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由于感激而萌动的爱情,由于爱情而产生的愉悦,由于愉悦而产生的美好的向往,霎那之间,像风中的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了。从小儿到现在,穗穗还不曾经受过如此巨大的打击。她哭着,把恨劲和狠劲,都用在了双脚上。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飞一样地向北驶去。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越快越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仰慕的英雄竟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冷得像一团冰冷血动物在屋里那样对待人家,临走时却笑,还拜拜是幸灾乐祸是冷嘲热讽没心肝的小丑怪不得人家都叫他是“人种”,真是个“人种”!断子绝孙的东西……
自行车从女贞巷出来,向东一拐到了北门口,又向北一拐,便上了奔向花苑村的土路。穗穗一边狠狠地咒骂着,一边飞快地蹬着车子,似乎是想把一腔的怨恨和愤懑,都用这种方式,发泄出去。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大一会儿,她就觉得热汗浸透了衣裳,浑身没得了气力。那挖挖瘩瘩的土路,颠得她头都大了。她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双手一捂脸,蹲在了地上。那辆无人扶的自行车,丧魂失魄地向前滑行几下,便向路边的草沟里倒了下去。
她一边骂着贾家骏,一边哭着。待骂得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骂了,这才觉得无聊起来。是呀,骂什么呢?人家又听不见,骂有什么用呢?再说,你何必要骂人家?都怪自己,自己为什么要找人家?这不是自己找钉子碰吗?……
一阵风儿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时,她才觉得浑身是又湿又冷。抬头一看,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夜幕像水中的墨汁一样,把眼前的一切,都烟得模糊起来。无边的旷野,突然变得是如此地寂冷而又可怕。孤零零地,她一个年轻的姑娘,被掷在这无人的旷野上,如同沉入了无底的深潭。得赶紧回去!她急忙站起来,要去寻她的自行车。刚一转身,突然发现自行车撑得好好的,就在她的身边。这倒使她吓了一跳。活见鬼!这是怎么回事儿?-扭头,只见一个人,就在车子后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声不响,用明亮的双眼,默默地静静地瞧着她。
这一下,她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那颗心,像要从口里朔将出来。双腿战抖着,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她急忙一把抓庄车梁,不使自己倒将下去。此刻,她觉得变成了一只狼口的小羊羔。一种自卫的本能,促使她寻找防御的武器。但是,什么也没有!慌乱中,她觉得自己的手,触到了什么硬榔的东西。一摸,是她在街上买的那四个"黄元帅"。她急忙掏出来,紧紧地攥在了手里,这是她唯一的可以用来战斗的手榴弹了。
但是,那人却一动也不动,依然在默默地静静地瞧着她。她那恐惧的心,终于又趋于安稳了。定睛一看,她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是邻村杏林村的鲁鲁。
鲁鲁跟她是高中时的同学,一个班的。她算不上聪明,却也不愚蠢。他膀宽腰圆,看来像一头勇猛的豹子,但沉默寡言,文静得像个姑娘,外貌和脾气很不相称,可以说是他的一大特点。他是属于农村那种忠厚和平的青年。上高中第二年第四学期,他眼她曾经发生了一场级不简快的纠葛。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做作业的时候,她的书包里,忽然发现了一封信。那雪白的只在左下角印着一朵鲜红的跳花的信皮上,只写了两个字,花。这两个字是用钢笔组心地措成的,描得特别用心。那时候,虽说已是十八岁,可她还单纯得像个孩子。她不明白谁为什么要给她写这样一封信,她只觉得新鲜。她笑鹰地打开了信封,想看一看里边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但刚一搭眼,她就呆住了,因为那信的开头,分明写的是:
亲爱的花穗穗妹:
女性的敏感,这时才使她恍然地认识到,这不是一封平平常常的信,而是一封恋爱信。在学校,有命令不准谈恋爱恋爱,无论对于男的,还是对于女的,都被认为是一种耻辱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面对着这样的信,她生平第一次接到的恋爱信,她仿佛是看到了一条毒蛇,或是一只喝子一样,吓得尖叫了一声。那信,从她的指间滑落下来。接着,她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似的,脸烧得像块铁,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妈和爸正在炕上坐着说闲话儿。他们被她惊动了,一看她的神态,都吓得慌了,忙问:
“穗穗,你咋咧!”
