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花穗穗从水电局的大院里出来,就到了大街上。她想骑上车子快点朝回走,可怎么也骑不动。大街上,平时也不见得怎样,今天像是显得特别的人多。一不过节,二不逢集,这多的男男女女,也不晓得上大街来干什么。有许多人还结伴儿并排儿地走着,说说笑笑的,一副闲暇无事的样儿,全不管别人心里急不急。快到县城中心什字大街的时候,别说骑,推着车子都像牛上坡似地。她在人群里推着车子弯来拐去,走走停停地蠕动着,忍不住嘴里嘟嘟哝哝地诅咒着。

女贞巷要由农业人口转成城镇吃商品粮人口的事,早在三年以前,就已经到处传开了。文化大革命以前,在县城的西北角,沿着金钏河,就开始盖一座老大的化工厂,女贞巷的耕地,将近百分之八十五,都被一道临时砌起的砖墙围在了里边。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抓革命,促生产”发挥了极其强大的威力,也许是现代化过于深奥复杂,这座工厂前前后后,花费了九年功,才总算建成,投入了生产。

它到底都生产些什么东西,局外人是不大晓得的。周围的人,只知道它生产碳酸氢氨,硝酸氨,和呛得喘不过气来的氨水。这是令人惊奇和欣喜的。那一辆辆又圆又长的油罐车,由火车拖进了厂里,出来的竟是些这么个玩艺儿,上到地里,能多打粮食,可见,人是比神仙还要灵得多的啊!于是,这神奇的工厂,便吸引了全县人的目光。那高大的宽阔的厂房,竟像一座座脊梁高耸的山包。那银色的铁塔,雄伟的矗起,它的身上缠满了粗粗细细的虬龙一般的管道。那伸入天际的烟囱,像是一根笔直的竹竿。这些盘来绕去大大小小的管道,矗立的铁塔和烟囱,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奥秘呢旁观者是不知底细的。

人们只知道,它给这古老而平凡的县城,带来了一种亘古未有的奇观,带来了现代的物质文明。县里的风物,在原来的十景之外,又添了一景,叫做“金钏烟云”。因为远远望,那厂里的塔上,不断地升腾着乳白色的蒸气那笔直的黛黑色的烟囱上,不停地突突地冒着橙黄色的浓烟,乳白色的蒸气和橙黄色的浓烟交织,蔚为壮观。假若是在夜晚,辉煌的灯火映着这厂房,铁塔和烟云,这工厂,则又是一番斑烂瑰丽的图景,就像是金钏河畔,突然出现了琼楼玉宇,仙山琼阁一般。

有人说,那橙黄色的烟是有毒的。但它却一直就这样地冒着,人们只晓得它色彩鲜丽,对于别的,就不甚深究了。正如有一个人,给大家办了一件大好事,大家因而感激他,景仰他,他即使干了几件小的混蛋事儿,大家也就宽容了他一样。这化工厂不仅仅有着色彩的美,而且有着声音的美。远远地,就会听见它那雄浑的隆隆的歌唱,像是远方旋卷的狂飙,像是夏夜天际隐隐的雷声。据懂一点音乐的人说,它像是美国的黑人歌手罗伯逊敞开了歌喉,又像是在演奏德国音乐家德彪西的交响乐。

在这气魄宏大的旋律中间,时不时地响起一下低沉的爆炸声,如同突然敲响的铙钹声一样。这响声,使得这交响乐的节奏显得更为强烈。这声响的真实原因,外人也并未探其究竟,但人们都说,这“声音一响,黄金万两”——出化肥了!总之,这工厂的建成和投产,给这空旷的土地增添了风光,带来了繁荣的景象,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的乐趣,长了见识,开了眼界。

自从这化工厂建成以后,它那神奇的光彩,便吸引了众多的男男女女。那深蓝色的,胸前印着米黄色号码的工作服,简直像古代帝王的的仪仗队的服饰一样,显得既威严而又有光采。谁不想自己也能穿上那么一身呢!每逢招工,凡能跻身于这个行列的,无不是热情奔走,明争暗斗,展开一场激烈的角逐,就像荒原上的狼群在撕咬一只黄羊一样。货架上的茅台酒一扫而空,甚至旧瓶里装上八分钱一斤的醋的假茅台也成了黑市上抢不到手的热门货。“红双喜”烟和云烟卖到三十元一条。糕点包包里装的不是食品而是人民币。一切的关系网恰如一根根灵敏的神经一样,都迅速勃起而且运动起来,比平常兴奋十倍地发挥着它们的能量。那紧张和神秘的劲头,不禁使人想起骰子碗边那些赌徒的眼睛。可惜,幸运儿是没有几个的,尤其是在这个县里。正是因为这样,凡能在这个厂里当工人的本县人,在群众的眼里,简直变成了天之骄子。但是,既然这个厂是建在这个县里,占了这个县的地皮,吃的这个县的粮油,不为这个县的人谋一点利益是不行的。

据“参考消息”透露,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这腰粗气壮的中央基层工厂,终于做了妥协和让步,协助本县,利用里厂的技术力量和某些原料,办起了一座碱厂。这个县办厂,自然是为本县干部的子弟开门的。招工时虽然免不了有一番热闹,但还是比较容易平衡的。但是,这工厂占的既然是县上的地皮,更直接的,却还是女贞巷的地皮呀!农民,就是他们赖以存活的命根子,既然化工厂能为干部子弟谋利益,为什么就不能为失去土地的女贞巷的农民谋一点儿利益呢?

