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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阴差阳错的婚姻

(六)

第二天的上午,穗穗用自行车驮着妈,到女贞巷里来了。

女贞巷的街道,仍然跟从前是一样的窄狭。不同的是,从前那“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状况被改变了,代替它的,是砖铺的路面。这可以说是巷里建设最伟大的功绩。说县城里大街上的建筑古老,相较之下,这巷里的房屋建筑,恐怕比大街上还要古老。不少人家的房顶上,那瓦松长得像原始森林一样的茂密,令人不禁想起喜马拉雅山上遮天蔽日的雪松。屋脊上,还蹲着麒麟、狻猊之类的镇兽,那十年它们竟然没有遭劫遇燹,实在是天大的幸运。有的房屋,已经倾得像意大利的比萨斜塔,但它依然夹在两边的砖墙中间,顽强地耸立在地面上,经受着烟熏火燎,好像它从来就是这种奇特的姿势似的。这些房屋里,居住的大概都是榜眼贾家的后裔吧。它们的形象,显示着往昔的繁华。在这些古色古香的建筑中间,夹着一些比它们低得多的瓦房,但那砖瓦,早已失去了它们新鲜的鹑鸽灰,印满了干燥的苔藓的痕斑。间或有一两家新盖的房屋,在这里反倒显得很不协调,就像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丈夫,忽然戴了一顶鸭舌帽一样。

冯老五的家,在这巷里的最北头,老城墙的最西北角。城墙在五十年代初期,早就当做土化肥挖掉,拉到县城四周的庄稼地里去了。靠挨着城墙的护城河,改成了一条引金钏水浇地的大渠。冯老五家的庄基房屋,就傍着这一条笔直的渠道,渠岸上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就像一道银灰色的屏障。

县城里的巷道,不比农村,来来往往的人,又多又杂,所以,来几个陌生人,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穗穗驮着妈,一直到了冯老五的家门口,才拉住闸,让妈下了车子。

到得屋里一看,只见后院里,一家人正忙着呢,原来这家在什字大街上摆了个摊子,卖面皮儿。街上卖,家里蒸,白白的蒸气,在院落里弥漫,电鼓风呜呜地响着,谁也没留心大门口进来了两个客人。只有冯老五,坐在炕上,斜倚着被子,在打着盹儿。那呜呜响着的鼓风机,就像是他很自在的催眠曲一样。冯老五一生没别的爱好,他生活的乐趣,就是个说媒。一家人都晓得,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全由着他,好在家里如今也不指望他过日子,他也乐得个逍遥自在。

穗穗妈走到炕边,叫道:“五哥五哥,你歇着呢?”

冯老五被叫醒了,他隔着黑窝窝眼镜,边瞅边间:“噢,噢,你来了,坐嘛!”

穗穗妈晓得他眼力不行,是白搭话,并没看清人,便坐在炕边儿上,说:“我是花苑的,这下明白了吧!”

“啊!大妹子呀!”他慌忙坐起来,隔着窗子朝院里喊道∶“来客咧!倒茶来!”

“不咧不咧!一点也不渴!”穗穗妈说。

冯老五挪到炕边来,背靠墙坐着,伸手到挨炕放的板柜上去摸烟。穗穗妈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四川产的“工”字牌的卷烟,递了过去。冯老五吸了几口,这才说:

“大妹子,我知道你是无事不来的。准又是为穗穗的事。”

穗穗一听,不由瞅了瞅妈笑了。

“好哥呢,你算是说对了。这当娘的都身子轻,骨头贱,为娃把心能操烂!”

“怎么,几年了,她的婚事还没成!”“这不,今儿个又麻烦你来了!”

“麻烦啥呢?咱能为别人的事跑,就不能为咱的娃的事跑!只要娃高兴,我也就满意了,你说是不是呢?娃瞅上了个谁,我给咱跑去。”

“她能瞅上个谁呢?”穗穗妈笑着说:“她思来想去,还是想到咱这巷里找一个。”

冯老五一听,摇了摇手说:“没向了,没向了。如今这巷里三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小伙子,瞎的好的,飞的跑的,丑的俏的,鹞的咬的,都有了对象了。那回我就说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不信。如今,人家是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月,你这,可是迟了整整三年呀!”

穗穗一听,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穗穗妈一听,不禁瞅了瞅穗穗,眼里流露出懊悔的光芒。

穗穗可不甘心,问:“五叔呀,真是都订得完完的了,一个也没剩?”

冯老五道:“再好的货,卖到最后也得剩点碴子,还能一个也没剩?”

“那是谁呀?”穗穗问。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们巷里,只一个没有订下媳妇,这就是他。谁敢把女儿给他,哪个女子又愿意跟他呢?天爷爷,你别听他的名字,先听听他的外号,一巷人背地里都叫他——‘人种’!”

“人种”这个词儿,也许算是这一带特殊的语了。这是个很带轻蔑意味的挖苦骂人话。其含义是,世上的好人都死光了,只剩你这个劣等下贱货了,不是你的命长,是因为怕人类绝种,无可奈何地把你留了下来,让做个“人种”,就像牲畜里留下来的种猪种驴一样。世上留下你,别的作用是没有的,只有这样一种用途。

穗穗妈一听这个外号,不由皱了皱眉头,耸了耸鼻梁笑了,说:“要不,怕也剩不下的吧!”看来,她对这小伙子已失去了兴趣。

穗穗一听这不太文明的词儿,不由耷拉下眼皮儿,脸上掠过一丝羞涩的红晕,要放在往常,她是不会再说话的了。可今天,女贞巷里这个唯一没有订婚的“人种”,已成了她绝望中的一线希望了。即使再不好意思张口,她也想弄个明白。便笑了笑说:

“有些人也真损,为啥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呢?”

冯老五道:“唉,那不是名字,那是个外号。光一听这外号,你就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巷子里,谁一提起他不摇头呀唉,马尾串豆腐,没法儿提呀!”说着,他自己也摇起头来。

穗穗妈一听冯老五这种口气,已察觉到这小伙子确是不成体统的,冯老五对这小伙子没有一丝儿好的印象,不会揽这个事儿的,便示意女儿不必再问了。但穗穗却是不甘心就此完了的,对妈的态度,她装作没有看见,接着又问:

“五叔,到底为啥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呢?”

冯老五见穗穗直在问他,心里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也不得不应付着说几句了。他常说媒,是很懂得女孩儿的心境的。便叹了一口气,说:“说来呢,这家其实原也不错的。两间三椽老房,担子(大梁)比桶壮,椽头比碗粗,一色北莽山上的马尾松。屋里的立柜,板柜,银柜,八仙桌,太师椅,全是早年胡桃木雕花的,虢镇的生漆漆的,至今还像镜儿一样,照得见人的鼻子眼睛,现在你掏再大的价钱,也寻不到这样的好货了。屋里,只他一个人……”

“他大他娘呢?”穗穗妈是个软心肠人,一听说屋里只他一个人,忍不住就问。

“他大他娘?”冯老五不自在地笑了笑:“提起来,话儿就长了。这家也是贾榜眼家的后辈。他大原是个念书的,上了大学,留在省城里工作了。那媳妇呢,原是家里包办的,比他大三岁,人长得挺俊,脾性儿也柔,手脚又勤快,又孝顺老人。他去上学,她在家里守着。待两个老人殁了,孩子都四五岁了,他却硬是要离婚。闹了几年,终于断了。那女的一气之下,另嫁了人,嫁出去不到三年,就害痨病死了。扔下这孩子,没得人管。他想管,他在城里寻的那个婆娘又不准,他也许怕她,也许怕淘气,弄得小小个娃娃,像磨道的狗,碾道的鸡。还是他舅家婆(外婆)见娃可怜,心中不忍,领了过去。你想,舅家婆即使再亲,那终究是在别人家里,不气长呀别人容得,妗子(舅母)却是容不得的。说是,人家他亲大都不管,可把咱们骚情的白费气力白操心,能捞个啥油水这娃在他舅家勉勉强强长到十七,才跟妗子美美吵了一架,回到巷里来了。本来嘛,大家都很可怜他。谁知道,他却是动不动就跟人打架,一上批斗会,还嬉皮笑脸的。一天钻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喝酒划拳的,吵得四邻不安。不知道跟谁,还学会了打拳。有回,在地里转了一圈,硬是要记工分。记工员不记,他撕住领口子骂先人。队长跑去说了几句,他把队长打得趴在地上,还抹了一脸的青泥。公安上把他逮去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这几年,他也不知道在外头胡混什么,一天价穿的古里古怪的,头发留得不男不女的,还烫了些黄卷卷,手里提了个洋戏匣匣,一边唱着,一边在大街上拧腰扭屁股,谁一说,就跟谁瞪眼,把酒气烟气,喷你一脸。巷里谁提他,不摇头叹气大妹子,你愿意给咱穗穗寻这样的人吗?”

