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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审判的一切程序都是按照事先的设计进行的。

所有抓住的土匪一提上大堂,不等刑棍加身,就只避着不提“县长”两个字,把拉肥羊的整个过程颠倒口袋倒核桃,“哐啷啷”都说了。栓贵保住狗驴三个,一直就不知道拉的肥羊就是县长,招认的更牵扯不到县长。商会会长和黄老大出庭做了证人。承审师爷连夜就把案卷整理好了。

法院院长不敢拖延,带了案卷去找一直坐镇法院监审的黄老大和郭举人。

郭举人见院长拿着一厚沓案卷,不等他放好坐下,就问:“怎么样了?”

院长翻着案卷打算细说。黄老大说:“就那么回事,全部过程我们都清清如水。你只说说打算怎么判?”

郭举人说:“治乱重典,不严惩不足以震慑匪类,不能使欲效之者畏而却步。万一饥民揭竿群起,局面就将不可收拾。为一方百姓的安宁着想,应该以雷霆铁腕处置最妥。”

黄老大不等郭举人继续说下去,插进来说:“你干脆说,怎么判?留不留后患?”

院长说:“县长和两位大人的意思呢?”

黄老大咬牙说:“几百年了,咱这里只要抓住了土匪,可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点了天灯(用和绳的生麻蘸上麻油把人裹了点火烧)的。”

院长说:“中华民国是有法律的,谁敢还那样?”

黄老大问:“依照中华民国的法律,能杀哪几个?”

院长说:“两个。土匪头目,栓贵。他们两个一个是主犯,一个是主谋。”

黄老大说:“栓贵那个货,就是个街上胡混的碎仔瞎娃,能主谋?”

院长说:“是他撺掇那两个碎娃去当土匪,又是他看准了‘肥羊’,去南城门口的城墙上划圈子给土匪报信,一直到引人上山协助土匪绑票。起的作用就是不折不扣的主谋呀!”

黄老大问:“其他的能判几年?”

院长说:“三五年到七八年吧。”

郭举人说:“那个卧底修鞋匠也应该杀的!他不知道给山上送过多少次消息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孙女被拉肥羊,就有可能是修鞋匠打探到消息报上山里去的,恨不得马上亲手去杀人。

院长说:“先不杀他,留着好好追究下去,说不定能牵出一串土匪的卧底来。再说,他在这个案子里,只是按照黄大人的安排去山上赎了一回人,先留下命是讲得通的。”

黄老大不动声色说:“那咱们去见县长吧。看看县长大人有何示意再作决定好了。”他不说县长要杀人灭口的意思,是不愿意把自己粘到院长说的那“一串”里面去。

“已经快半夜了”院长说:“县长可能已经睡了,咱们明天去好不好?”

黄老大说:“县长正眼巴巴等你院长大人的结果,咱都先不要睡觉了吧。县长说过案子一审结,就叫我给他汇报哩,咱们都去吧。”

郭举人早已经呵欠连天了。黄老大问:“郭老爷,你要是支撑不住的话,就先回去睡觉吧。”又说:“你那个小夫人大概也等急了吧?哈哈哈。”

郭举人立刻强打精神说:“走走走!都去。老夫精神着呢。”他哪里会放过在县长面前表现的机会。他虽然老了,精神不济,可是对院长和黄老大的说话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耳朵里。他联系一天一夜的整个过程一想,就发现了黄老大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表演的不少漏洞。比如赎金的下落呢?卧底是怎么发现的?土匪的老巢动不动?等等。他和黄老大都清楚县长不愿意留下活口,以为黄老大会立即建议都杀了了事。不料黄老大却说去请示县长,暗想:“你这个崽娃子,比你大城府深多了。借刀杀人的借字都不想说出来。”郭举人清楚,黄老大的父亲是行事太不顾眉眼才丢了命的。

法院院长喊人来抱了案卷和黄老大郭举人一起去给县长汇报。出了法院的大门,就在中午土匪们示众的地方,黑乌乌一个人影子舂着,见大人们出来了,就趋前招呼问:“完了吗?”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黄老大快速拔出了匣子枪喊:“谁?”

门口的岗兵已经跟上来解释说:“是会长老爷。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哩。”

几个人眼睛适应了夜色,也都认出来了。郭举人说:“哎呀,会长老爷。你鹚叫子(一种夜晚叫的鸟)跟着嗅吼(猫头鹰)熬啥眼哩些?你外甥浑浑全全没事了,还有啥丢心不下的?”他知道会长是丢心不下自己的白花花的响圆,故意这么说。心里想说:“你知足吧,我赎孙女出的钱比你多了去了。我找谁要去?”