据说,大队干部和贫协代表,并没有通过县上的某些单位,直接就找到工厂领导的办公室去了。开始的谈判并不是很顺利的。但农民总有农民的办法。化工厂虽然很大,却依然是女贞巷领土上的一座孤岛。它的周围,除临金钏河的一面外,全是女贞巷的土地。女贞巷的农民,在大小队干部的支持和唆使下,不断地根据这种或那种理由,制造振振有辞的纠纷。弄得厂里不堪其扰,加之厂里的工人,大多数地站在了同情农民的一边,再说,他们还要扩建,要扩建,女贞巷的领土就是他们难以跨越的障碍。没有办法,他们只好低头了,答应请求有关单位,办一个大集体厂子,将女贞巷的农民,全部由农户转为“副户”。“副户”者,有“馋嘴本本”的城镇居民之谓也,尽管这本本已无形中自生自灭了,但习惯的称谓是难以改变的,正如即使再“革命”,女贞巷的名字无论如何也革不掉一样。

那时,女贞巷由农户要改为“副户”的风声,刮得很大,在县城近二十里的半径之内,曾引起了相当的震动。人们在羡慕女贞巷这特有的幸运的同时,很快引起了一场结亲热,这半径之内的许多人家,以将女儿能嫁到女贞巷为荣,在和别处人谈亲时争多议少,和女贞巷谈亲时却不提价钱,一个个显示了少有的雍容大度,甚至许多年龄不够的,都千方百计地改了岁数,领了结婚证,举行不举行婚礼,先把户口转过去再说,占住了位位,别人是抢不走的。

在周围村庄的人抢着和女贞巷的人结亲的时候,花穗穗也是热烈的参加者之一。当时,当媒人的,是她家一个拐了三十六道弯的亲戚,她把他叫冯五叔。这人是个矮个儿,留着两撇八字胡,眼上老戴着一副蚂蚱腿黑窝窝眼镜,冬天老披着一件老羊皮黑大衣,夏天老顶着一顶竹篾儿凉帽子。他很不愿意摘掉他那副眼镜,因为他的眼睛颇不雅观,一说话,两颗豌豆大的眼珠儿直朝上翻,俗话称做“望天眼”的,就是这样。但他又不得不摘掉眼镜,因为他的眼老是发粘,大眼角动不动就贮存起一粒老大的小米,不擦掉就睁不开那松弛无力的眼皮。他的形像实在说不上让人喜欢,但多少人却不得不求他,因为他别的本事没有,对于说媒,却表现了一种特殊的天才。至少,县城周围近二十座村庄的青年男女的婚姻信息,像是经过电子计算机处理过的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的仓库中贮存着。只要谁一提起某家的闺女,或某家的小子,他不但知道他们的乳名,学名,甚至属相和生辰八字,都清清楚楚,订亲未订亲.跟什么人订了亲,就更不在话下。

当穗穗妈领着穗穗,在巷里寻到他,一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摸了摸两撇八字胡,拍了拍胸脯子说:“大妹子呢,你回去,三日后我到你家里见话。娃的情况,你就别说了,都在我心里装着。花里的牡丹,鸟中的凤凰,向哪家提念,他们都是烧香拜佛,求之不得的。不是咱的娃寻他谁,而是咱的娃挑他谁。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过了三天,冯五叔果然披着他那老远里就起明发亮的老羊皮大衣,一颠一颠地到花苑村花穗穗的家里来了。这过去从来没打过交道的远方亲戚,谁也没问,就迳直走到了家门口,快活地叫道:

“大妹子,我吃你的煎饼盒盒炒鸡蛋来了!”