陈肼杼揭炼一边说∶“好五哥呢,咱可是个过日子的人家呀!”一边用眼睑着穗穗。

穗穗一听是这种景况,一时也没了主意。一看妈瞅她,低下头不言声了。

冯老五道“我说的这话,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打听打听。这娃的乳名儿叫贾家骏,官名儿叫什么,就不晓得了。”

“贾家骏!”穗穗把这名儿悄悄地记在心里。

(七)

穗穗跟妈从冯老五的家里出来,心里很是郁郁不乐。她暗自懊悔自己失掉了上一次的大好时机。如今弄得自己没有了丝毫的选择余地。巷里唯一没有对象的这个“人种”,自己跟不跟呢跟吧,名誉很不好听,自己一家人从思想上都是通不过的,不跟吧,只是这“人种”,已是她唯一进女贞巷的希望了。

穗穗妈的心里也不自在,她实在也不愿意自己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她跟女儿感情的脉搏是一同跳动的,女儿快快不快,她比女儿还要不快得厉害。

“你看咋办呢”穗穗妈问女儿。她不敢说算了吧,怕惹得女儿不满意。

穗穗低着头,慢慢地,只顾推着自行车儿自己走。穗穗妈跟在车子后边,也不敢问。

正走着,只见从巷子的南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个人,老远里,就看见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是顶着个喜鹊窝似地。上身穿件杏黄色的夹克,肩上、胸前、袖口的铜纽扣,在阳光下,金灿灿地发亮,一条瘦伶伶的裤子,紧裹着双腿脚下,是一双尖尖的红色火箭皮鞋。他一边走着,一边曲着双肘扭着,那姿势,竟如一个窈窕女郎那样的绰约优美。他一边扭着,嘴里还一边哼哼地唱着,那词儿,像是流行歌曲,仔细听来,却又不像,竟是个胡编胡扯的大杂烩——

沙啦啦啦下雨了,

哥哥妹妹跳舞了。

澎湖湾,澎湖湾,

请给我一支“三五”烟,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谁敢欺侮老子绝不轻饶……

这形象,却是有点儿怪里怪气的。穗穗妈哪里见过这个忙扯了扯穗穗上衣的后襟,示意她往路边让一让,这种人,是招惹不得的。

穗穗常到城里来,她对这个,毫不介意。妈的意思,她自然是懂得的。便推着车子,往路边让了让,低声说

“妈,这莫非就是‘人种’”穗穗妈见说,不由翻了她一眼。

但这“人种”,已摇摇晃晃说说唱唱地走了过来。对于这样的人,穗穗妈向来认为是不务正道的。流里流气,疯疯癫癫,不男不女,妖里妖气,她是既害怕,又厌恶的。何况冯老五又向她做了那样的介绍她赶紧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心里说“这缺德样儿,难怪被人骂做‘人种’!”

穗穗跟妈不同,她却留心着。她认为这几年在城里,这样的青年有的是,不一定就坏。冯老五虽然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她虽然不好意思正眼去看,却一边装着看她妈,一边悄悄地转过眼珠儿,酸他一下。忽然,她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当“人种”大大咧咧地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大大方方地转过脸去,正儿巴经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看也不曾看她,仿佛眼前没她这个人似的,依然在扭他的,唱他的,走他的,显得既快活,又逍遥。但这一下,她却看清了——原来是他,她认识他!

那是去年秋里,她骑着这辆半新不旧的车子进城。走到南大街,正慢慢地骑着走,忽然被后面一辆车子,一下子把她撞倒在地上。她打了个滚儿,额角和臂肘摔得生疼,还没清醒过来,忽然,腿上又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吼道:

“妈的眼瞎了往车子上碰。”

她一看,一个穿着将军服的小伙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站在她的跟前。她慌忙从地上爬着站了起来,又气又急,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愣啥装蒜吗也不看看把我的车子撞成啥样儿咧”那小伙子依然横眉竖眼地,呵斥着她。

她很害怕,生怕他出拳打她。但她不服。明明是他撞的她,怎能是她撞的他呢前边骑车的,倒撞了后边骑车的她想分辩几句,但又不敢分辩。这几年,在这大街上,拳头就是知县官,谁歪谁有理,没人主持公道的。有了纷争,人们只是围绕着看热闹,背地里发一点儿鸣不平的议论,却谁也不出面的。她忍气吞声,只好去看人家那辆车。至于自己的车子被撞成了什么样儿,她还没顾得看上一眼。

“妈的上海凤凰的你赔得起吗?”

她一看,果真是辆新的“凤凰”车。它的前圈撞得三扁四不圆的,大梁也成了歪的。她确是赔不起的。但这能怪她吗她气愤不过了,要分辩了,她瞅着他,嘴唇打着哆嗦:

“到底是谁撞的谁?”

“妈的你敢嘴硬”他掳着袖管,亮起了拳头“我要不见你是个女的,长得又蛮心疼的,早就叫你的嘴上流血了!”

她害怕极了,但也气愤极了。她不能忍受这种侮辱。她浑身打战,喊道:

“咋呢你就这么蛮不讲理。”

“谁蛮不讲理你个小卖×的……”他跨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就像一只凶恶的老鹰,抓一只小鸡似地。

她简直气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浑身抖成了一团。她下了狠心,即使吃亏了,她也要拼斗一番的。正在这时,忽听围观的人群里,有个人鼓起掌来啪啪啪啪!接着,一个声音喊道∶

“快来看呀,芦世宽卖马武了。”

芦世宽何许人也秦腔里有出戏文,叫做《蝴蝶杯》,也称《游龟山》。这戏里武汉三镇的总督芦林的儿子,是个花花公子,在龟山上为买娃娃鱼,打死了打鱼老人胡彦。江夏县令的儿子田玉川路见不平,又打死了芦世宽。人们把谁家的孩子不争气,就叫芦世宽。马武,本是东汉光武帝刘秀跟前的名将,秦腔又有出戏,叫做《玉虎坠》,写的是马武在山上称大王时,有次在酒楼上喝酒耍威风,碰见了好汉冯彦。马武自恃勇力,去打冯彦,反被冯彦打得落花流水。这一折,叫做《马武闹楼》。人们根据这,把胡抖威风欺负人的人,叫做“胡卖马武”。这喊声,显然含着极大的讽刺和轻蔑。

这小伙子显然是想显示一下他的威风。他不甘忍受这种屈辱,随着那喊声,他抓着她衣裳的手放开了,倏地扭过了头去,朝着喊声的方向盯去,嘴里气势汹汹地喊道∶

“背地里的光棍!有种地往场子里走!”

“你大爷自然要来的!杂种!”人群里大大咧咧地走出一个人来,嘴角含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他似乎还正在吃着香蕉梨,咬得只剩下个梨核了,还在手里倒吊地提拎着,一边往里走,那提拎着的梨核儿还在被他摇摆得乱转。”欺侮个女的,算什么威风”他看也不看他“你驴日的先把大爷这犁把吃了,咱们再交!”