她哪里敢说这是一封恋爱信妈和爸虽然爱她,尤其妈,更是处处宠着她,但在这男女之间的事情上,她知道,他们是决不宽容她的。她只好说假话了:
“我头疼!”
斗大的字,认不到一布袋的妈和爸,并不明白其中的蹊跷,说“那就歇一歇吧。别学了。”
她慌忙拾起了那封信,连同课本作业本,一股脑儿装在了书包里,爬到炕上,拉开被子,就躺了下来。妈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鬓角,吓了一跳,说∶
“哟还挺烫的脉也跳得好快你到底咋的咧”“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
农村里,看个病儿也不方便。大队的赤脚医生,只会开阿斯匹林和ABC。有回,一个社员害出血热,她根本不懂,结果枉丢了一条性命。赤脚医生是革命的新生事物,就是治死了人,谁又敢说一个不字何况人家又是支书的亲侄女儿,后台的根子硬,谁也摇不动的。虽然谁也不敢说什么,但从那以后,大家一提起大队医疗站,就像提起了瘟疫一样,谁也不敢沾边了。因此,此刻,穗穗妈虽然觉得穗德像是病得厉害,但也是蛤蟆跌上了光场碌礴,没个抓挠,心里急,却没法儿,只有奈何了。
穗穗妈急得睡不着,穗穗心里乱得睡不着。娘儿俩,挨得紧紧地。过了一会儿,穗穗怕妈担心,说“妈,我好些了!”
穗穗妈伸手按在穗穗的额头上,觉得果然不烧了,说“好好睡吧!”说着,她放了心,翻过身去,呼呼地入睡了。
娘入睡了,穗穗却睡不着。待那一阵不可名状的紧张、羞涩、恐惧过去之后,“亲爱的”那三个字,毕竟撩拨起了她的一片春情。够年龄了,该有个青年男子向自己说这些动听的话儿了。冷静下来之后,她心头不禁沁出了一股甜蜜,青春的少女的甜蜜。但当时,她并不清楚这是一股什么滋味,她只觉得这滋味给了她一种可以体会得到却难以表达的舒适的快感。她仰着脸,大睁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突然来临的幸福。她有点儿后悔,方才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惊慌失措呢把那封信看完该有多好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再看看到底是谁写的。她想着那字迹,从那字迹推测着人,班里的男同学的面孔,从她的眼前,一个一个地掠了过去……
虽然由于这封信,使她产生了青春的情丝,但这毕竟是禁锢在她心头的情丝,它只能发芽,却既不会生根,更不能生长。从感情上,她觉得她需要一个男性,并渴望得到男性的爱抚但从理智上,她却有着她的选择,而且有着她的选择方式。首先,她的目标是将来当一个拿工资的工人,这个人应当符合她当工人的需要其次,她认为,男女之间的事,应当先有个介绍人,谈起来才是正当的。当然,这些观念并非她的创造,而是环境教给她的。因此,这天夜里,她一方面对这封信感到惊惧,另一方面在内心里又掀动着爱情的波涛,这是她头一次经受失眠的纠缠……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就起来了。虽然昨天并没睡好,但她却仍然处在兴奋之中,丝毫也未感到疲劳。她用凉水匆匆地抹了抹了脸,抓起两个冷馍,夹了些辣子,一边咬着,一边朝学校走去。往常,她和村里的女同学们是纠伴儿走的,今天是个例外,她独个儿先走了。半路上,她一看前后没有熟人,急忙从书包里取出了那封信,她想看一看,它到底是谁写的,又写了些什么。对于她来说,这到底是新奇的有兴味的事儿呀!