穗穗妈急忙把他迎到家里,少不得摊煎饼盒盒炒鸡蛋,最后再端上一碗酸汤面。冯五叔一连给她说了三家,详细地摆清了情况,让她考虑挑选,并说,她如果考虑好了,再安排见面谈话。就在穗穗跟妈一块儿仔细挑选对象的时候,本村一个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一头沉”干部,星期天回到村里,在老槐树下跟人偏闲传,提到了女贞巷的“农转非”的事,他说:“咳,你们别听见风,就是雨的。船,还在海里沉着呢!要办成,谁知道是牛年还是马月。如今,有多少参加革命三十多年的干部,家属子女的户口问题,都解决不了,他们一巷子人,又要转户口,又要进工厂,容易的想了个美!”他是知道内情的人,决不是风地里说野话。这消息一传到花穗穗的耳朵里,她立即发生了动摇。她是相信这话的,你想,如今解决一个人的户口都难如上青天,何况他们是一条巷子儿百口人再则,花穗穗是常常上街的,耳闻目睹,对于女贞巷的人们的生活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自从这巷里的土地,被工厂征用了以后,仅仅依靠生产队这个集体搞农业生产,已经不能维持生活了。于是,这巷里的家家户户,都做开了买卖。去北山拉柿子的,到渭河滩贩苹果的,进南山砍毛竹绑扫帚的,杀猪的,宰羊的,做精糟的,烙油圈馍的,蒸面皮儿的,炸麻糖的,磨豆腐的,甚至还有舞拳弄棒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的,三枚铜钱摆卦摊的。

1978年以前,干这些营生还躲躲藏藏的,1979年以后,就逐渐地公开化了,当然,卖大理丸的和摆卦摊的不在此例。干这些营生,都是非常辛苦的事儿,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凭着时间熬,指望血汗换钱。去北山拉柿子,单程八十华里进南山砍毛竹,来回二百四越是夏天,面皮儿卖得越快,得守个滚烫的热锅,一锣一张地去蒸;炸麻糖的,一蹦一身油花,连个干净衣服都轻易上不了身。如果匆匆忙忙地订了婚,结了亲,户口转不成,岂不是误了自己的一生!农村有个谚语,叫“不见兔子不撒鹰”,花穗穗可不愿做这件毫无把握的事情。花穗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妈。

妈对女儿是百依百从的,因此,在冯老五二次登门提念此事的时候,穗穗妈说:“唉,她五叔呢,依我的心思,是要把娃给到你那巷里的,无论如何,那是在县城里,比咱这乡下好得多。只是娃说,她岁数还小,不想急着办这件事儿。”

冯老五虽然惯于说媒,但这不起眼的老头儿只是凭着一副好心肠,认为成全人的婚姻,是积德行善的,并不希图人家的钱财。

一听穗穗妈的话,就说:“大妹子,我给你说的这几个主儿,都是正正经经的过日子人,娃们呢,也跟咱的娃年龄相当,而且,人也都聪明正派。如果咱娃说自己年龄小,可以先谈后订,先订后结。我把咱娃的情况,咱家的情况,都给人家说了,人家都欢喜的不行。你劝劝娃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穗穗妈道:“好五哥呢,我不是没劝,昨儿夜里,我嘴唇都磨薄了,舌头都磨短了,牙根都磨疼了,那死女子,就是不听。你知道,女大不由娘,如今谈这事,主意都在娃的肚里装着,她死活不听,我有什么办法这事劳你费心,十几里,烦你跑了两趟,我这心里,实在地过意不去。”

冯老五一听,失望地说:“既然这样,就算了吧。这事儿是勉强不得的,强扭的瓜不甜嘛。”说着,擦了擦眼,戴好了蚂蚱腿眼镜,耸了耸肩膀,披好了老羊皮大衣,一颠一颠地走了。这桩事,灯没点着,就先把火吹了。女贞巷“农转非”的事,果然石沉了大海。花穗穗暗自庆幸,没谈这件事儿,要不,掉进这泥窖里,即使拔出来,也得沾一身浆。

谁知道,天不转地转,地不转人转,这看来是空中的游丝,风一刮就断的事,突然之间,却要变成为活生生的事实了。她很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么个眼光呢把好好个事情,给白白的耽误了,到手的烧鸡,让自己放了飞。这一回,可得抓紧一点,幸亏此事,别人还不知道,无论如何,得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机会,可不能再失掉了。

心里越急,绊磕越多,她推着车子,在人群里硬是走不动。好不容易,到了北大街,人才稍显稀疏了一点儿。虽然是农历二月的天气,天气还有点冷,她的鼻翅上已渗出了汗珠。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抬腿,就跨上了车子,使劲蹬了起来,像一只蝴蝶一样,在人群里穿绕。一辆大卡车,从一条小巷里缓缓地正往出开。穗穗只顾急着赶路,一下子冲到了车头里。司机“咔”地一个急刹车,穗穗猛地一惊,心一慌,连人带车,竟倒在了车灯上面的钢板上。亏她手脚灵活,一看车停住了,伸手一撑,又把自行车摆正了。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气冲冲地骂道“找死呢急着喝恶水去呀”她不敢还嘴,忙扶好车把,双脚使劲一蹬,“飕”地又向前蹿去。骑了一节,才回过头去,望着那汽车缓缓移动的屁股,她笑着吐了吐舌头,掏出手绢,抹了抹额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