那小伙子又粗又高,壮实得像头犍牛,哪里能把他看在眼里他气得憋红了脸。嗖地一声,那将军服被从中间撕开了,铜扣子叮叮当当掉在地上。他双手一翻,就把那件衣裳扔在地上。一抡双拳,就朝比自己低半头的他扑了过去。

穗穗在他往场子里走的时候,就用感激的目光瞅着他。是他救了她的危。如今,一看那蛮横的小伙子要打他,生怕他吃亏,吓得不由得挤上了眼睛。她实在没有胆量眼睁睁看着人家打架。过去一看见打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但今天,横从天来,一个素不相识人,竟为了她,要在她的眼前跟人打架了。

但是,如同战场上的形势,是瞬息万变的一样,她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静静地站着的围观人,“哗”地响起一片欢呼声,有的还吹起了尖厉的胡哨。她睁眼一看,只见那小伙子已经趴在了地上。他呢,手里还在摇着转他的梨核儿,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一样。这一下,她一下子有了勇气,也有了信心。因为,很显然,观众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而这个人,又显然能为她报仇雪恨。

那小伙子那一下子可能挨得不轻。他使劲爬了几次,才从洋灰路面上爬了起来。他也不说话,又一次扑了上去。还没等她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又一个轱辘,翻倒在地上。还没等他动一动,他已弯下腰去,把手里的梨核,朝他大张着的嘴里塞了进去。

“味道不错的!尝尝吧!”他轻松地笑着,又在他的腮帮上轻轻地拧了一把。

“哗”地一声,群众又笑了起来。

这一下,那小伙子可能摔得更重,他躺在地上,大张着嘴,好一会儿动也没动,连嘴里的梨核,都不曾吐出来。

“来呀!”他一只猫儿逗老鼠似地,瞅着他挑战∶“不服气,再来几下”

那小伙子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闭上眼睛,也不说话。他的脸上,已是紫一块红一块的,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来,就像是半块响了膛的西瓜。

他轻蔑地冷笑着,绕着那小伙子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转着圈儿“挺威风的嘛怎么装起了狗熊,耍起了死狗”转着转着,他突然抬起右脚,朝他的大腿狠狠地踹将下去,威严地命令道“站起来!”

那小伙子尖叫了一声,打了个滚儿,呰牙咧嘴的,腮帮痉挛着,挣扎着爬了起来,虽然眼睛里充满了恼恨,但像一只斗败了的鹌鹑,抖不起翅儿了。

他一手卡在腰里,一手指着他的鼻头“猪八戒照镜子,也不瞧瞧你是什么模样,仗着一身肥膘,跑到县城里来卖肉如今不发票咧,肥肉不值钱咧说着,伸出食指和拇指,掐住了那小伙子的下巴颏儿,问道“你这几根怪毛儿,我今天非给你拔净不可!你说说,是她撞了你的车子?还是你撞了她的车子嗯?”

那小伙子歪着头儿,似乎还不想回答。

他那两根指头不知怎地一捏,鼻梁一耸,说“啊说话呀!”

那小伙子竟杀猪似地失声叫喊起来“哦哦哦……”

“说”他命令着“今儿个我不相信把你教不乖!”

“我撞了她!我撞了她!”那小伙子终于像放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

他放下手,双臂往胸前一盘,问道“你撞了她,也不管撞伤了人没有,反而说她撞了你,还要耍歪撒刁,世上有这理儿没有?”

“我错了!我错了。”那小伙子真乖了。

“咋办?”他问。

“看伤!修车!”那小伙子回答。

“还有呢?”

“看伤,修车,还不行吗?”那小伙子求饶似地问。”你再想想!”

那小伙子咕碌咕碌,转着懦怯的眼珠“我实在想不起来。”

“不懂礼貌的东西你无缘无故地欺负人,不道个歉吗?”

“噢是是”他恭顺地回答。

“你咋个道法?”

“我认个错不行吗?”

“咋个认错?”

“你说咋认就咋认。”

“好,过去。”

那小伙子朝她跟前走来。

“站住!”那小伙子站住了。

“行个鞠躬礼!”那小伙子行了个鞠躬礼。”叫声姐!”

围观的人们快活地哄笑起来,又有人快活地打起了胡哨。

她一下被说得臊了起来,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脸庞。没想到他竟出了这么个怪点子,她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那小伙子大约是不想叫。只听他威严地吼了一声“叫!”

颤涩涩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的隙罅里硬挤出来的——“姐!”

群众的情绪更活跃了,他们有的竟放声痛快地大笑起来,接着是一片好脆的鼓掌。

“下来做啥”“修车,看伤!”

“我看呀,这就不麻烦你了。你掏三十块钱,满包!咋样?”

“三十”

“咋嫌少吗?四十!”

“不少……”

“五十!”

“好哥呢,三十就三十。只是,我身上没装多少钱……”这小伙子怯怯地说。

“骑得起凤凰车子掏不起钱?谁信你?”他扬起头来,问围观的人群“三十块说得多不多?”

“不多!”群众几乎同声喊了起来。

“公道不公道?”

“公道!”

“你看,大家都说不多,又很公道!”他的态度忽然变得柔和而又亲切起来,竟像大哥哥哄小弟弟一样“你就乖乖拿出来吧,免得我再打你,叫人说我得理不让人。”

那小伙子似乎有点儿急了,说“不不,我没嫌多,是我身上没这么多钱。”

“有多少?”

“二十挂零”“全掏出来。”

那小伙子从屁股上那个口袋里,掏出乱七八糟一把票子来“都在这儿。”

“交给你姐!”

那小伙子只好过来,向她交。她不接,显得不妥,他明明撞坏了她的车接吧,又不好意思,再说,也要不了那么多钱。她真不好意思伸出手去。

“拿上拿上。”群众喊着督促她。她只好把那些钱接在手里。

“小伙,”他拍了拍那小伙的肩膀“以后一不要蛮不讲理,动不动出手打人,得讲点文明礼貌二不要流里流气的,在妇女跟前动手动脚,你婆你妈你姨你姑你姐你妹子,都是女人要正派一点儿三呢,你到山沟沟里脱了裤子精尻子撵狼,耍大胆,逞英雄,没人说啥,这县城里,可不是你卖马武的地方听见了吗?”

“听见了!”那小伙说。

“你服不服?”他问。

“服!服!”

“不服,咱不强着你服!要是不服,三天后我在金钏河那棵老柳树下等你,咋向?”

那小伙子低着头,没有言声。

他忽然把右手在半空里一扬,“啪”地打了个响榧,说了声“拜拜!”就扬长而去了。

这在大街上偶而发生的事件,却在穗穗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开始,她对他只是出于感激,后来,正如浑水经过了沉淀一样,她的印像逐渐地清晰了起来。她觉得,这才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她很后悔,当时处在稠人广众之中,她没有勇气和胆量好好儿地看一看他,但那匆忙的偶而的几瞥,他已在她的眼睛里被摄下了美好的轮廓。他的面庞虽不清秀,但显得棱角分明身材虽不魁梧,但肥瘦适中大大咧咧的神气,却掩不住潇洒的“帅”劲。尤其是,他虽是一身人们看不惯的“时髦”打扮,但骨子里看来却是个正派的好人。打从那次以后,她希望她还能遇到他,即使不能相识,但却也可以表示一下她的感谢。但不知怎么搞的,此后,她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谁能想到,今天在这儿却“狭路相逢”了。

她瞅着他的背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儿,想看看他的家在哪里。

“死女子!还不走!胡盯啥呢!”妈颇不高兴地拍着她的脊背。

“你管呢!”她不高兴地回答∶”我想盯啥就盯啥!”她依然在瞅他。

穗穗一直瞅着他走进了那两扇黑漆大门,才扭过身来,推着车子,慢慢儿地朝前走。

“怪不得你冯五叔说他不好,”穗穗妈朝穗穗说“那样儿一看就是个‘二道毛’。

“二道毛”是这儿的土话,意思和二流子是很近似的,也可解释为不务正业的人。

穗穗不高兴了,她不愿意妈这样说他,便问“你咋知道的人家这样说他,你也这样说么”

穗穗妈一看女儿气色不顺,摸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咋的咧我说错了吗”

“至少也不对!”穗穗说∶“你不能光凭外表看人。穿烂棉袄的不一定是叫花子,穿呢子衣裳的不见得就不偷人。你说他是二道毛,我看他是好人”

穗穗妈一听,吓了一跳,怎么,莫非女儿对这“人种”倒有了什么意思她困惑不解地瞅着女儿,说不出什么话来。

穗穗瞅着妈的样儿,忍不住“噗”地笑了,说“走吧妈!”她知道,这话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明白的,而且,妈也不晓得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走着慢慢儿再说。

穗穗推着自行车,穗穗妈厮跟着,娘儿俩,朝着巷外走去。

(八)

刚一出巷口,一个跟穗穗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手里攥着一大把嫩生生的韭黄,挺麻俐地甩着两条胳膊,迎面走了过来。那韭黄,透明的金叶子一样,随着她的胳膊,一颤一颤地。她走到穗穗妈的跟前,忽然站住了,眼皮儿一眨一眨地,直往穗穗妈的脸上瞅。她眉开了,眼笑了,张大了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惊喜地叫道:

