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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鄂稀欠并非不想洪正鸣,只是没有好好儿想过,认真地想过。厂长淡金生的嘱托,使得她对洪正鸣的思念,在脑海的屏幕上,突然之间,凸现了出来,占据了整个的画面。

人的感情是相当奇妙的,奇妙得似乎没有什么轨迹可寻。鄂稀欠跟洪正鸣家虽说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但却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而且,在关系上还是水火不容的仇敌(至少从她家来看是这样)。她的父亲鄂心仁看见他的父亲洪成城瞪着眼,他的父亲望见她的父亲低着头。她的娘碗碗花跟他的娘文素兰隔着墙听得见说话的声音,但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没见过她们互相说过一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很喜欢这位邻居的哥哥。

洪正鸣是属老虎的,她是属兔子的,比洪正鸣小一岁。她整天跟她的三个哥哥(普云生也在这个数儿之内)生活在一起,却并不觉得咋样,而一看见洪正鸣,就从内心感到一种莫名的愉悦。而洪正鸣呢,似乎也特别喜欢她。似乎还在懵懵懂懂的年龄,便是这样,稍微记得一点事儿的时候起,只要他朝她挤个眼儿,她就会跑到他跟前去,跟他在一起玩,他那挤眼儿的神态,是那样美,那样可爱,那样富有诱惑力,仿佛是一块无声的磁石,把她吸引到他的身边去,他很会玩,一根草草,一块瓦碴,他都会玩出好多花样来。她只要跟着他,觉得玩什么都很痛快,很开心。每天早晨,只要一掰开眼睛,她便坐在门口,等洪正鸣从家里出来。她无论有了什么好吃的,总要悄悄地给洪正鸣留一口,洪正鸣有了什么好吃的,也悄悄给她留一口,俩人一见面,都把那点好吃的紧紧握在手心,让对方去猜,不管猜得着猜不着,都要求对方闭着眼儿,然后塞进对方张着的口里。

有许多儿时的往事,在记忆中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甜蜜。譬如那一对绿蚂蚱吧,关中这一带人把蝈蝈俗称蚂蚱,和外地人把蝗虫称做蚂蚱不同。有回队里派洪正鸣的父亲洪成城到地里去割苜蓿,在苜蓿地里,逮了两只蚂蚱,装在一只用麦脖秆儿编成的海螺形的笼笼里。那蚂蚱是铃铃蚂蚱,叫得可好听呢!洪正鸣提在手,让稀欠把耳朵贴在笼笼上去听。稀欠听得可高兴了。玩过了,要回家了,她对那蚂蚱还是恋恋不舍。洪正鸣见她喜欢,便说“你拿去吧!”她拿过笼笼,高兴极了,撒腿便跑,跑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说:“鸣鸣哥,我拿了你没有了!”洪正鸣很慷慨地说:“你拿去吧,没关系!”她觉得他虽然这样说,那眼睛却盯着笼笼里的蚂蚱,很有些舍不得,她把笼笼又递了过来,要塞到他手里,他伸出双手要接,却没有接,用手背又推了过来,说:“我娘说来,给蚂蚱要喂葱叶子!”第二天,当她提着蚂蚱笼笼跟洪正鸣在一块玩的时候,洪正鸣的娘文素兰又拿出一个麦脖儿秆编的海螺形的笼笼,把那蚂蚱,一个笼笼里放了一只。她高兴极了,跟他一个人提了一只,先是放在耳朵边上听,后是将两只笼儿并排了放在一起,俩人爬在地上听。

洪正鸣说:“你听,我这是一只男蚂蚱!比你那叫声大!”

鄂稀欠说:“你听,我这是一只女蚂蚱,比你那叫声好听!”

洪正鸣道:“傻货! 蚂蚱都是一样的,哪有男有女的!”

鄂稀欠道:“你才傻呢,要是没男没女,你为啥说你是男蚂蚱?”

洪正鸣道:“我是个男的,我的蚂蚱当然便是男的”

鄂稀欠道:“那我是女的,我的蚂蚱当然也是女的不信,你看看!”

俩人从麦秆的缝隙中,瞅了半天,把那蚂蚱到底是男是女,也没瞅出个眉目来。

“反正我这是个男蚂蚱!”

“反正我这是个女蚂蚱!”

