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拉肥羊>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满县城的饥民睡完了清早的凉爽觉,刚刚开始在街巷走动,就听到了黄老大的兵敲着铜锣在东西南北的正街里来回喊叫:“乡民听着,正堂午时,法院门前,处决土匪,凡听审者,提前领饭!”

饥民们死人见得多了,加上肚子饿着,早就没有了争抢着去看“西湖景”的兴趣。听到“提前领饭”一句,就都呼啦啦向法场那边挤去。不大工夫刑场上已经是黑压压人头蠕动了。

郭举人鼓动起来的商会会长等为数不少的大小富户们开始在人群中间来回穿梭走动起来,大街里、台阶上、屋檐下,或站或坐的饥民也都嘁嘁喳喳起来。郭举人掌控的县党部下属的几个党徒跑来报告道:“饥民里好像有异常举动,交头接耳的,一见有人走近,就立即停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郭举人听了,不置可否说:“是我安排要把事情进行得秘密一些的。所以他们才那个样子。”党徒们也就不说话了。

午时快要到了,火辣辣的太阳又开始把滚烫的金针毫不吝啬地撒下来。县长大人坐了满清时候留下来的八抬大轿,被全套执事,全班官员,敲锣打鼓,前呼后拥着从东西正街的最西边浩浩荡荡游街过来,两边的饥民百姓都自觉闪开大路,冷冷地目送着官老爷们走过去。

县长一行在众人的注目里,转过了十字口,通过了北大街,直接在法院门前的宽大台阶上被引导着或者自觉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郭举人主动承担了公审大会的主持人。那个时候没有任何扩音设备,无论任何规模的群众聚会,全凭本人爹娘给的嗓音高低粗细使劲喊。最先进的扩音器就是为数不多的铁皮卷成的“传话筒”。

郭举人站到了台阶最前沿,一手执“传话筒”,一手向台下挥动着示意人群安静下来。又把“传话筒”对准自己的嘴巴,拉长音调,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喊道:“公审宣判土匪大会,现在开始!第一项,把罪大恶极的土匪押入会场!”

早就在自己家那条巷子口排队等候着的黄老大,领着全县的武装力量,押着几个早就成了瓮中之鳖的大小土匪,随着郭举人的拉长了的余音,走了出来。巷子口一进北大街,就是在法院前聚集的人群的紧背后。

前面开路的兵丁高喊:“闪开路!”人们回头一看,兵丁们两人一组,一手向后板胳膊,一手向前揪头发,一组跟一组把土匪们扭着走过来。直到几十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里,人们才给这个动作冠以雅名“坐直升飞机”。

紧跟着的是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一副戎装,威风凛凛的黄老大。黄老大的后面,是排成三路纵队的相对整齐武装队伍。

犯人都被押解推搡着跪在了法院门前的台阶的最前沿的石条上面。黄老大精神焕发地抬腿利索下马,有人把马牵到一旁去。黄老大手扶斜背着的木头抢匣,尽量挺直着腰杆,健步走到县长旁边那个早就留好的位子上坐下来。兵丁们在队长的指挥下都在会场四周散开向着人群持枪站好了。

下来就应该是法院院长宣判了,院长已经拿着判决书站到了郭举人的身后,等着郭举人把“传话筒”让给他。可是郭举人就是眼睛瞅着远处的人背后,不把“传话筒”让过来。

忽然,从商会会长家里的方向,响起了鞭炮唢呐和锣鼓声。一队衣着考究的人跟着乐队涌出来,是商会会长领着一大群绅士商户向着会场行进过来。远远可以看见,人群里撑起了一顶绿红黄白黑紫蓝的彩色布缝制的用竹棍绑扎撑开的大伞,伞面太大骨架太沉,没有能扛起的人,被张开用绳子棍子固定在商会会长家里那个曾经被县长坐过一次的马拉轿车上,在一群穿绸着缎的乡绅们簇拥里热热闹闹向会场运动过来。

郭举人立即又兴奋起来,嘬了几下嘴,把聚集起来的唾液咽下去,咽喉咕嘟着喊:“本县百姓,为了感谢县长大人的德行政绩,自发送来万民伞。请大家鼓掌奏乐,擂鼓鸣炮,欢迎县长大人接伞!”