“哟这不是花苑的花嫂吗”穗穗妈一看,是女贞巷的贾嫂。

穗穗妈跟贾嫂,原本是不认识的。去年正月里,一帮老婆儿有了兴,联络人一块儿到终南山的楼观台去朝山,去赶二月初太上老君的盛会。这楼观台是著名的道教圣地。据说,战国时的函谷关令尹喜,在这儿结草为楼,以观天像,所以叫做“楼观台”。老子李耳骑着青牛出关,尹喜请他住在这里,撰写了《道德经》五千言。这里北向渭水,南依秦岭,满山翠竹青松,巨石流泉,蝶飞鸟啭,草茂花繁,雄伟之中含着灵秀,俏丽之中蕴着庄严,是个风景绝佳的去处。更有明代状元高文举用梅花篆字写的《道德经》石碑,仰天池,化女泉,炼丹炉等名胜,近几年来,逐渐修复了“文化大革命”中被破坏的痕迹,将这里改为森林公园,砌了石级,架了索桥,更是吸引了万千游人,但这些老婆儿们来到这里,决非为了游山逛水,而是为了朝圣敬神。太上老君李耳,就是她们虔诚敬仰的神灵之一。

五千言《道德经》,她们是不晓得,也并不关心的。她们关心的,是太上老君的全身座像。她们要在这儿顶礼焚香,叩头下拜的,以为借助神灵的保佑,可为她们消灾免病,增寿添福。穗穗妈本是不太热心这样的事的,但在老伙伴儿的动员下,却动了心思,她正为女儿的婚事焦心,想为这事去祈祷祈祷,就烙了些馍,装了些钱去了。走在路上,又碰见了一群老婆儿,一路同行,就汇在了一起,说说笑笑地朝前,女贞巷的贾嫂,就是这样认识的,按农村老太太的说法,人和人都是个“缘法”,无缘的,整天在一块儿厮混,都心不应口,口不应心,有缘的,相隔干里,一拍就合,句句话儿,都能说到心坎子上。穗穗妈一见贾嫂,俩人一路说得热火朝天,连晚上歇息,都互相枕着胳膊。临分手时,互相间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对方到家里来坐坐。但农村人,一年四季,谁家不是个忙一忙,就把这事丢在脑后了。反正又不是太近的亲戚,非走不可。时间一长,也就淡了。谁想,今天却在这儿遇见了。

贾嫂一叫她,她慌忙也一拍手,说“哟,今儿个,我可走到你家门道里了!”

贾嫂问“你咋从这儿出来了”

穗穗妈用下巴朝穗穗指了指“这不是为她,寻冯老五来了。”

“来到巷子里,咋不到我屋里来是嫌我家寒酸不成”说着,一把拉住穗穗妈的手“今儿无论如何,你得吃顿饭再走!你看,多好的韭黄儿?我给你娘儿捏疙瘩!”

“疙瘩”者,南方人称作大馄饨,四川人叫做抄手的即是,只是捏法,有不同而已。

穗穗妈被贾嫂拽得停不住脚,只是用眼盯着穗穗。贾嫂忙说:

“女子,你也来。既然寻过冯老五,想必是为了婚事。你来,让姨听听,也帮你想点办法。”

穗穗本不想去的,一听这话,就推了车子,又折了回来。贾嫂领着穗穗妈和穗穗,到了她的家里。贾嫂家是老房,却是新老结合的家俱,摆在一起。墙边一个法式米黄色带穿衣镜的大立柜旁边,是一张八仙方桌,桌两边是大圈儿椅子。她招呼她们在椅子上坐下,泡了一大壶茶,拿了两个细瓷茶盅,每人倒了一盅。随手又拧开了“红灯”牌收音机,机里正在放着秦腔戏《藏舟》,也是《蝴蝶杯》里的一折,肖若兰唱的。贾嫂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笑着说:

“好花嫂呢,咱这屋里不好,你可别笑话。也没得啥好的招待你,你可不要攥弃!”

穗穗妈笑道“比我那屋里强多了到我屋里,你只有到热炕上去坐了。”

“那才脚也暖和,心也暖和呢!”说着,呵呵笑了∶“花嫂,我回来后有回和冯老五扯谈,才知道咱们还差一点儿成了亲家呢!”

“真的”穗穗妈笑着问,接着说“要是早二年朝山,说不定还是真的呢!给娃寻你这么个婆婆,我可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了。”

“唉!那也只怪我没福,没早点给太上老君去烧香!”说着又笑了一声,向前凑了凑“咋呢,花嫂,给娃还没寻下个合适的。”

穗穗妈道“唉咋个说呢我这死女子,把心倒在你这巷子里了。那年没说成,如今呢,却还想到你这巷子里来。”

贾嫂搬过一张电镀软椅,坐在穗穗妈的旁边,问道“那,冯老五是给你咋样说的?”

穗穗妈道“他说,主儿不好寻了,都订了亲了。全巷里,只剩下个,下个……”她不好意思说那个不好听的外号,想说名字,又记不起来,便扭头问穗穗“叫啥来着?”

“贾家骏”穗穗忙说。”他怎么说他的?”贾嫂又问。

“他说这娃不行。”穗穗妈不愿多说别人的不是。”我又不了解底细。你看呢?”

贾嫂想了想,说“唉,都上一个老祖坟,你可教我怎么说呢吃亏就吃在他娘死了,他大又丢下他不管,弄得他像个没笼头的马,想咋跑就咋跑,想咋跳就咋跳,连队长都顶,巷里哪个敢说他听说,动不动还在街上跟人打架,去年秋里,就把个比他个儿还高的,打得满脸是伤,爬在地上起不来……要不是这,这可是个好主儿,一进门,就是里面两新的当家的……”

穗穗听她说去年秋上在街上打架的事,忍不住心里直想笑,但她又不好意思在老人说话时插嘴。此刻,听见贾嫂那么一说,忙接上说:

“贾姨,我看这贾家骏并不像人说得那么不好。”穗穗妈一听,惊愕地瞅着女儿,白了一眼,说“你什么都知道!”

穗穗道“你不知道,妈,去年秋里,他就是为我打架的!”

穗穗妈“噢”了一声,说“那也不能说他就好”说着,朝贾嫂把这事儿简要的说了一下。

贾嫂听了说“没想这东西,还做了这样一件好事”说着,又朝穗穗说“光凭这件事,是说不来的。他在巷里,又是我贾家的后辈,我实在也不愿说他不好。不过,人都说他是个吃了今天不管明天,有了一顿没了抡棍的货色。姨亲眼看见的,他动不动就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在家里喝酒,这酒瓶那酒瓶,用担笼朝外提。喝多了,把那个人叫做‘三洋’的,在屋里开始的呜哩哇啦,还唱的什么哥子呀妹子呀摸(念mao)摸你(她把毛毛雨听转音了),唉!别提了,一巷里,就他是个猪嫌狗不爱的……不过,不过……”她用眼瞅着穗穗妈。

穗德妈说“好嫂子呢,又不是外人,你有话就尽管说嘛!”

贾嫂道“不过,如今这讲的个婚姻自主,咱穗德要是不嫌……”

“哎哎哎……”穗穗妈忙摇着手儿“好嫂子呢,咱是过日子人,能跟这样的人结亲吗……”

“我看他或许还不错呢!”妈的话还没说完,穗穗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穗穗妈跟贾嫂一听这话,不由都吃了一惊,四只眼,不由都盯在了穗穗身上。

“你,你怎么对他动了心”穗穗妈不解地问。”我就看娃有那么一点意思。”贾嫂说。其实她也没想到穗穗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捅出来。”不过,姨跟你说,你先好好儿打听打听,跟他谈这事,你可得掂量了再掂量,一辈子的事,可不能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

“好嫂子,你就别提这事了。”穗穗妈道“你想想看,这巷里呢,还有没有别的合适的。”

贾嫂道“论起来呢,巷里跟咱娃年龄差不多上下的,都是订了亲的。不过,这订也和订不同。有的人跟我说过……不过,也没个定准,或许……”

“你也别为难,能说,就说”穗穗妈一看还有点别的希望,忙说。

“那我把事踏实在了,就给你个回话。”贾嫂说“咱姊妹两个,你的娃就是我的娃,把娃搁不到好处,我心上也过意不去,再说,我能对得起你这好嫂子吗?”

