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花穗穗的家,座落在花苑村中间的路北。在那高高低低的一溜排大房中间,它以两间宽门面,默默地占据着自己的那一块位置。如果要寻找它的特色的话,那就请仰起头来,望一望房上,那隆起的屋脊上,压着一道青黑色的透明的花砖。这花砖向人们表明着它的年龄,至少,它是清代的建筑。据说,花十二家从他祖父的祖父的时候起,就住的是这两间大房跟后院的两间厢房,至今,是一根椽没多,一片瓦没少。这就表明,这户人家百余年以来,既没有过份富裕过,也没有过份贫穷过,它过的是不上不下的日子。这不上不下也正好说明,花十二家代代都是本份的庄稼人。

花穗穗从那条疙疙瘩瘩的土路上,颠颠颤地急急忙忙地赶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正是农历二月,春锄正忙。土地刚包下来,这是头一料庄稼,人们作务得特别经心。一家人刚从麦地里回来,爸爸花十二背靠着板柜,跑蹴着叭叭地抽着旱烟。妈妈正在院子里用甩子拍打着裤管上的尘土。二嫂蓉正在洗脸,她特别地爱干净,每次从地里回来,都要洗涮一番的。二哥正跟人学着做砖活,手里提了把匠刀,又在垒他的砖墙去了。院子里,锄草顺便拾回来的野草野菜的担笼跟前,那群爱尝鲜的鸡儿,正在快活地咕咕地叫着,一跳一跳地从担笼里把野草野菜啄了出来,然后叼到一边急急地啄着。这叫声,把信息的电波又传进了那两头猪崽的大脑,鼓动得它们也不安份起来。它们吱吱地叫着,把圆圆的鼻子,从栅栏的木棍格子里伸了出来,拱得栅栏门嗝噔嗝噔直响。它们像贪吃的孩子似地嚷着我也要吃一口呀,我也要吃一口呀!

花穗穗一进门,把自行车靠墙一撑,就急急火火地喊道:

“妈我回来了”

穗穗妈立即停下手里的甩子,扭过头来,一看女儿那急急的样儿,忙问:

“咋了穗穗”

穗穗瞅着她:“你回来嘛!人家有要紧事儿嘛!”

“好好好!回来回来!”穗穗妈只好提着甩子,从院里走了回来。

穗穗妈养了两个儿子,第三个才是个女儿,就是穗穗。从那以后,就自动打住了,再没怀过一个。大儿子娶亲后,很快就另起炉灶,划了间半庄基,盖了两间厢房,分家另过了。如今,跟二儿子在一块过活着。农村的妇女,大部分害着个通病,就是特别的疼爱女儿,尤是疼爱“把把女儿”(“把把”者,最后一个孩子之意,有些地方,称做“老闺女”的即是)。这花穗穗,也自然是妈的“把把女儿”了,穗穗妈当然对她是有些偏爱,凡事,都依着女儿的意见行事。两个哥哥,当然也得让着她,即使心里不自在,嘴里是决不说什么的。

但穗穗的二嫂嫂蓉,却是看不惯的。在中国,无论是农村或是城市,婆媳之间和姑嫂之间,绝大部分,像都是生来的天敌,那矛盾,是很不好调和的。媳妇再好,不如劣女婆婆再亲,不如亲娘。蓉蓉常说,妈把穗穗娇惯得过份厉害了。但蓉蓉毕竟是个聪明人,她见自己的丈夫睁只眼闭只眼地忍让,也不愿多说什么,乐得落个人情,也免得生闲气。她有她的想法,凡女儿,总是要出门的,不会在这屋里待一辈子,迟早是一门亲戚而已。妈即使心再偏,总不会把大房也驮到女家去。所以她不过偶而说一句不很满意的话,平常,只是用眼看,轻易不动嘴的。现在,她一看穗穗从县里回来,风风火火地叫妈,知道准是为了挑驸马选郎君的事,她洗完脸,无声地冷笑着,白了穗穗一眼,扁了扁嘴,就提起担笼,往猪槽里倒野菜野草去了。

穗穗妈边往屋里走边问:“到底有啥事儿嘛,急得脚底儿站不住地皮!”说着,坐到了炕边儿上。

穗穗往妈的跟前凑了凑,说:“妈,人家女贞巷,这回可真的要变成‘副户’了,说是都要到化工厂当工人去。”

“真格的!”穗穗妈一听,不由睁大了吃惊的眼睛:“这晾冷的饭,怎么又热了?”

“真真的真格的,”穗穗显出一脸神秘的样儿:“这可是知道内情的人说的,一点假也没掺。如今还保着密,别人还不知道呢!”

“哎哎哎哎……”穗穗妈一听,急得是直叹气!

“哎哎哎个啥呀!”花十二瞅着她这副样儿,忍不住不满地说:“咸(闲)吃萝卜淡操心,人家转不转,关你的啥事?”

“你能知道个啥,一辈子只知道打牛的胯骨。”穗穗妈白了老汉一眼,扭过头来,埋怨穗穗说:“上回我说订了吧!订了吧,你却说不成!不成,船到海里呢,花到镜儿里呢,硬是要吹,这下可好……”

“我能掐会算,时隔三年早知道!”穗穗盯了妈一眼,气呼呼地说:“你知道,那时候为啥不压住硬办?”