郭举人安排好了的好几处的鞭炮被点着噼里啪啦压倒了一切声音。县长喜滋滋站起身,刚想在左右的指引下去接“万民伞”,忽然,黑压压的饥民群里,有人打起了红旗。台子上面的人都沉浸在头脑的发热里,没有人注意。直到台下的人群后面站岗的兵被三五个人对付一个,在鞭炮锣鼓唢呐声响的掩护下交了械,台阶上面鼓着掌的黄老大才觉着了不对头。他来不及细想,就一个箭步飞窜上前,同时从枪匣子里拔出了枪,随即把县长使劲一拉,拉到自己的怀里用身子护住,朝天鸣枪高喊:“快保护县长,有人劫法场!”

站在台沿上的兵丁们听到黄老大的喊叫,立即快速在县长和黄老大前面围起了人墙,枪口对外把子弹上了膛。混在送“万民伞”的队伍里的几个显出脖子上的红布条的红军游击队战士已经亮出了枪扑向台前,眼看就要抓住县长的时候,被黄老大抢了先,没有吧县长抓到手,就向着黄老大等人开枪了。饥民们一下子炸开了锅,东西南北乱挤胡跑,使荷枪实弹的双方都施展不开。

黄老大缓过气来,才仔细向四周看了看,见人群里已经有好几处红旗领路,一支支系了红布带,执矛持枪的队伍正疾步向台前扑来。黄老大立即反应过来:“大事不好!是红军来了!”他自知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这一支武装,对付蟊贼小匪、乱民恶娃,还将就应付得了,要和敢与正规军叫板的红军交火,黄老大想都不敢想。可他毕竟不是没有经过风浪的小鱼虾,大大小小的生死关头也经历过不少回了,一闪念就有了应急方案。

黄老大拉着丧魂失魄的县长,一边向着饥民四散,已经阵垒分明的对方开枪,一边后退着,退入了法院的大门,不少县府的官吏们也都跟着跑回院子里,一伙人七手八脚去关大门。黄老大没有停步,继续拽着县长跑到法院后门那里,出门上了背后的北山,北城门楼子是全县的最高点,是个天然的炮楼子,上面就架着全县仅有的一挺机关枪。

在黄老大他们向北城门炮楼子逃窜的同时,几路红旗领先的红军小队风一样刮过去!城楼子上面的机关枪“哒哒哒”向向着差不多踏着黄老大们脚后跟的红军战士开火了,红军的队伍被压住趴在了地上。黄老大和跟着他的那一群人就都跑进了半山的北城门楼子里去,跟着同来的还有郭举人、法院院长等。

栓贵、保住、狗驴和土匪们跪在一起,都不知道当官的会把他们怎么样,反正都清楚不会有好果子等着他们吃。对耳边四周的嘈杂喧哗,感觉好像都是别人的事情一般于己无关,瘫成了一滩稀泥一样低了头跪着等候发落。

恍惚之中,觉得有人拉他们往起站,抬头一看,站在身边的是几个脖子系着红布条的拿枪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捆着自己手腕的绳子已经被用刀割成短截扔在了脚下的地面上。曾经教过保住几个月书的秀才老师上台来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被红军救了!快谢谢红军大哥们。”

三个从鬼门关上被拉回来的人不由自主都要跪下去谢恩,红军战士抢前拉住说:“我们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你们就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一切靠我们自己,永远不要下跪!”

另一边,几个大小土匪也被人解开了绳子,解绳子的人里面,就有保住他们去石门山投土匪的时候见过的那个老土匪。见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老土匪说:“我那个山头已经解散了,子弟们投红军的投红军,回家种地的回家种地去了。修鞋匠扑过去抱住老土匪嚎啕大哭起来。

就在黄老大一伙人布置的处决土匪的会场原地,头顶上还不时飞过红白双方交火的子弹时候,红军南梁游击队队长刘志丹宣布饥民暴动胜利成功,宣告成立了苏维埃政府。出人意外的是,全县第一任苏维埃政府的主席就是那个平时显得老气横秋的在文庙那里教书的前清秀才,也就是保住的启蒙老师。