穗穗这阵儿并没有听清这对老姐妹说的是什么,她见妈和贾姨都不同意她提贾家骏,心里很不以为然。她跟妈可以顶上几句,但跟贾姨是头一回见面,不能不讲点礼貌她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在人家的家里,跟妈去顶顶撞撞,她只好坐在那儿,琢磨她自己的心事……

(九)

接连三天,穗穗处在苦恼之中。对于那个“人种”贾家骏,不但妈坚决不同意,妈回来一说,全家人都不同意。在农村,女孩儿的婚事,几乎十成有八成,还是取决于父母和家庭的。父母不同意,家庭不同意,那是很难办的。她跟贾家骏只有那么一次偶然的邂逅,别人都说他不好,她又没有任何事实做为根据去反驳。而驳不倒那些又无法说服父母和家庭。就此拉倒吧,她又极不甘心。一则,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对他的印像并不坏。素不相识,他能为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证明他见义勇为二则,他帮助了别人,一不夸功卖好,二不索任何酬谢,证明他品德好三则,他为她跟那小伙子闹到那种程度,不但没跟她搭讪说句话儿,连看都没好好儿看她一眼,说明他为人正派。再说,更重要的,是在女贞巷里,他是唯一没有订婚的,她进女贞巷当工人的希望,只有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懂得了婚姻大事是怎么回事儿的女孩儿们,一旦有一个她认为可意的男子闯进了她的生活,她是怎么也无法从自己的思想中把他驱走赶掉的。”人种”贾家骏的影子,老是在她的眼前闪。冯老五和贾姨认为他不好的地方,她都认为值得怀疑,认为那是他们由于封建保守而产生的一种偏见。她觉得他确像一匹无缰的野马,放荡无羁,无拘无束,但这却表现了他的刚勇和豪迈,难道一个男人,也要像一个瘦弱的女人那样文雅他应该像马,而且应该像一匹烈马,这才是个男子汉喝酒么喝酒怕什么英雄就好酒武松不喝酒周瑜不喝酒李白还酒后诗百篇呢跳舞么跳舞也不错!群英会上周瑜不是舞过剑吗?电影上,周总理不是在芒市跟傣族姑娘一块儿泼水唱歌唱也不错嘛他唱的那些歌儿,不是电视上广播上都唱过吗为什么别人唱得,他就唱不得穿得古里古怪那又有什么他爱那个样式嘛戏上穿的那些衣裳就不怪为什么还认为那是美的呢既然美,你为什么不穿一件上大街头发留的不男不女啥叫不男不女清朝男人的辫子不是比女人的还留得长么外国人能留那种头,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留只要人家自己觉得美就行嘛,又不碍你吃饭拉屎,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种种,种种,她觉得自己的这些看法是绝对正确的。但自己认识正确,却并不等于能说服家庭,能改变其他人的舆论。不过,这么一想,贾家骏的模样,在她的眼前越来越是鲜明了起来,想到他打那不讲理的小伙子的姿态,她心里很是兴奋想到他逼着他行鞠躬礼,叫姐,竟不禁笑了起来。她愈想,愈是敬服愈想,愈是喜爱。是的,世上哪个女子,不爱慕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呢?

一想到这些,她觉得她的心境里,竟像是有一把火,蓬蓬勃勃地燃烧了起来。这使她亢奋得不能自已。但愈是亢奋,她就愈是苦恼。有谁能知道她的这一颗心呢谁又能替她传递这一番心意呢妈妈根本不能同意,冯老五和贾姨又不会替她去说。但愈是苦恼,她对他的欲望就愈是迫切。甚至想到,即使不能当工人,能跟上他也是一种幸福即使他打她,骂她,待她不好,不会过日子,她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再说,她就不能以她的心,去换他的那颗心,使他成为人人眼热的真正的男子汉吗?

也许是这一把火,把心头的感情的波涛,给煮得鼎沸起来了,她觉得她必须尽快地得到他。幸福的获得有时候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失去了这一瞬间,留下来的将是终生的悔恨。她必须把握住这一瞬间,不使它从自己的身边溜走。没有人为自己传递信息,穿针引线,那就自己想办法吧,自己又不是崔莺莺,离开了红娘就寸步难行。她决定自己为自己的前途开辟道路了。

一家人都下地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个她。空空旷旷的。此刻,当她从烦躁不安中安静下来的时候,这种空旷就变成了一种静谧。她打开了母亲放在板柜上的那个不大的陈旧了的梳妆匣子,那是她放书籍文具的地方。她从里面取出了她上学时用过的作文簿,这些作文簿都用了不到一半,有许多格纸还是崭新而又光洁的。她决定给他写一封信了。一个高中毕业生,信,至少还是会写的,她觉得。拧开了墨水瓶,给好久不用的“英雄”铱金笔里灌满了水,她要写信了。她俯身在板柜上,把笔尖拭了又拭,一边拭,一边想着该怎样去写。从来还没写过信呢,这是她生平的第一封。而这又不是一般的信啊,是……是恋爱……恋爱信一想到是“恋爱”信,她的心又跳了,脸又红了。跟前虽然没有任何人,她却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忍不住抬起头来,朝周围看了看,仿佛在有人窥探她的秘密似的。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忽然从那面她从小儿就照的,如今已布满了土黄色斑点的圆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它红着,红得像从后院墙豁口处伸过来的那枝盛开的桃花,她忍不住笑了,用手抚了抚自己丰满的胸口,又抚了抚展开了的作文纸,提起笔来,恭恭正正地写道:

亲爱的……

好久不曾拿笔了。这用起来曾经是很顺手钢笔,竟像是不听她的使唤了。掐笔的指头,突突直跳,笔尖像随着这突突在弹颤,那一点还像个样子,那一横却像是刚刚拉直了的弹簧。这不是她的字。她的字别人都说是写得很流利端庄的。给他写信,把字写成了这个样子,是不美气的。她一把撕去了它。她静了静心,在这撕下来的废纸上又试开了笔,直到觉得笔尖儿沉稳一些了,才又开始写道:

亲爱的贾家……

一写到这儿,她又觉得不妥了,跟人家连一句话儿都没有正式说过,怎么能称人家是“亲爱的”呢这太轻佻了!这太不庄重了不合适很不合适她一把又撕去了它,想了想,写道

贾家骏同……

嗯,还是不合适。直接叫人家的名字,这不是很不礼貌吗尤其是,自己是第一次给人家写信,而且,写的不是别的信,是恋爱信,至少,不说尊敬吧,但得尊重人家,还得亲热一点儿,那才像回事儿。别人都说,农村的女孩子粗俗,把恋爱看得过于简单,往往只一句“我没意见”,就定了砣。自己可不能也这么粗俗!好坏也是个高中毕业生,八十年代的青年,得有点儿八十年农村新青年的风度。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又写道:

可敬可爱的贾家骏同志你好吗?今天……

“今天”什么呢她觉得没有词儿了。不是肚子里没有话,而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了。能直接说“我很想你”,“我很爱你”之类的话儿吗不能第一次写信就这么说,这太不像个农村不曾出嫁的姑娘了。那么,又该怎么说才好呢她后悔这几年东颠西跑,只急着寻能让她当工人的对象,而竟忘记了还要搞恋爱,要早觉察到这一点,好好儿抓点时间,练一练写恋爱信该有多好,也免得这一阵儿作难了。真是的!她生了自己一阵儿气,一想,光生气有什么用临时抱佛脚,不抱也得抱呀,谁教自己平时不烧香呢她叹了一口气,提起笔来,接着写道:

……今天我突然很是想你,因为,因为,因为,因为我昨天去了你们巷里,在巷口又碰见了你……

写到这儿,她突然发现自己平时说话,还是口齿伶俐的,今儿个一写信,自己竟变成了结巴。就是十足的结巴,写信也不会结巴的吧对于自己把这么简单的几句,写成了这样,她觉得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但又觉得无可奈何。她只好把这张纸又“刷”地一下撕了去,又开头另写起来。

但写了没有七八个字,忽听妈和谁说说笑笑地,走了回来。还没等听清都是些谁,“嗝吱吱”,大门已经推了开来,妈领着冯老五,贾嫂,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儿朝里走。

穗穗自然明白人家是为了她的事儿来的,忙站起来装个笑脸儿打了招呼,就慌慌忙忙地收纸拧笔,心里很觉得不耐烦。折腾了半晌午,竟连封信也写得没个眉眼,如今更写不成了。生气。她真想走,又舍不得走,她还真想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些什么。

“哟我娃心疼的,”贾嫂一进门,就看见穗穗像是趴在板柜上写什么,笑着就说“一个人关着门儿学习得这么专心啊!”