“好,我的小先人呢,我哪回犟过了你?如今给我倒怪起不是来了!好好好,全都怪我!全都怪我!可这阵吃后悔药儿,又有什么用呢!”说着,垂下双手,无可奈何地瞅着穗穗。

这阵儿,蓉蓉已从院里回来,在案板上合面做上午饭,一看她娘儿俩又在为穗穗的婚事斗嘴,忍不住瞅着穗穗悄悄地笑。

虽然说姑嫂之间,从来没有犯过口舌,可穗穗对于这位二嫂,却从心里有点儿怯火。一来,也许是她表面看来受母亲的娇纵,实际上心底却是个善良而儒弱的女子;二则,也许是她从眉梢眼角,感觉到了蓉蓉的尖刻;三则,蓉蓉的年龄,只比她大四个半月,可过门之后,屋里地里,家内家外,锅上案上,喂鸡喂猪,啥活儿不干?可她呢,是个甩手儿掌柜的,油瓶子倒了不扶,失了火都不着急,水开了只管喝,饭熟了拿碗舀,她高兴了,做几下,不高兴了,连个人影儿都找不见,这么一对比,也许心里有愧,因此,她从思想上,老是处在下风头。此刻,蓉蓉瞅着她笑,她赶紧迈过脸儿,装做没看见。只是站在妈的面前,缠住妈在争论。

“吃后悔药儿,就吃后悔药儿嘛!上次失掉了机会,这回可不能再放过了。”

“可要寻人,又往女贞巷说!”穗穗妈瞅着女儿问。

“你看着办嘛!”穗穗双手摇着妈的一只肩膀,身子扭得像根麻糖。

“我说穗穗,”花十二跎蹴在那儿,忍不住又说话了:“你整天挑肥拣瘦地,想咋着嘛咱庄稼人,挑个本本份份的过日子的,就行了嘛!”

穗穗噘着嘴,瞅着爸说:“挑个能当工人的,就不本份,不过日子么?”

花十二道:“还是安安份份地,找个庄稼人长久!”

穗穗一看爸爸又是这么说,心里不自在了,说“这么说这么说,你那时候为啥不挡住姑姑,不要让她去考工厂,姑姑前些年寄回来钱,我看你也是眉嘻眼笑的嘛!”

穗穗这么一说,花十二不言声了。

“你那封建时代的旧意识,如今早该进博物馆了。”穗穗是得理不饶人:“八十年代了,人都讲要有现代意识。咱农村如今有人说好,好得不得了,什么万元户,大彩电,提个‘三洋’倒处转,盖洋楼,修金殿,鱿鱼海参上桌面,咱村里二百多家,只两台缝纫机,城里的工人烫头,还笑人家像个鸡窝城里工人穿双高跟鞋,还咒人家窝脚。穿个裙子,说人家卖俏穿个短袖,说人家撒臊。哪一条,能赶上时代还说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花十二抽着烟,又嘟囔一句:“这时代,那现代,谁离了种庄稼的,都得饿得眼珠子发蓝!”

花十二这么一嘟囔,穗穗妈不依了:“就你能行你要是个能行的,把娃搁在个好位位子上,我如今也不操这份心了我娃的事,你少管!”

花十二是个地道的庄稼人,确实除了种地,没有别的本事。种庄稼的人,特别看重庄稼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这些年来,风气变了,农村人大都讲究个“副户”,千方百计让儿女从农村拔腿挪脚,种庄稼本来乃是理直气壮的事,也显得理缺气短了。每逢和老伴女儿论及此事,他总觉得有些内疚,像果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孩子的事情似的。如今老婆这么一说,他翻不上板了,便磕打磕打烟锅,站起来,踢嗒踢嗒,头也不抬地朝门外走去。

蓉蓉瞅着公公的背影,一边揉着面,一边干笑了一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看来咱这是走岔了路儿,进错了门儿,我当初原以为咱这家是个‘副户’,谁知却是个翻泥刨土的倒楣!”

穗穗妈和穗穗一听这话,都抿住嘴儿,不说话了。屋里,沉默了一阵儿。

“妈,”穗穗坐在妈的身边,双手拉着妈的一只手,说:“你就寻一寻我那冯五叔嘛!”

“寻你冯五叔。”穗穗妈道:“当初人家蛮热心的为你跑,你半路里变了卦。再寻人家,让我这嘴可咋个张呀再说,过了几年了,一个合适的主儿,怕也难寻了。”

穗穗道:“这嘴咋个难张咱又不是寻他去借账讨债。商量嘛!我就不信那巷里就为我寻不下个主儿。万一要有呢?”

穗穗妈一想,事儿成不成,这腿,看来她是非跑不可的。谁叫她是穗德的妈呢!近七八年来,她最焦心的事,就是女儿的婚姻,嫁女难哪给女儿找不下个合适的家庭,如意的女婿,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当娘的一块心病。没法儿,她只好说:

“冤孽!翻来倒去都由得个你!当初不听那些风言风语,哪有今天这场事这阵儿急了,又要来个二返长安!”

“嗯,你就去嘛”穗穗的身子,又拧成了麻糖“好好好去——去!”穗穗妈说。

“好妈呢,”穗穗高兴地笑了“进了城,我请你吃面皮儿喝糊汤!”

“你有钱么”穗穗妈也斜了女儿一眼“说了个大方!”

“人家穗穗咋能没钱呢?”蓉蓉冷不丁又插上了一句:“眼看是工人阶级,拿工资的嘛!”

娘儿俩挨了顶,又不说话了。

蓉蓉瞅了瞅这娘儿俩,不由悄悄地快意地笑了。为了不使这尴尬局面延续下去,她忙问:“妈,今儿个擀啥面?”

“你想吃啥,就擀成啥吧!”穗穗妈说,

“穗穗,你想吃啥?”蓉蓉笑着又问。

“随便。”穗穗快乐地跳下炕来,“妈,你歇着,我烧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