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白师爷到夜,龙儿就住到了师爷这儿,听师爷讲了一夜,眼都没眨一下,白夫人陪了一夜。

清晨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传来,白夫人奔向里屋。白师爷又下炕去给火盆添火,少爷,冷不冷?

龙儿摇摇头,捂着被,眼珠随着白师爷的身影转动,

累不累?

龙儿再摇头,里屋婴儿啼哭又清脆又急促,白师爷骂道:瞧这丫头崽子刁的,葫芦吊着长小孩子闹着长,别一哭就抱她,放下!去厨房给少爷叫点儿吃的,说一宿话,肯定饿了。

龙儿动动窝儿,才觉得自己坐得屁股疼,腿酸酸的,伸伸胳膊腿儿伸伸腰,又抹把脸,师爷,我最佩服你和十娘了,你们什么都懂,上次我爹问十娘商会的事儿,十娘就说应该问你。

白师爷笑笑,又上炕来,给龙儿掖掖被子,少爷,不过和日本人打了几十年交道了,其实懂和不懂都一样,我们不扛枪不打仗,肩不能担担儿手不能提篮,做不了什么大事。

白夫人从里屋走出来,用被子紧裹着已逐渐安静的孩子,递给白师爷,你先抱她会儿,少爷,吃点什么。

白师爷接过孩子拍了两个,问厨房,他们知道少爷平时爱吃什么,让他们快点做。

龙儿好奇地看向被子里的孩子,他原来还想和朵朵一起来看的,可是朵朵和大哥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在这个太大的家里,他可从来没听过婴儿的哭声,一个小小的婴儿,对他来说比大马小狗好玩儿多了。

哇,这孩子好俊呀,师爷,她是个小子还是姑娘。

姑娘,嘿嘿,少爷,还别说,过满月那天十夫人来看,就说长得俊,还说象少爷呢。

龙儿更惊奇,凑近了来看,真的吗?十娘说长得象我?象我小时候?我看看我看看。

孩子的小脸如满月一般,娇嫩的皮肤让龙儿禁不住伸手去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刚刚哭过,右眼角还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龙儿伸手轻轻给她抹去,孩子慢慢停止抽泣,看着龙儿。

龙儿兴奋起来,师爷,你瞧,她不哭了,看着我呢,哈哈,来来来,让我抱抱。

白师爷看看龙儿,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抱了,她一会儿拉一会尿的。

那我摸摸她的手。

师爷笑不拢嘴,把孩子的小手拿出来,龙儿看一双小小的白白嫩嫩的手,更加惊喜,小心摸上去,不想那小手紧紧把抓住了龙儿的食指,咯咯笑起来。

你看你看,她笑了,哈哈,太好玩儿了,师爷,她叫什么名字。

灵儿。

好听好听啊,白灵儿,小灵儿,龙儿叫着,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亲孩子细嫩的小脸。

白夫人正巧掀门帘进来,看到龙儿亲在孩子脸上,忙叫道:唉哟可不得了,少爷,可脏呢,没洗脸呢。急步过来跪上炕,把孩子接过来道:厨上马上就做,一会儿就送过来,先给少爷垫补点儿,一会儿少爷回去再和老爷太太们吃早饭吧。

进入六月,江北已是草长莺飞,江南早就花红柳绿,沈阳还在乍暖还冷,枝条抽绿,枯草还青。

上官的病基本全愈,心情也越来越好,每天读读书写写字,和柳眉一起绣花儿。龙儿可忙得不亦乐乎,学的书都是上官建议先生教的,骑马打枪占了半天,大于到底自己出去给龙儿打了十支飞刀,教了他基本的手法,让他每天练,有了闲时又跑去逗灵儿玩儿,只要龙儿去,灵儿就咯咯笑,白师爷有空儿也和孩子们说笑,只白夫人对龙儿敬而远之的样子,极不愿意龙儿碰孩子。

晚上师爷问夫人却是为何,夫人道:咱做了一辈子奴才,还要我们的姑娘做奴才吗?这种事见多了,象少爷这样的家世,肯定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就算再喜欢灵儿,不过是一时的兴趣罢了,只怕将来孩子长大了,也象了这府里的十几位姨太太,看看十三夫人死的,我心都凉了。

师爷吼她胡说,我家姑娘还不到一岁,少爷才八岁,说哪儿哪儿了。

夫人流泪道,现在是不大,可总有长大的时候吧,我还在想,你也半百了,早晚有干不动的一天,咱们过两年攒点钱,离开这府吧,过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将来姑娘长大了,找个平实人家,总不让她做奴做妾。

师爷沉吟半晌道:当年从日本回来,正赶上海参威大战,要不是老爷收留我们,咱哪还有今天啊,现在老爷一天天老了,咱们也老了,还能去哪儿,现在这年月外国不打咱们,咱们还窝里反呢,平常老百姓哪有好日子过啊。说着瞧瞧靠坐在被堆上玩耍的灵儿,现在有了灵儿,不象以前咱老俩口了,抬腿就走,有口饭吃就饱。

白夫人把灵儿抱在自己腿上,想想又笑了,也是,我姑娘才多大点儿,我想什么呢,十几年后谁知道怎么回事啊。点着灵儿的小鼻子道:姑娘是娘的心头肉,娘是想太多了。

师爷也笑,看你把她惯的,孩子不能这么娇惯,放在手里怕跑了,搁在嘴里怕化了,你看少爷都得去少林寺锻练锻练呢。

夫人不服道:他是小子,咱这是姑娘,能一样吗?

哼,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金贵的。

哈,你怎么说话呢,怪不得人家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丫头怎么了,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金贵。

师爷“嗤”一声乐出来,你掉下来的肉,没有我你掉块肉我看看。

老爷的最近的生意不太好做,松下从日本回来后,再次到郑府和老爷商谈,怂恿老爷投资修铁路,老爷不答应,说做了半辈子生意,体会了两点,一是说不算的生意不做,二是不懂行的生意不做。

松下又提做电器,说这可是欧美国家最新产品,前景非常好,老爷又拒绝了,松下很不高兴,说日常百货金银布帛的生意,他是不会和老爷合作了,不是他松下不认朋友,是大日本国的需要,虽然他是生意人,也要以国家利益天皇意志为上。

郑老爷突然就明白了十夫人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人是人,人和人不一样,国是国,国和国不一样,同样的人在不同的国里就有不同的思想行为,早晚有一天,你这日本朋友会和你决裂的。

然而郑老爷能成为郑老爷,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虽然他一百个不赞同松下的建议,讨厌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但他知道,在沈阳在整个东北,日本人的势力如日中天,政府和张将军莫不以日本人的号令马首是瞻,他之所以在沈阳商界有如此的威望,和有松下这些日本朋友分不开的,日本人绝对不能得罪。所以老爷决定去普坨山还愿了,天也暖了,老十的病也好多了,避避风头,这二十来年天都翻了多少回了,几个月后说不定又是一翻景象了。

老爷把府里的事安排给福全和二管家,生意的事托付给白师爷,带上冯氏,上官和九夫人十二夫人,带着二十来个家人浩浩荡荡向南一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