贾嫂本来是想说句讨好的夸奖话,但在德穗听来,却像在在讽刺。她的脸不由得烧了起来。

“谁知道她的哪份兴又动了。”穗穗妈说“早好好学,兴许都考上了大学呢!”

茶端来了,烟吸着了,贾嫂才说“这不,我把我五哥也叫来了,还是为咱穗穗的事。娃喜欢到咱巷子里来,我也觉着高兴。好嫂子,我再能给你帮个啥忙呢无非是尽尽人心。五哥,你就把这事儿说一说吧”

冯老五抽着“工”字牌卷烟,仰着脸儿,说“唉,想起这事呢,也挺不容易,费了几天的唇舌,才算有了眉眼。我不是说了吗,咱巷里除那个贾家骏,都是订了亲的。如今说的这娃,也是原先订过的。只是……”

“人家既已订过,这事儿又咋说呢”穗穗妈忙问。”这就是她四嫂的功劳了。”冯老五说“这娃呢,是她四嫂个侄儿。四嫂跟这家人,是一个亲老爷,传下来,还没出‘五服’呢她四嫂这排行,还是按这个排的。这娃叫贾育雄,他大也姓贾,早年被打成了右派,后来平反了,复职到东郊中学,当了不到两年教师,就退休了,让接了班,娃如今在北关小学教书当先生呢!”

穗穗妈觉着挺奇怪,问“娃姓贾,他大自然姓贾,你怎么说也姓贾呢?”

贾嫂忙说“我那个哥死了,这人是后招的……”

“噢”穗德妈这才明白了“那这娃是招的人娃了。”“就是就是。她妈是我贾家的人,我们还是把他当侄儿一样看待的。”贾嫂说。

穗穗妈想了想,说“这家人,是不是人常说的那贾团长家?”

“正是正是,”贾嫂说“就是我那死去了的大哥。”“那你不是说,人家这娃不是订了亲嘛……”穗穗问。”唉,好嫂子,你不晓得。前些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呢,虽说死了,可他是个历史反革命。屋里呢,又是个地主。我这嫂子中呢,招了个人,又打成了右派,所以娃呢,一直订不下个媳妇。给老大没办法,引来了个家庭成份也不好的四川媳妇。给这娃呢,订了宁夏固原山里头个媳妇,花了三百多元。育雄呢,却不同意,为这事儿,家里不断地吵吵闹闹。你那天去了,一提咱穗穗的事,我就想起我这侄儿来。我觉得,我这侄儿,长得文文雅雅,又会识文断字,跟咱家穗穗,是再好不过的……”

穗穗开头,还留神听着,逐渐地,心就烦了。什么死了的,活着的团长,右派头一个,第二个四川的,固原的三百多元,吵吵闹闹……而且,人家已是订了婚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给一个订了亲的人去说合呢她腻味极了。她不晓得这个女人为什么这样多事呢她不想再听了,便慢慢地朝门外走去,想到外面去散一散心,好好儿想一想她对那个贾家骏,该怎么办。快走到大门口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忽然闪上了心头,她应该亲自去找贾家骏,去跟他谈一谈。写信是多么误事呀,谁知道能不能送到,邮递员一天不知要送多少信,能知道自己这封信的重要么即使送到了,也得好几天吧而且,信上有些话,也是难以说清楚的,还不如当面鼓对面锣的好。有到城里送信的功夫,不是就可以到他家里去跑一趟么对好极了,就这么办她简直想像不到,自己会想出来这么个妙主意。她高兴极了,心想,这绝对是个勇敢而大胆的决定,必须立即付诸实施。她立即转过身来,去推那辆飞鸽自行车。车锁“嘎”的一响,妈立即扭过头来,问道:

“这阵儿了,推车弄啥?”

她愣了一下,说“车子有点毛病,我推到门口看一看。”

大约是他们说得正热闹吧,妈问过这声后,似乎听也没听她的回答,又跟冯老五和贾嫂说他们的团长右派,先结后招,吵吵闹闹,接班当先生去了。她推着车子走出门来,压了压,一看轮胎的气饱着,闸好着,一抬脚,上了车子,蹬着就跑,一边骑,一边心里直乐。

(十)

穗穗骑着车子,乐滋滋地往前走着。在这样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她就是想骑得快些,也是骑不快的。尽管这样,她也觉得自己的今天,和往日的自己有所不同。往日骑这车子,颠颠颤颤,她直怨这路不好,今儿个却觉得这颠颠颤颤地,美极了,就像是在腾云驾雾一样。太阳是暖洋洋的,风儿是软乎乎地,拂在脸上,吹在身上,使人不由得感觉到一种非常舒适的,非常愉悦的春天的快感,甚至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痒酥酥地。

说句实在话,关中农村的女孩子们,甚至包括一大部份参加了各种工作,当了工人的女孩子们,她们的恋爱生活,都是很可怜的。几乎百分之九十五(又是个百分之九十五那一段畸形的政治生活,使得人们对这个数字产生厌恶,或者一提到它,就让人觉得荒唐可笑),都是只有见面,而没有恋爱的。她们对男方的了解,一方面是通过媒人(新名词叫介绍人),一方面是从侧面地打听她们对男方的肯定,很大程度决定于父母的心愿。临到结婚,甚至都有了孩子,甚么是恋爱,她们是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的。她们往往只为家庭环境的优裕而骄傲,为丈夫的漂亮英俊而欢喜,为丈夫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工作而自豪,为家庭或丈夫能为自己创造一点物质上或精神上的利益洋洋得意,夸耀于人。假若问她到底对她的对像了解了多少她只会谈一些诸如上述的东西,其他的,就成了外交辞令上说的——“无可奉告”了。这种由于时代的变化,而产生的婚姻形式上的不同,就目之为或称之为“婚姻自由”了。其实质,不过是给几千年来的封建婚姻,披了一件花里胡梢的外衣而已。某些人的最大智慧之一,就是善于给旧瓶子贴新商标,或是给新瓶子装旧洒,借以骗人,借以肥己。

但是,此刻,穗穗的这种感觉,我可以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因为不管她意识到了,或是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在恋爱了。对於不曾真接触过男子的少女来说,这毕竟是不曾有过的第一次产生的崭新的感情。一个陌生的男子,闯到她的生活里来了,恰如一道灿烂的阳光,射过了她的心扉;恰如和煦的春风,激荡起她感情的连漪。这感情,使她冲动,使她不能自已。她的双腿,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快活地蹬着车轮。这颠颠簸簸的车子,恰似一只轻快的小船,要载着她,奔向幸福的彼岸……

往日里,当骑着这辆自行车进城的时候,一边骑着,她一边总要抬起头来,望一望那耸立在金钟河畔的化工厂。银色的金钏河,恰如弯弯的臂膀,从东南朝西北,从西北朝正东,从正东朝东南三面,环抱着化工厂。河南岸繁茂的白扬绿柳,衬映得那银灰色的厂房,格外地鲜亮而又宏伟。那橙黄色的乳白色的烟云,那隆隆地牛皮鼓似的不停地敲击的机声,曾经给了她多少憧憬,使她的心里产生了多少希望啊可是今天,她忘记望它了。因为在她卜卜跳动的心里,产生了另一个憧憬,出现了另一个希望。她觉得她仿佛已走进了那一座高大的黑漆大门,走进了他的家,他恰好在一把胡桃木雕花椅子上坐着,一见她来了,高兴地跳了起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儿在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家在这儿呢?”

她说:“你以为我就不知道吗?”

他笑着,给她端来了苹果,水果糖,他要给她泡茶,她连忙接过了暖壶,她给杯里倒水,他连忙又去给她削苹果皮儿。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枝,调皮地问她:“吸一根吧!”

她笑着说:“不会.”