“亲爱的花穗穗妹,”她低声喃喃地念了起来。”亲爱的”她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这三个字里有糖,在口里能化了似的。她的眼睛里,闪射着一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光彩。她的心儿跳着,血液仿佛都比往日加快了循环。她接着念了下去——
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
我是鼓着最大的勇气,给你写这封信的。我也知道我这封信写得不对,写了要犯错误,上批斗会,但我忍不住还是要写。我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写着这封信。你该不会骂我吧告到老师那儿去吧我知道,我很笨,长得也不好看,你是看不上我的。但我却很爱你很爱你很爱你……
她笑了,她觉得脸上热热的,不由得伸手在脸上摸了摸。”很爱你”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今天这样合在一起,仿佛突然之间增加了极大的魅力。一种甜蜜蜜的感觉,似乎在浸润着她的五脏六腑。这种甜蜜蜜的心境,使得她的双手,都微微地颤栗了起来。她接着又看了下去——
如果问我为什么很爱你,连我也说不上来。我想,爱,大约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如果有了理由,也许就不是爱了。我很爱你,就是因为我很爱你。你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我只要看你一眼,心里就觉得幸福,非常非常地幸福。所以,我常常悄悄地看你,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她又不由得笑了,心里那甜蜜蜜的感觉,似乎在迅速地扩展了开来,变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她觉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含情脉脉地盯望着她,它是那样的明亮,像是秋夜的星星在闪烁。一看见这双眼睛,那种快感,愈加地强烈了,就像是涨了的金钏河水,在她的周身涌动。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在静静地体验这种快感的滋味。
亲爱的穗妹,我在心里窝了很久很久,才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向你写了这封信,希望你能知道我的这一颗心。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认为是一种幸福。我想,你是看不上我的,我的爱只是一种根本实现不了的幻想。但我决不气馁,也不会埋怨,那只能怪我自己,
你能给我个回信吗唉这也许是我的奢求。
鲁鲁
读到最后,当她一看到“鲁鲁”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幸福的快感,顿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恼怒。鲁鲁!你凭什么给我写信?是凭你的长相?还是凭你的学习你爸不过是个饲养员,除了会喂牲口,还有别的什么本事你配爱我么哼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把那封信揉成一团,使劲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用脚踏着,踏着,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踩了一阵之后,她又觉得难解忿。如果把它踩碎了,这事也就这样完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这太便宜他了。不行这事儿得告诉给老师这个鲁鲁,看起来倒很老实,谁知道却是个流氓,竟把卦打到了自己身上她弯下腰,把那封信从地上又拣了起来……她把那封信含羞带哭地交给了老师。后果呢,正如她所预料的,鲁鲁遭到了应有的惩罚,全班,全校给鲁鲁开了革命的大批判会。鲁鲁低着头,垂着手,站在台上的右角,成了大家的靶子。望着他哭丧的脸儿,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复仇的快意。
从此以后,鲁鲁是否还敢悄悄地看她,她不得而知,但他每次遇见她,他总是下巴抵着胸膛,连脚步也放得很轻,很慢,她总是觉得,他的眉梢眼角,像是含着欠了她一笔债也似的那种歉疚的感情。一望见这,她不由觉得她未免做得太过份了些。她几次想向他做些解释,但她终归没有。一种长得漂亮的姑娘的那种高傲的感情,使得她这种想法并没有变为行动。
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就淡忘了他。谁能想到,在这儿,在这种时候,她却在这儿遇见了他。听得人说,鲁鲁到现在都没寻下个媳妇。是他看不上别人呢,还是别人看不上他她不得而知。在她看来,是别人看不上他的成份居多。那么,他今天来这儿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对她还没有死心一种厌恶之情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冷冷地问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鲁鲁站在那儿,低着头,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你走吧!”她说。他没有动。
她再没有言语,推了车子,就朝前走。”穗穗!”他在后面忽然叫她。
她听得出来,他叫她的这一声,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的。她又有点怜悯他了,便停下来,连头也没回,便说道“叫我干啥有话,就说吧!”
“我,我……”他吃吃着,似乎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嘛!我什么?”
“我,我等着你!”他终于说了。她扭过了头来,问“你等我干啥?”
“我,我……”他又吃吃了,
“我,我不愿意别人”“你不愿意别人”他的吃吃,使她觉得有些好笑了“这,关我的什么事”
大约她的这种带笑意的声音,解除了他的顾虑,他显然轻松了一些,说“怎么会不关你的事呢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写给你的那封信”
“我忘了”她说。”可我记得!”他说。
“你当然记得,那对你的教训太深了”她有些挪榆地笑着说。
“我不怨你!一点也不怨你!”他认真地说∶“我是真心!”“真怎么着假怎么着”她有点戏谑地问。
“我直到现在还记着你,等着你”他诚恳地说“你不会嫌我傻吧”
“我不知道!”她说。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生气∶“你为什么要等我呢?”