黄老大不动声色问:“你还有事情吗?”顺手把已经上膛的王八盒子掂了一颠,插回了斜挂在左屁股下面的木头枪匣子里,“吧嗒”盖上了匣子盖。

商会会长嗫喏着,终于没有说出心里的话。顺口说:“我就想等着看大人们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黄老大说:“法院里的人为你家的事,都忙碌了大半晚上了,你就给管上一顿饭怎么样?是让他们去你家的酒楼去还是你派人把酒菜送过来?”

法院院长看着商会会长的窘迫相说:“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回去吧。”商会会长应诺着回去了。他知道,那两千个现大洋撂到水里去了,自己连响声都没有听一声。

到了县衙门那里,站岗的是黄老大的部下,当然不用通报就直接进去。

几个人一进二堂,县府秘书就从一边的公事房里迎出来说:“几位大人,你们来了,县长一直等着你们的消息呢。”说着带头转进二堂后面的院子里。

县长的书房还亮着灯。秘书一进门就说:“县长,黄大人他们几个都来了。”

县长站起来迎着一一握手说:“几位连夜突审,辛苦了。”

郭举人一连声说:“为国为民,应该的,应该的。”

县长问:“审得怎么样了?”

法院院长说:“没有多费劲,都招认了。”

县长问:“明天午时能宣判吗?”

院长说:“问题不大。”

县长给秘书说:“就烦先生帮着院长把告示写好,顺便把我的印盖上去。”

院长说:“到底咋判合适,我们还得听您的呢。”

县长说:“我读的是洋书,不太懂国内的法度,你们几位看着办妥就是了。”

黄老爷说:“告示上可是写的县长大人您的大名呀!贴出去了,老百姓里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几个人定的,都说是您县长大人亲自逮土匪杀土匪为民除害的呀。”

县长随意问:“按照他们的罪行,应该怎么判呀?”

黄老爷说:“院长的意思是杀两个,留四个。”

县长想了想问:“以往对这样的土匪都怎么处置的?”

黄老大没有说话,看着郭举人。

郭举人就说:“人老好些辈子都是逮几个,点几个天灯。一个不留!”

县长沉吟半响说:“判案子既要依照法律条文,多少应该顾及当地当时的民情民意。有道是‘治乱世,用重刑’,太轻了不足以形成高压震慑,也使恨土匪入骨的百姓们不能接受的。”

院长试探着问:“那就都杀了?”

县长说:“那几个碎娃我没有觉得他们像啥土匪呀。”

院长说:“那个栓贵可是主谋之一,另外两个是跟上胡跑的,只混了十几个蒸馍。”

县长说:“那就留下那两个吧,也好体现宽严相济,我们民国政府是给罪犯留出路的。”他知道那几个碎娃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县长身份。

院长和黄老大郭举人都一口腔齐声称颂县长大人心地仁慈,爱民如子。法院院长还想问那两个小土匪杀不杀,听到县长已经明确表态,就不好追问了。心里想:“我又要给阎王殿里送冤魂了。”又一想:“这饿殍遍野的世道,外面的好人都没有啥吃,坐到监狱里还不如早死早脱生。”这样想来,心里也就释然了。

黄老大说:“刑场就明天晌午饭前三点钟安排在法院那个高台上吧。正堂午时送死囚上路是多年的规矩了。”

县长说:“你们看着办吧。”给秘书说:“你和院长就在这里起草告示,一大早就把书手们找来,多抄一些,好及时在县里个乡村张贴出去。”

郭举人插话说:“给省府的呈报就由我回去熬眼把初稿写出来,明天早上我拿过来请县尊大人审定好吗?”他已经想好了给县长的脸上贴金的言辞了。又说:“同时也应该把县尊募捐救饥民的德政善举及时报上去呀。”

县长说:“还要各位大人们多劳心费力了,我会记着你们的。”说完,起身告辞休息去了。快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县长也实在支撑不住了。

天快亮了,人们已经习惯了饥馑年月里的少有鸡狗叫唤的黎明了。街道两边、巷道角落里,仍然有随地躺着的等着领饭吃的饥民,他们都静静地睡着不说话。前半夜的蚊虫嗡嗡叨扰的谁都睡不着,后半夜的凉爽正是做梦的好时候。

黄老大回到警察局,把警队队长叫来,让他去安排第二天处决土匪的具体事情,队长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轻车熟路不用叮嘱细节,什么也没有请示就办理去了。黄老大这才出偏门回家去,他也是两天两夜没有见觉了。

郭举人回家去撰写呈报的时候,刚刚在书房的几前坐下来,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略加思索,提起毛笔,蘸上砚台里小老婆磨好的墨,笔下飞花写了一个条子,让家人送给了商会会长。他想使第二天的公审会更加锦上添花、轰轰烈烈。

太阳又从石门山顶上探头探脑地往外挤,眼看就要跳出来了。令人炎热难忍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