他说:“那你吃苹果吧!我吸烟.”他喜微微地吸着烟,说:“我早知道你要到这儿来的!”

她咬着苹果低着头问∶“你咋个知道的?”

他说∶“我就知道嘛!”

她说∶“这么说,你是不嫌我来了!我为啥不走呢?”

他说:“那你为啥要来呢你看,这么大的屋里,不就是缺个你吗?”

她的脸红了,但她心里甜甜的蜜水却快要溢出来了……

“哗哗……”

一声惊叫,她吓得不禁一个愣怔。一扭头,一辆红头小四轮拖拉机,擦着她突突突突地开了过去,激起的烟尘,把她包围了起来。她的心不禁也突突突绝加速了跳动,忙从车子上跳了下来,站在那儿,用手一捂鼻子和嘴巴,气得骂了一声。

待这烟尘散落得稀薄了,她抬头一看,已离北门不远了。她又重新上了车子。到了北门口,一看这儿,只有一家卖香烟的,一家卖酿糕的,一家炸油饼的,一家卖花生葵花籽的四个摊儿。真没办法!想买点苹果,又不想进城。买点花生葵花籽吧,都走了摊儿跟前,才想起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连个兜兜也没拿。往衣服兜兜里装吧,装不了多少,也很不好看。她一生气,也不买了。便骑上车子,沿着河渠的南岸,朝西骑去,到冯老五家门口,朝南一拐,不就进了女贞巷了?

但是,离女贞巷愈近,她那颗坦然的心,就愈是紧张起来。自己是个未婚女子,跟人家从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儿,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里去,别人知道了,不笑话自己吗再说,人家要问自己为什么来了,她该怎么样张口呢……一想到这些,她原来心头涌起的那些勇气,突然之间,像都消失了。她踌躇了。嗯,这事儿,得好好儿想一想,别事情弄不好,惹得风风雨雨的……

她推着车子,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一时间没了主意。她很不明白,别的那些谈恋爱的女子,第一次究竟是怎样接触那陌生男子的,那美好的生活,是怎样开头的。为什么临近自己的身边,自己竟是这样的心境呢?难道女子碰见这样的事情,必然都是惶惑不定的弱者不她忽然想起了她跟妈看过的一出旧戏,叫《白蛇传》。那是开禁不久,样板戏把人看烦了,看厌了,《白蛇传》从冷宫里一出来,立刻轰动全县。离城六七十里的媳妇女子,老头老婆,都披着身土奔进县城,顶着星星和霜花回家。那热浪所及,简直不亚于原子弹的冲击波。她还不晓得那批来批去的旧戏,是个什么样子,何以那个“牛鬼蛇神”之类的西,引起了人们如此巨大而又浓烈的兴趣呢她奇怪了。她用自行车驮着妈到了戏院。这《白蛇传》开场不久,就吸住了她的心。在生活里,蛇给人的印像是丑恶而且可怕的。从小草丛里爬出来的一条筷子粗的绿蛇,曾吓得她跌坐在地上,大瞪着眼,大开着口,半晌发不出声来。她不明白好端端个戏台,为什么不演别的,却要去演那令人生怖的白蛇。可是,锣鼓一响,胡胡一拉,看着看着,她就被迷住了。她完全忘记了它是一条蛇,它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坚贞的爱情,使它历尽艰辛,仍是不屈不挠。白娘子白素贞为了自己的幸福,是多么的勇敢无畏啊难道自己就没有这么一点儿精神吗?

一想到这儿,她又有了勇气。她推着自行车,尽量装得像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北向南,沿着那窄狭的街道,从从容容地走着,但不晓得怎地,她的内心里却还是一股压抑不住的紧张,女贞巷的人是不太留心陌生人的,因为城里的巷里,哪天不穿行数十甚至数百陌生人呢不像农村,进来一个陌生人都会吸引来数十人的目光。不知怎地,穗穗却总是觉得有人在注意着她,并指着她的后背,在悄悄地议论着“瞧,那女子,是花苑的穗穗,来咱巷里找‘人种’的?”

“哼!还用问呀!如今的女子脸皮厚么!自己来朝人家屋里钻!”

“嘎嘎嘎嘎……”一阵怪里怪气嘲讽的笑声。她不由打了个冷战,扭过头去一看,什么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尴尬地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接着又向前走去。

愈是接近贾家骏的家门口,穗穗的心情就愈是紧张。她生怕谁窥破了她行动的秘密。但她却暗自鼓励自己怕什么这又不是做贼谁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谁愿怎样看就怎样看去吧按捺着狂跳的心。她希望他能在家,能见到他……

但是,她失望了,那门上,吊着一把大的铁锁紧张很快就消失了。但失望带来的松弛,却使她感到一阵从来未有过的空虚,和难耐的寂寞的心灵。一过贾家骏的家门口,她跨上车子,就向前骑去了。

到了大街上,她推着车子,悻悻地走着。怎么这样的不凑巧,那天并没有寻他,却偏不偏就遇见了他今天专程来找他,他却不见个人影儿!……她忽然想起了几句诗。这几年,无聊的时候,她就借一些闲书来看,这样的,那样的,无非是安慰一下寂寞,她并没有想过要当作家或学问家,她认为那是高不可攀的。看过的,大都过后就忘记了,但有些,不知怎的竟记住了——

这是一番痛苦的经历,

就像蜗牛去爬陡峭的墙壁。

它要经受难忍的磨难,

小心它锋利的刃儿划破心尖……

比起这来,第一次寻他没有遇到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他的家就在这儿,他总要回来的。等一会儿,再去一想到这儿,她又释然了。

她在大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看着电线杆上贴的广告,看着广告栏里的招贴,看着商店门口的露布,看着街上行行色色的行人。但无论看什么,她都觉得索然无味。她仰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已临近中午,人的影儿快端了。一想,那天在巷子南口,碰见了他,不也是这个时辰么她骑上车子,又进女贞巷去了。

谁知道,门还是锁着。

她从巷子的北头,又走了出来,沿着渠岸,慢慢儿走着。渠岸上,栽着两排树,水边,是柳堤外,是杨。那树,都已是一抱抱不住的粗了。柳枝已是绿绿的了杨枝上已冒出了银灰色的叶苞。她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撩拨着垂下来的柳丝,它像一道道竹帘,又像是一抹朦胧的薄纱。清清的泉水,在轻快地流着。几只燕子,在水面上飞掠。然而,她的心,却还是空落落地。从巷口到北门,不过多半里路,今天走起来,却像是特别的长。

她从北门又折进城里,在什字大街的小摊儿上,吃了一盘面皮儿,喝了一碗糊汤。这饭,吃得很没有滋味。她想到哪个同学家去坐一会,但一想,去了又说什么呢心里抑抑郁郁烦烦嘈嘈地,实在没有这份兴致呀!

在卖面皮儿的矮脚长凳上呆坐了一阵,不晓得是糊汤太热,还是辣子太辣,还是太阳的威力逐渐增强,她觉得鼻尖上竟微微地冒起了汗珠。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推着车子,在大街上乱走乱转。从南大街走了个来回,又转到了东大街。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像钉在了天上似的,像弱牛爬墙似的慢。嘘!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把压盖在心上的那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吐放出去。又走了几步,不知怎的,竟到了水电局的大门口。她忽然想了菊菊,便信步走了过去,朝传达室说了“找陈文竹”,便走进了大院。

菊菊正“咔嗒咔嗒”地打印着什么。一看她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来招呼她。她忙摇摇手儿说

“你忙你的,我没什么事儿。”

“不太紧的,等一会儿打也行。”菊菊说着,倒水拿糖的“咋个样了?”

“什么咋个样了”穗穗笑着说“咋个样也不咋个样”“还没找下”菊菊蛮关心的。

“唉”穗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菊菊,你跟他头一回谈恋爱时,是个啥样儿?”

菊菊被问得莫名其妙,问“你咋个想起这个来了”穗穗道“我就是想问问。”

“那有啥说的”菊菊道“介绍人介绍过情况,俩人都同意谈这事了,见了面就谈呗有啥稀奇的”

“假若没有介绍人呢?”穗穗问。

“那……”菊菊摇了摇头“不知道……咋呢你看上谁了?”