“因为……因为……”好想表白,又似乎觉得难以张口,便又吃吃了起来。
“因为我不愿意你等我,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等我。如果你愿意等,就永远等着吧”她说着,推着车子又走了。
“穗穗!”他追了上来。
“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说话”说着,她急走几步,想上车子。
不料他一把抓住了后座“你你真是……”“你想干什么?”她不得不站住,她发怒了。他愣住了。他不得不松开了手。
她一翘腿,上了车子,黑暗中,奋力朝前驰去。她听见,他长长地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十二)
回到家里,已经喝罢了汤,妈在炕里坐着,爸在炕边上抽旱烟,两人像正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一见她推着车子,走了进来,妈说道:
“死女子又跑到哪儿慌去了还不去喝汤”她没有说话。放好车子,她走了过去,揭开锅盖,锅里,放着氘篱,氘篱早放着两个蒸馍底下,是一碗稀米汤。她取了出来,放在炕边上,合了点醋辣子水水,蘸着就吃了起来。
花十二瞅着女儿,半晌没说一句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穗穗,”妈在炕上说话了“巷子里的那事,妈已经答应了人家!”
“嗯”她嘴里嚼着馍,含糊地答应着。”约定明儿见面呢”
“嗯!”她还是那副样子。
“好女呢,你倒是说话呀!”妈有点着急地说“人家明日个可是几头都等着你!”
“行啦行啦行啦!”她忽地停下了嚼馍,翻了妈一眼“你别烦人行不行?”
“你的事,你不吐个口儿!”妈有些委屈地说“光是嗯嗯算个啥?”
“你说明儿就明儿,人家又没说不是,你要我怎么着?
她气得馍也不吃了。
花十二一句话也没说,这阵只是在炕边上使劲地磕他的烟锅。
穗穗妈一见女儿是这种态度,也不说什么话了。花穗穗一个馍没吃完,也吃不进去了。她端起碗,有滋没味地喝了几口米汤,就把馍氘篱和碗筷朝案板上一放,回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花十二瞅着穗穗的背影,又瞅了瞅老伴,喃喃地说“冤孽要下女儿都是个冤孽。”
穗穗妈对女儿的那种态度虽然不满,却不愿意老头子说她的女儿“啥冤孽不冤孽,我女子咋啦?”
“唉!”花十二不愿意跟老伴斗嘴,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这事儿,还不知道是祸是福呢。”
“老货!”穗穗妈瞪了老头子一眼∶“你净说了些不吉利的。”
花十二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边往烟锅装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净想着进城,城里人有几个是过日子的奸滑刁钻,哪有咱庄稼人实在。”
穗穗妈不愿意了,盯了花十二一眼,说“城里人不好,共产党的干部怎么想着法儿,把家属的户口朝城里搬乡里好,为什么把犯了错误的人朝乡里撵。”
花十二眨了眨眼,说不出什么话儿来,只是个叹气。穗穗妈还是不肯善罢干休,接着又说“人家那是哄傻子呢给你个麦秸枝儿,你就当龙头拐杖拄人家说社会主义是天堂,如今喊叫了二十多年了,天堂在哪儿娃想当个工人,连个门都摸不着你还嫌娃想着进城……”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花十二低着头,不再言语了,只把烟锅咂得“叭叭”地响。
花穗穗回到她的房子里,连灯也没拉,就双手一叉,往后脑勺下一托,躺在了被子上,大睁着双眼,望着黑暗中的顶棚。她的心很烦,脑子里也很乱。她一会儿想着贾家骏,这个无情无义的“人种”,竟会用那种“生、顶、冷、撑”的态度来对待她,她好心好意地找上门去,他却给她吃了一块生铁!她一会儿又想着鲁鲁,他说他直到现在还等着她。他为什么要等她凭他那副蠢样儿,也配等她他有本事,为什么还在农村唉她想着的他,他却冷着脸儿不理她她根本没想他,他却热着心儿想缠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头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唉,不想了吧!还是想一想妈说的那桩亲事吧,可怎么想呢想那什么死了的活着的团长右派四川的宁夏的……那个贾育雄是什么样儿高矮胖瘦粗细俊丑没法儿想。去他妈的吧管它是真是假(贾),明儿个见了面再说,砂锅子砸蒜,就这一棰子定音了,只要能到女贞巷,能当工人,管它是个光脸儿还是个麻子一想到这儿,她不由又想起了贾家骏。哼!你不愿意我,你们女贞巷就没有人想要我吗我偏要到女贞巷去,气一气你这个“人种”!