这个老秀才也一反平日的文质彬彬,精神十足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说。指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串联起来的穷汉泥腿们把黄老大郭举人家里的那个巷子里住的地主富户们戴了纸糊的高帽子赶上了大街游着示众。

县里的大牢打开了,地主的粮仓打开了。重获自由的犯人和等候舍饭的饥民疯了一般冲进了平时望一眼都胆战心惊的一个个高门大户,奔着一种最急需的物质——粮食。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从县政府里面点起了一把火,大火越烧越旺,很快就蔓延到了其他衙门和大户,黄老大和郭举人家里的大火烧得他们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到了大街上哭天喊地叫起来。

天色刚刚开始暗下来的时候,城里的大火还在烧着,西边的山头上猛然枪声大作,守西门的红军战士向后打着枪跑来报告:“大队正规军从西山压过来了!”北城楼子上的黄老大的兵大概也发觉邻县驻扎的援兵到了,立马加大火力,并试探着往下冲。

红军游击队立即调整作战方案,刘志丹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红军边打边退,向着东城门撤进了通往深山里去的山沟。栓贵、保住、狗驴下意识地主动跟着撤退的红军大队人马,一起钻进了山沟里。

从西山上打下来的队伍,是县长的父亲老师长的驻扎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大县的一个营的军队。驻石门山背后的那个团一天前就发现了红军陕甘游击大队向这个小县城方向运动,老师长已经向四周的驻军下达了备战的命令。就是没有想到,一贯游击流窜的小股红军。胆敢公然攻城略地。黄老大护着县长,一进北城楼子里,就派人快马加鞭向邻县的营长去求救了。营长知道师长的公子就在这里当县长,一刻也不敢怠慢就倾巢出动打过来了。

县长的父亲老师长,接到了部下的报告,也带了警卫营向儿子就职的小县赶来。第三天,各路人马集聚在了劫后余火的破破烂烂的小县城。

听了儿子详尽的汇报以后,老谋深算的老师长很快就对这一切看似扑朔离迷的“拉肥羊”过程理出了头绪。他告诉儿子:“你被奸诈阴险的地头蛇黄老大挑了‘綫胡子’了。他本根就是通匪的。不然,一切能那么巧?”

县长对父亲说:“我不是没有怀疑,是不愿意把这丢人显眼的事情声张出去。现在我们应该咋办呀?”

老师长说:“咋办?将错就错下去,好歹你也是亲自抓住土匪的县长,全省还没有亲自面对过土匪的一个县长呢。至于红军出现劫法场,那是不可预料的。中央军都没有办法剿灭红军,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县长能挡得住吗?。”

几天后,小县长的德政实积就报到了省政府,这位县长不但能亲临一线,指挥剿匪,就连红军游击队的撤退也成了县长运筹帷幄、带头冲锋陷阵的胜利。不几个月,老师长的公子,政政绩沛然的小县长就荣升了省政府民政厅的副厅长。

几年后,在红二十九军创建的革命根据地里,历经战火洗礼活下来的红军连长保住和排长狗驴重新见到了也是连长的原土匪小头目,他们才知道,那个老谋深算的老土匪,从黄老大的刀下逃回去,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就连夜打发家属们各回早就置买了田地的老家。同时,派人联系上了多次动员他们加入红军的地下党,这才有了劫法场的一场戏。和黄老大一家打了许多年交道的老土匪心里明白,黄老大即使临时对他们占山为匪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县长的父亲老师长肯定不会放过他们。同时互相知道了栓贵和修鞋匠已经在不同的地方牺牲了。

一九四八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的一个主力团团长保住带领队伍,在出西府的路上,顺手拿下了挡着进军路线的北城门楼子,底下的县城里被机枪迫击炮压住动弹不了的黄老大,听从团长保住的命令,打起了白旗。

小县城解放了。狗驴从尖刀连的连长位置转业,留任了县人民政府的第一任公安局长。

又是几年后,全国镇压反革命的枪声,敲掉了作恶多端的黄老大的脑袋。郭举人在人民政府的监牢里没有坐多少时间,就见阎王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