“没……没……”穗穗含含糊糊地应着,有点儿失望。”死女子!你还瞒着我么?看你那丧魂失魄的样儿!”菊菊笑着,盯着她的眼睛“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真的没有!”穗穗慌乱地掩饰着,脸颊不由得红了。菊菊用自己额前的刘海,在她的脸蛋上蹭了蹭,笑着说“死女子,连个谎都说不圆的哄谁?”

穗穗的脸被蹭得痒痒的,忙双手推着她,说“死女子哪份心又动了去去”说着,用手抚摸着脸儿“人家不像你们这些拿工资的那么文明,想听你点鲜儿,得点经验,偏碰见你这自私鬼,滴水不漏的,牙缝儿倒咬的紧!”

菊菊笑道“啧啧你以为拿工资的人就文明当了官儿的都能行不见得有的还不如个屁至于谈恋爱嘛,嗯,干脆就叫找对象吧,那就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凑到一块儿说,瞅着对眼儿,说着对点儿,就说不对眼儿,不对点,就挑担儿散摊子!这有啥神秘的?”

“你说了个简单!照这样,这比到菜市上买个萝卜还容易!”穗穗不由得笑了∶“要是没人给你介绍,让你自己去找,譬如,你看上了个男的,连句话儿都没说过……”

“我就不信!”菊菊说∶“连句话儿都没说过,你怎么就看上了他?”

穗穗无法说了。”我不过打个比方,谁晓得……唉”“别哄我了。我又不是瞎子,还看不出来你的心里揣着个鬼!”菊菊说着,用食指在脸上划着羞她。

穗穗见说不出个什么渠渠道道,便推着菊菊的脊背,一直把她推到写字台前,说“你快打你的字吧,我在你的床上,歪一会儿!”

“好好!”菊菊朝她挤了挤眼,做了个怪脸儿“那你就好好歪着去吧,做个好梦!”

穗穗歪在床上,独自个想,但心里烦烦地,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那打字机“咔啦咔嗒”,紧一下慢一下地响着,似乎更增添了她心里的烦乱。歪了一会儿,朦朦胧胧地,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她小时候捉“棉蛋儿”的事。春天里,白白的杨花从树上飘落下来,被风儿吹着,在墙角滚来滚去,滚成了一个个小白绒球儿。孩子们不知道它叫什么,认为它像个棉花蛋儿,就把它叫“棉蛋儿”。她仿佛觉得她还在小的时候,头顶扎了两根羊角辫儿,在墙角里快活地追逐着。忽然,她看见了一朵最大的,滚得像馒头一般大,被风吹得像陀罗一样旋转着,她嘻嘻笑着,跑来跑去地追着它,想把它抱在怀里。可是,她怎么也追不上。追到一座涝池旁边,她终于追上了它,但刚一抓住它,脚下一滑,她却掉进了那浑浊的水里,手里的“棉蛋儿”“嘭”地一声爆炸了,激起的水珠,溅了她一脸一身。她随着这爆炸声,颤了一下,就惊醒了过来。她忽地坐了起来,朝窗外一看,太阳已经离落山不远了,便揉了揉眼,伸了伸胳膊,朝菊菊说:

“你忙吧,我走呀!”

菊菊忙说“我快下班了,你吃了饭再走,下午灶上吃包子!”

“不了你忙吧”说着便匆匆地走了出来。

菊菊从房子撵出来说“唉你老是风风火火的以后没事儿了,就来坐!”

她答应着,推着车子朝外走去。

一到这般时候,街上的行人就比较稀少了。她骑着车子,就向西驶去。一进女贞巷,就骑得慢了,心想,这下他该回来了吧。老远地,她就朝贾家骏的门瞅。

谁知道,那“铁将军”,还在门上吊着。”跑到哪儿死去了!”

穗穗一肚子的气,忍不住暗暗地骂起来。她一赌气,不想见他了。多么大个人物,这么难见!去他的吧!她加快速度,从巷子北口骑了出去,沿着渠岸,到了北门口,想回家。但走了不长一截儿,又觉得这样回去,很不甘心。一扭车头,又转了过来,心里说,这回要还不在,这辈子也不见他了!

穗穗骑着自行车,从北大街走到什字大街,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为心境不好,从女贞巷走了几趟,竟连个礼物都忘记了买。幸亏他不在,不然,头一回,自己竟是两个肩膀上架了嘴去见他,实在不像话。一看那黄元帅苹果挺好看的,便走了过去。买得多了,没法拿,便只称了四个,把个裤子的兜兜又装得鼓囊囊的。买得太少了,实在不像话。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得赶快去。不然,见过他之后,就不好回家了。虽说在城里并不是找不到住处,但她从来也不曾在外边随便过夜。尤其是今天,她没打招呼就从家里出来了。她跨上车子,又急速地朝女贞巷驶去。

远远地,她看见那大门上的铁锁已不见了,两扇门错开了虚掩着。他回来了她不由一阵狂喜。她什么也不顾了,一直骑到门前,才下了车。她把车子一锁,按了按狂跳的心,走到门槛跟前,伸手轻轻地扣响了门环。门环一响,她赶紧低下头去,什么也不敢看了。

“谁呀?”屋里有人应声了。

她张开了口,又停住了。该怎么回答呢“谁嘛”屋里又问了。

没法儿!总得回答了。她只好低声说∶“我!”屋里大约是没听清,又问“你是谁嘛?”

她只好大声说了一句“我”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烧。”怪球事儿!”他在屋里粗鲁地发着牢骚∶“谁把你的嗓子眼儿给捂住了”说着,踢踢踏踏地像是蹑着鞋儿走了出来,边走边说“你到底是哪一路的‘巴格亚鲁’”

这一问,惹得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她急忙咬住了嘴唇。

门“吱扭”一声开了,贾家骏站在了大门的中央。他一看见门口站着陌生的女子,立时愣住了,那脸,转瞬间,变得像一块生铁。

“你找谁?”他冷冷地问。

“找贾家骏。”她轻声回答。没见他,她想见他一对面,她不由有点儿窘。

“你认识他?”他依然很不友好,像是根本不欢迎她似的。

“认识!”她不得不回答。她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种态度。

“他怎么不认识你呢?”他挑衅似地问。

她卡住了。看来,他连门也是不想让她进的。但随即,她又来了勇气,她要对抗了“你不认识我,难道就不允许我认识你吗”接着,她大胆地盯着他的脸“怎么门也不让进吗?”

他让步了。大约是他也觉得,这样是很不礼貌的吧。他闪开了一些儿,但依然是一副没有解冻的面孔。

她进到了屋里。很显然,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家。地上的尘土,像是好几天都不曾打扫。桌上,椅上,箱上,柜上,到处都扔着他穿过的衣裳。被子在炕上扔成一团。空中一盏电灯,已经拉亮了,他像正在读一本什么书,那书,在炕边儿上爬成个“人”字形。

“你找我到底有啥事?”他问。

她没法儿回答了。是啊,找他有什么事呢能说自己是来找他谈恋爱的么忽然,她想起了去年秋天街上的事,忙说

“事儿倒是没有,”她说着,淡淡地一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什么谢”他问。

“去年秋里,你不是在街上为我……”

他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去年秋里,我根本没有上街!”

她一怔。她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竟没有一丝儿的缓和。”你忘了吗你为了我跟别人打了架……”“我跟谁也没打架!”他斩钉截铁地说。

她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是这样对待她。她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个事儿吗?”他问,那目光冷冷地,像两把带霜的剑,刺向了她的面庞。

她实在有些儿忍受不了。但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她真想骂他她真想哭她后悔自己的冒失,竟做了这样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说话。

可是,他像根本不管她的情绪有无什么变化,依然是他那副“生、顶、冷、撑”的样子,面部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弛,目光里也不曾掠过一丝的温柔,仿佛眼前站的不是一个姑娘,一个抱着良好愿望的姑娘,而是一个敌人,或者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一只凶恶的狼!

“你走吧!”他下命令了。

简直给她没有留一星儿的余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说的随着他的逐客令一下,她扭过身就走。

但他却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来。她理也没理他,开了锁,“砰”地一踢车撑,把车子就往街中心的路上推。忽然,她听见他轻轻地笑了,笑得很亲切,好像也很好听。她不由气呼呼地扭过头去,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果然笑迷迷地,朝她招着手,轻声喊道:

“明儿再来,拜拜!”

她理也没理他,飞身上车,蹬着就走,又急又气,随着车轮的转动,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