……
她正想着,忽听有人走了进来。一听那脚步声,她就知道是妈。穗穗妈一进门,“嘎哒”一声拉开了电灯,走到炕边儿跟前说:
“说好了,明儿上午见面。”“知道了,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妈嗔怨地瞅着她“人家热心热肠地来了,你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啥也不知道,明儿个咋样见面呢?”
“见面就是见面,非要我还知道啥”“人家屋里的情况呀,你……”
“我非要知道那干啥我才不管那些呢”穗穗说着,扭过了脸去。
“要成了,你要到人家屋里去呢!”
“去就去!他家里莫非是虎穴狼窝,进去了就把我给吃了。”
“我是想说说,让你好好想想……”
“想啥呢我啥也不想。明儿个见了面再说。”“唉!”穗穗妈吸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好好明儿个见了面再说。”说着,拽了拽穗穗的衣襟“睡好,小心着了凉。”
“妈!”蓉蓉在隔壁说话了∶“你也快睡去吧!小心人家没着凉,你倒先着了凉人家穗穗的心热着呢!”
蓉蓉一说话,穗穗妈不言语了。穗穗也扁着嘴,狠劲拉开了被子。
(十三)
第二天的半上午,花穗穗就跟着妈,到了女贞巷贾嫂的家里。
贾嫂是个热心肠的人,给那张八仙桌上,放了一盘奶糖,一盘点心,她们一到了就泡了茶水。说了没有几句话,冯老五就戴着墨窝窝眼镜,笑迷迷地走了进来。一看花穗穗和穗穗妈在屋里坐着,咂了一口卷烟说:
“我昨儿说好了,育雄请了半天假,在屋里候着,我这就叫人去。”
他抬脚又走了。
“费了半天口舌。”贾嫂笑着朝着穗穗妈说“不瞒你说,我那嫂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一听咱穗穗跟她娃,又二十四了,以为是个给不出去的我说,你一见人,保险尻子屁眼都会满意的咱穗穗这份人材,十村八寨,难得挑出一个,到了咱这里,还不赢了一巷子的媳妇女子?”
“论起来呢,我这女子也不是寻不下个主儿,”穗穗妈高兴地笑着说“可就是想当副户,就把人难住了。”
贾嫂也笑道“听说咱们巷子转副户的事,省上已经批了。咱穗穗要一过门,很快就会进厂当工人的”
“那可太好了!”穗穗妈更高兴了。
正说着,冯老五已经领进一个人来,呵呵笑着说“墙头红杏开,树上喜鹊来,今日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保险说就合,一谈就成”说着,一指穗穗妈,朝身后的年轻人说“这是花苑的你花婶!”
穗穗妈赶忙站了起来说“噢!坐!”
