破了几个洞。炕楞土里叭叽的。两卷铺盖分别靠墙放着,十足的光棍做法,早上起床把被褥一卷堆到墙根,晚上往开一拉,图个省事。前炕靠窗台前放一盏带灯树的素油灯,黑不溜秋的。后炕墙角放着一个小木箱。这便是炕上的所有东西。地下靠北墙立着小水瓮,瓮上盖着一块小木头案板,案板上放着一个三号磁盆,磁盆里摞着三四只碗,碗上放着几对红柳筷子,筷子是自己削的。靠水瓮一旁还有只小菜瓮,瓮口敞着,腌着的黄萝卜白蔓菁一目了然,菜瓮当中压着一块圆溜溜的菜石。靠菜瓮上盖着茭棒做成的盖儿。地下炉口处放着一个木墩,烧火时供人坐的,锅台前的墙上钉着一道木钉,挂着一把钥匙和一把铁勺。这便是王云月父子的全部家当,和几年前一个样。
桂花妈坐下来等人回来,几次从怀中掏出用红布包裹着的断指看了又看,不禁黯然神伤。
王云月老婆在世时,桂花妈是这间土屋的常客,两个女人的来往比男人们也亲密,像亲姐妹一般。自从大虎妈过世后,桂花妈来得谨慎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光棍屋里一样有是非。她小心翼翼与王云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若不是男人废了,桂花妈绝不会产生非份之想。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那些年还年轻,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年轻女人,咋能没有她需要的温存,爱抚,直至情爱呢?若不是男人失去男人的本能,她也不会和王云月产生那段让人揪心裂肺的风流事。桂花妈多少次地回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她觉得自己绝不是一个坏女人,她也只能用上面这解释来安慰自己,抚慰一颗受伤的心灵。唉,人呀!活着好难好难!
太阳快落山了,依然不见人回来,她焦急起来,王八换那些话又响在她的耳边。最初听到那话,她宁可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如今王云月半日不归,她渐渐信其有了,不由地更加恨起了王云月。她暗暗咬牙,今天非给他点厉害瞧瞧不可!即使过份点,谅他也不敢把她咋!她不得不承认她疯狂地爱过他,想方设法委身于他,尽管那次成全了她的好事,但接踵而来的却是那独具一格的绝情,绝情的方式和内容像两把钢刀同时插入她狂奔的心脏。那刀剁下的刹那间,她的心颤栗不已。随着菜刀剁下的同时那颗还算年轻的心被窒息、扼杀。她绝望了,望着他头也不回而运去的背影,真想拿起那把剁过指头的菜刀抹掉自己的脖子。后来她看到刚刚从阎王那儿逃回的男人,良心有些不安,发现自己有责任活下去。后来又是男人反过来安慰她,她才彻底打消抹脖子的念头。她当着男人的面,用红布包裹了那只断指,本想吸取教训,清心寡欲了度人生,谁知金巴早已瞄上了她,几经纠缠后,她屈从了。屈从的心理亦是矛盾的,尽管她根本不喜欢又胖又笨的金巴,可她毕竟是个女人,且青春还旺盛,她经不住左缠又磨,软硬兼施,况且金巴是甚人物,站在乌加河岸上吼一声,能震得河水倒流,草原也得颤三颤。得罪了他,她和她的一家的生存就没了保障,与其被迫逃走他乡,倒不如委曲求全的痛快。司不浪撞见过她与金巴的事,他忍辱负重般地默认了,他原谱了她,从此不愿过问她的私事,不想苛求她。她是在这咱极不平衡的人生天平上挣扎下来的。虽说金巴时不时地来家寻她,但她心里却时刻想着王云月,几乎每天都想,特别是漫漫长夜不得入眠时,想得更狂。有时与金巴作爱,恍惚间却把他当成了王云月,亢奋时禁不住说着:“云月呀!我的云月!”好在金巴不在意也不过问。不过她认定了王云月再不可能和她言归于好了,她算领教了。他是个不同于普通男人的男人。于是也更恨他,恨得越深,那种眷恋的情感也越深,越发忘不了他。
门吱纽一声响,桂花妈吓了一跳,她从苦苦的沉思中省过神来,一双凶狠的眼神射向门口。
王云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愣住了,嘴张得老大,女人凶狠的目光逼得他毫无退路。
“不浪嫂,你来啦!”王云月镇定一下边往里走边问道,脸上毫无表情。
“咋怎么晚才回家?让我好等!”
“找我有事?”王云月正儿八经地问。
“废话,没事找你做甚!”桂花妈见他那个爱理不理的样子就心里来气。
“甚事,说哇。”王云月尽量不去看她,自己搬过炉旁的木头墩坐下。
“你心里明白,还用我说?”桂花妈话语中的火药味愈来愈浓。
王云月听出话音不对,抬头问:“你是来找茬子的?”
“是啦,想咋?”她拿出想吵架的架势。
“有事你说,我和你个妇道人家没必要纠缠。”
“那好,我问你,你儿子和我闺女私下订了亲,你知不知道?”桂花妈怒视着王云月。
“没的事。”王云月一口否认。
“我不相信你儿子没和你说。等他回来我们当面对质,这戏男不戏女,两人私下定了,现在你们想挽把儿,休想!我闺女没准让你儿子睡了。”
“你,你咋这么没深没浅地说疯话,我儿子不是那种人。”王云月气得咬牙切齿。
“王云月,你不要躲躲闪闪,今儿咱们就说个明白。你打算咋了结这件事?”
“咱们平平和和说,行不行?”
“行,只要你姓王地说出个道理来,我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可你不要逼我做出我不愿做的事来。”
王云月冷静一下,觉得和她不能硬来,她也不吃硬的。思忖片刻说:“不浪嫂,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辈子就这么个脾气。自从咱们发生过那件事后,我是发誓再不与你家来往了,你应当理解和原谅我,如今再逼我与你结亲,实在不行,除非我……”
“等等,”桂花妈打断王云月的话说:“你不要把话说绝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不仔细度量一下,自个儿的过错咋能牵连儿女们?他们有甚不对?两人从小长大,好得分不开打不散,你咋不替他们想想,咋忍心活生生的拆散他们。我们千不是万不是已经半辈子过来了,土掩至脯胸骨了,可娃们才刚要活人,你,你的心太狠了。”桂花妈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况且面对着一个曾经生龙活虎闯入她心房,进入过她生活的男人。在他面前说这些,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委屈,说着说着心就软,心一软眼泪便扑拉拉地掉。
王云月不知所措了,他最怕女人们流眼泪,况且又是他喜欢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