说来也有意思,那两只蚂蚱只隔了一道墙,便像是有意地互相呼唤一样,东边的一叫过,西边的便叫起来西边的一落点,东边的又叫上了劲,整一夜,像是演奏小夜曲一样,很少停歇。

她说:“这是媳妇叫女婿呢!”

他说:“这是女婿想媳妇呢!”

一想起这桩事,她不由笑了。

上学的时候,她不愿跟她的哥哥一块儿,总是爱跟着洪正鸣块走。哥哥们也不管她,她爱跟谁走,便跟谁走去。

上小学在本村,上初中便不同了,初中在三里外的封氏渡。这是一所“戴帽中学”,即在一所小学里办了初中班。

因为她跟他上学下学老是一块儿厮伴着,同学们便开玩笑,说他俩是小俩口儿,说让他们说去,他们谁也不理他们,说到了当面,无非是追打嘻闹一阵儿。

从鄂家湾湾到封氏渡,中间有一道不宽的土沟。那是刚上初中不久。一天下午,正在上课,忽然下了一阵瓢泼大雨。放学时,雨住了,天还没晴,过那道土沟时,浑浊的泥水,似一条小渭河似的,还在沟里汹涌奔流,放了学的孩子,都脱了鞋,挽起裤管,从水里往过淌。有些女孩儿胆小,便让男孩子拉着手儿过。赶到他俩厮伴着到了水边,正要脱鞋挽裤管,同学们有的便嚷了起来:

“洪正鸣,你敢背她过来么?”

洪正鸣还没回答,鄂稀欠却抢先说话:“有啥不敢?他敢背,我就敢上!”

“你敢上,他不敢背!”同学们嚷着。

洪正鸣道:“我有啥不敢?”说着,朝稀欠道:“你别脱了,我背!”

鄂稀欠果然不脱鞋袜了,等着洪正鸣背她。

同学们又笑着嚷起来:“哟!哟!不害臊!让人家男娃背!”

鄂稀欠道:“同学背同学,有啥害臊的?你们谁想背我,还没这个资格呢!”

洪正鸣把鄂稀欠背在背上,刚要淌水,同学们在对面站成一排,一齐拍着手儿喊道:

“哟!哟!张公背张婆!哟!哟!张公背张婆……”

这一喊,倒喊得洪正鸣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稀欠!你看他们……”

稀欠在他的脊背上说:“我才不在乎呢,让他们说去!”

待到洪正鸣把鄂稀欠一背过那道泥水,那些同学们洪地一下,撒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张公背张婆”,霎那间便都没了影儿。

土沟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跟前有人,玩个热闹,倒还没有什么。跟前一没了人,也许是稍稍长大了一些,都多少懂得一点事儿了,洪正鸣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待他从背上放下鄂稀欠的时候,就脸也红了,心也跳了。

鄂稀欠看他脸红了,气粗了,忙问:“鸣鸣哥,我是不是累着你了?”

洪正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俩人厮挨着走。上了沟,路上已没有了人。玉米长得老高,风里,只有玉米叶子的沙沙声。鄂稀欠突然拉住洪正鸣的手儿,说:

“我怕!”

其实她并不怕,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让洪正鸣亲亲她,但她不愿意直说,便想了这么个法儿。

“怕啥?”洪正鸣转过身来,瞅着她问:“你怕啥?”

“我怕你丢下我不管了!”她装做害怕的样子,直往他身边靠。

“看你说的!”

“那要是来一只狼呢?”

“我打狼!”

“你有那么大的胆?”

“我的胆大着呢!”

“那我要是一只狼呢?”

“你怎么会是一只狼?”

“我就是一只狼,要吃了你!”她忽然双臂缠在洪正鸣的背上,紧紧抱住洪正鸣,把嘴伸在洪正鸣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

洪正鸣没防备她来这么一下,有些惊慌失措了,说:“你,你……”

她“哧哧”地笑着,说:“还说你胆大呢!这么胆小!”

洪正鸣不愿意让她说他胆小,但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吃吃地只说“我,我……”

“你胆大,为啥不敢抱我?”她说。

他只好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我的脸上亲亲!”她说。

他在她白白的嫩嫩的脸上亲了一下。

“使劲亲!要响!”

他只好像她一样,在她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下。

她像醉了似地,紧地抱住他,把脸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脸,微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了。

他也紧紧抱住她,一动不动。

静静地,只有玉米叶儿的沙沙声。

虽然并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但他们都觉得这一刻是非常美妙的,这少男少女的温馨哟!