花穗穗抬头一看,只见这贾育雄长得瘦高瘦高的,身上穿着涤纶哔叽中山装,鼻梁上架着副黑色宽边近视眼镜,那眼镜度数不小,明显地可以看到镜片上的一道一道圈儿。白白的脸儿,刮得很净。他一副文绉绉的样儿,一搭眼,就像个教书的先生,和贾家骏那虎势虎气的样儿,恰是个鲜明的对照。他朝着穗穗妈低低地叫了声“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便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戳在了那儿。说实在话,这乍乍初会,花穗穗便对他的印像不佳,她觉得他有些蔫,她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蔫”字。
贾嫂笑着瞅了瞅穗穗,扭过头来朝穗穗妈道“花嫂,我看咱到西屋里扯扯淡吧。”
冯老五道“就是就是这月下老人两头颠,手里拿个红线线,这头缠,那头拴,让你合好到百年。如今这媒人是聋子的耳朵,这爱,还要你们自己恋。愿意不愿意,主意在你肚子里。好,你们说吧。”
穗穗妈瞅瞅穗穗,便随贾嫂和冯老五掀开门帘儿,一同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穗穗和贾育雄两个人。
穗穗还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样在一起待过,方才还不觉得怎样,这阵倒觉得心里有些紧张。她默默地坐着,等待着贾育雄先开口说话。
贾育雄呢,他对这场亲事,本来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家中的景况不好,他的大哥订不下媳妇,没奈何,千托人万托人才从四川南部领来了个媳妇,又瘦又小又丑,嘴巴还特别馋火。他也同样,先说了个四川隆昌的,她胖得像颗炮弹,说起话来却是个结巴。他不愿意,爸和妈怕误了他,硬给订了。他为这,吵吵闹闹了半年,事算了结了,白白花了四百多块钱。二一回,有人说了宁夏回固原的,还是个高中毕业生,人的相貌也不错,他跟她谈了,也愿意了,但临到快结婚时,他又翻了板。原因是,他接班教书以后,心想得大了,想改到大学去进修,他不愿意找个没工作的媳妇。那女子喜欢这富庶的关中平原,她很喜欢他,他的变卦,使她哭得像个泪人儿。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有用的,这亲事,这样又吹了。穗穗这桩亲事,是贾嫂千说万说,他才答应今天见见面的,至于见面后怎么办,他连想都没想。也许他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应付他本家婶娘的那份热情。所以,等贾嫂她们一走,他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了。
沉默。双方都在等待中沉默着。
贾育雄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贾嫂说的几句话来。她说,你愿意不愿意,先见见面再说,也许你一见面就愿意了。花苑的女子,个个都像出水的莲花,粉扑扑,水灵灵,皮儿嫩得指头一弹都会破。这个花穗穗,是花苑女子里的梢子,不信你一见面就知道了。一想起这,他不禁抬起头来,想看个究竟。不料他刚一抬起头,却发现花穗穗也在看他。这下,他倒不好意思起来,赶紧避开她的目光,又低下头去。
花穗穗一看他这副样儿,不禁笑了,心想,到底是个教书的教师,还有些儿正派呀!
贾育雄似乎发觉了她在笑他,心想,连个人模样儿都没看,这算见的什么面呢便又抬起头来去看她。她呢,毫不回避他的目光,也在看着他。四目对视,俩人都笑了。房里那凝结着的气氛,似乎在这微笑里解冻了。
贾育雄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从内心里震惊于她的美,至少,如果娶了她,在这女贞巷是盖了帽的。他有些动心了,便笑着问
“你们乡里人,为什么非要在城里找对像呢”穗穗见他头一句话就问这个,心里有些不悦,便顺口反问“我也不明白,你们城里人,为什么这样瞧不起乡里人?”
贾育雄忙说“我可没有瞧不起乡里人的意思。”穗穗道“我也没有说你瞧不起乡里人。我在城里找对像,是想替乡里的女子争一口气,我们乡里的女子,哪一点比城里的差?”
贾育雄被穗穗给问住了,便瞅着她,没有说话。穗穗说道“如今的城里人,追一追老根儿,有几个一生下来就是城里的这个机关,那个工厂,百分之九十几还不是从农村来的爸在农村,妈在农村,老祖坟在农村,刚一口吃上了本本粮,不知吃了什么迷药,就忘记了老祖宗,好像他天生就高贵似的。连个掏稀尿的,也像比农村人高一头大一膀。一成了神神,就忘了他是个人人跟王母娘娘用、簪子划天河一样,在乡里跟城里之间,挖了一道沟,城里去乡里就像下地狱,乡里到城里就像修道成仙。我就不服气!”
贾育雄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瞅着她。他发现她即使生气时,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她说的话,他听来也很有意思,便点着头。
“现在城里有多少人才,不是从乡里来的,只是一进了城,就想拔根儿。但枝儿好砍,根儿难拔。没个农村,城市从哪儿来……”
贾育雄道:“噢你倒是提出了一个蛮深奥的问题,说下去,说下去。”
穗穗被他这一说,倒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便笑了笑说:“不说了。我又不是来跟你开辩论会的。”
贾育雄道:“我发现你还有点头脑。”穗穗道“头脑不见得有,有些怨气倒是真的”贾育雄道“你有怨气,我就没有怨气吗”穗穗扁了扁嘴说“你接了班,吃了商品粮,还有怨气”贾育雄道“我家里成份不好,爸又是右派,弄得我只上了个初中,就被取消了上学的资格。自从接了班,我一边教学,一边自修,如今学完了高中课程,已经钻研大学的课程呢!我非弄它个大学文凭不可!我说,你家成分好,高中毕了业,为什么就不……”
穗穗道:“我要是上了大学,今天能坐到这儿我说,你那副近视眼镜,就是这样戴上的吧!”
贾育雄道:“怎么,你不喜欢近视眼?”
穗穗道:“人一戴上近视眼镜,就像个大学生,显得很有学问了!”说着就笑了起来。
贾育雄觉得她的笑声很好听,不禁也笑了起来,说“这么说,我戴这眼镜,就像个绣花枕头,外表神气,却装了一肚子荞麦皮!”
花穗穗道:“我可没那份意思。你看电影电视,凡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不是都有一副眼镜吗?”说着又笑了。
贾育雄道:“这么说,你也该配一副眼镜了。”
穗穗道:“我一没学问,二不近视,要那有啥用处?”
贾育雄道:“你如果把你方才提的问题,研究下去,你保险会成为著名的社会学家的!”
穗穗睁大了眼说“爷呀!咱可没有那份野心。”
贾育雄道:“野心不可有,雄心不可没有。”
穗穗叹了口气道:“有雄心,可也得有实现的条件。”
贾育雄道:“条件要自己创造,天上是不会掉下来的。”
花穗穗又叹了口气说:“话好说,事难做我不也在为这个奋斗吗?”
贾育雄道:“只要你愿意,我帮你。”
花穗穗道:“那就谢谢你了!”
正在这时,只见贾嫂一掀门帘儿,走了进来说:“嗬,还说得蛮热闹的穗穗,你妈叫你。”
穗穗的脸,不由得红了。她瞅了贾育雄一眼,便走了出去。
贾嫂问贾育雄:“咋样婶说人不错,不假吧你看咋样?”
贾育雄笑了笑说:“我又没说婶说错了。”
“那你愿意了?”贾嫂问。
“你看人家嘛!”贾育雄说。
“那你刚才没给人家个话?”
“话还同说到这儿呢!”
“这,唉,你今儿弄啥来了嘛人家要问,我给人家咋说呢?”
“你咋说都行!”
“好好好!我就说你同意了!”贾育雄笑着,没有说话。
穗穗到了另一间房子里,只见妈和冯老五在里面说着话。一见她进来,冯老五笑着问:
“我听你们还说得挺热火,你们看起来还合得来。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事儿,东不成,西不成,要说成,三棰两梆子就成了。昨个样,合心合意吗?”
穗穗笑着,没有说话。”你同意了?”穗穗妈亲切地问。
穗穗还是没说话。”人家娃呢”穗穗妈又问。
“人家的主意我怎么能知道呢”穗穗瞅了妈一眼。
“那你都说了些啥呀?”穗穗妈一听,有点急了。
“谈了半响,就没说这事儿。”穗穗说。
“那你到底弄啥来了?”穗穗妈更急了。
“好嫂子呢,这你还不明白没说这事儿,就正说的这事儿。城里娃不像农村娃,一说就是你有意见没意见,人家是合得来就说不完的话,不愿意就不说话。”
“噢!”穗穗妈像明白了似的,这才放下心来“我看这娃不错,挺斯文的!”
冯老五朝穗穗道:“你给句话,我再去跑。”
穗穗想了想,说心里话,她开始对这贾育雄的印像是不咋样的,后来呢,听他说话,认为他还可以,但却并不是那样十分满意。她还说不上是喜欢他不喜欢他。但现在,她别无选择了。女贞巷里,除了“人种”贾家骏,就这个贾育雄了。贾家骏拒绝了她,不跟这贾育雄又怎么办呢?时机不能丢掉的,万一让别人抢了去,她不又得吃后悔药儿没奈何,她只好点了点头说∶
“只要人家没意见!”
冯老五道:“这就好不过,叔再给你说句话,贾育雄这屋里,可有点特别,尤其是育雄他妈这人,脾气古怪得很,你得精神准备受委屈……”
穗穗道:“我是寻的女婿,他妈怎样,谁能跟她过一辈子大不了另支风箱另盘锅!”
冯老五用手一拍膝盖,说:“着就这样了你说的也是个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