俩人紧紧搂抱了很久很久,稀欠才问:“鸣鸣哥,你长大了,也这么抱我么?”

“那你愿意我抱吗?”他问。

“愿意!”她低声说。

“那你便是我的媳妇了。”他说。

“我就是你的媳妇,就是你的媳妇嘛!”她咯咯笑着,撒开手,便跑了起来。

他愣了一下,便也跑着追她。

俩人追追停停,停停追追,一直跑到了村口。她的父亲鄂心仁恰好从大队里出来,喝叫道:

“死女子!跑啥?”

她愣了一下,看了父亲一眼,接着又跑,鄂心仁朝后一看,只见洪正鸣也随着跑来,顿时黑着脸儿,喝斥道:

“站住!你个狗崽子!”

洪正鸣猛不防这一声喝斥,呆呆地站住了,怯怯地瞅了鄂心仁一眼,低下了头。

“狂啥呀?想造反?”

洪正鸣没有说话。

鄂心仁盯了他一阵,哼了一声,便走了。

回到家里,鄂心仁把鄂稀欠叫到跟前,问:“你是不是老跟洪正鸣在一搭里?”

鄂稀欠道:“我们是同学!”

鄂心仁道:“他是地主家后辈,是黑五类!以后不准你跟他在一块儿。”

“他又不是地主!”鄂稀欠不悦意了,嘟囔着说。

“他爸死了,他还不得把地主帽子戴上!”鄂心仁说。

鄂稀欠还不懂得这些事,但爸一发脾气,她是不敢再说话的了。

碗碗花道:“孩子在一搭里,怕啥?你说这些弄啥呀!”

鄂心仁道:“这阶级斗争,从小就要讲,咱们贫农家,就要跟地主家划清界线!再说,都十三了,上了中学,还小么?”

“十三了,也还是个娃嘛!”

“娃和娃也不一样!”鄂心仁白了碗碗花一眼:“解放了二十多年,你还是个糊涂虫!”说着,又朝稀欠道:“以后不准跟他在一块!听见了么?”

“嗯!”鄂稀欠挺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

“我再看见你跟他在一搭里,打断你的腿!”

父亲的脸色和声音都是非常严厉的,她不敢反驳,但她的心里并不服气。

第二天一早,她又在村外等着洪正鸣。

洪正鸣也许是听见她爸在屋里说的话了,对她说:“稀欠,我们都大了,最好不要再在一块儿了吧!”

“不!”她说。

“小心你爸打你!”他说。

“我才不管呢!”她又走到他跟前。

“可我不愿意他说我!”洪正鸣说。

“他凭啥说你”她问。

“我家成分不好!他是书记!”洪正鸣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她虽然不懂得这话更深的含义,但耳濡目染,这些常识她还是知道的。她可怜兮地瞅着他,无声地蔫蔫地走着。

就从这时起,他似乎有意在躲避她。往日的亲昵,成了隐藏在心头的难忘的回忆。

初中毕业以后,他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她跟他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了,也许是因为大了些,她和他只能用深情的目光,表达一下自己的眷恋。

洪正鸣的父亲平反了,去西安上了班,不久,全家的户口都迁进了这座大都市,她几年没见过他。

但后来,洪正鸣的娘突然又回来了,说她在西安很不习惯,文素兰回来不久,洪正鸣也骑着一辆摩托回来了。时间不长,他家的院里又盖起了一幢两层楼房,洪正鸣的父亲有时去了西安,有时又住在家里,说还是农村好,空气新鲜,又很安静,不像城市那样地污浊和嘈杂。听人说,他在家里写文章著书。

前几年,她一直忙于上学,想考大学,接着,又进了厂,想挣钱,对于自己的婚姻,还没有仔细地想过,对于洪正鸣,她也只是还想他而已,并不曾往更深一层想过。也许小时候的一切,只能是一场天真的游戏。记忆是美好而又甜蜜的,但不一定便是现实。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会使往昔和今天隔膜起来,因为一切都在变化,而人更会变化,洪成城不是从右派又变成革命老干部么?洪正鸣不也因“狗崽子”变成了革命干部子弟?他的母亲也由农民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洪正鸣原来干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人们说他现在很有钱。这一切变化,会不会使他忘记了小时的切切情意呢?尤其是自己的父亲,给予人家的伤害是太深太重了,也许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条看不见的沟……

她想他,他是不是想她呢?

欢喜和迷惘,在心头交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