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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路在哪里(完)

(四十六)

中午下了班,花穗穗骑着她新买的永久牌轻便自行车,匆匆忙忙地朝回赶。本来中午她是不愿回来的,在厂门口的小摊上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免得一个人还动锅动灶的。她今天之所以回来,主要是看贾家骏回来没有。她实在太想贾家骏了。她憋在心里的话,是多么想向贾家骏说一说呀菊菊虽说跟她很要好,俩人是无话不说的,但她毕竟无法代替贾家骏。女人与男人之间,似乎像是有一种什么神秘的东西在联系着,心灵上的许多东西,好像只有向自己爱慕的异性诉说,才能得慰藉或是平衡。

但她又失望了。那把锁,还孤零零地在门上吊着。这无言的沉默,更使人焦急。真是无可奈何。她只好从车子上下来,低着头推着车子,没精打采地走着。

“穗穗!”

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一看,是贾嫂。

“你妈跟你嫂来了,在我家里。”贾嫂笑着告诉她。

她愣了一下,她想不到她们要来,但随即又烦了起来,说:“她来干啥?”

贾嫂笑道:“看这娃傻的她们不操心你,谁又能操心你呢?”

花穗穗一听,明白自己这话是说得很不合适了,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推着车子,朝贾嫂家走去。

妈和嫂子蓉蓉,在贾嫂的方桌两边坐着。妈一见她,立时就哭了,眼泪婆娑地说:

“我苦命的娃呀,咱这是弄了一场啥事呀?”

妈这么一哭,花穗穗便勾引起自己的伤心事,忍不住也哭了。

蓉蓉道:“哭啥呢?哭顶啥用?如今还是看咋个办吧?”说着,朝穗穗道:“好么,出了这事,给娘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娘家没个能行人,替你出不上力,是不是?”

花穗穗低着头,说:“好嫂呢,你今天就是打我骂我,我都不说啥。我只是想着,我的罪我受,何必要连累别人呢!”

蓉蓉道:“妈,你听,我们都成了别人了啧啧。”

花穗穗忙说:“嫂子,你又多心了。”

蓉蓉道:“我多了啥心按你说法,我跟妈今天是该来的。可你是花苑的女子,是从花苑的娘肠子下来的,这该没错儿吧。”

花穗穗说不出话来,只好抹泪。

贾嫂道:“她嫂,别说气话了,穗穗的心里也不好受呢!”

蓉蓉道:“姨,这你是看见了的,也是听见了的,如今就是这样,这要是当了官发了财,还能认得娘家门上的人贾嫂道:“她嫂她能这样吗。你就别计较了,谁也不是说话学堂毕业的。”

蓉蓉道:“不是我说,她就不知道我妈替她流了多少眼泪。妈就她这么一个女子,在她身上心比在她哥身上的心要重得多。我这并不是说妈偏心,我要嫌这,今天还不来呢?”

贾嫂道:“这,穗穗全知道,娃在我跟前常这样说呢!”蓉蓉这才不说话了。

穗穗妈这才擦着眼泪说:“当初,她爸就说,咱是农民,就找个农民吧,老实厚道,勤勤谨谨,能过日子就行了,谁知道她心大,一心要找个吃副食的。这不,如今闪脱了唉!”

贾嫂劝道:“好嫂呢,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就说眼下咋个办吧!”

穗穗妈道∶“年纪轻轻的,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还是早点寻个人好。”

贾嫂道:“其实,想咱穗穗的人家,多着呢,他们不断地寻冯老五呢。”

穗穗妈道:“那你就把话给他冯五叔,只要是个有权的,或者是个有钱的就行。”

蓉蓉冷笑着说:“亏还没吃够么你要人家有钱有权,你家有多少钱又有多大权?”

穗穗妈一听,便不言语了。

贾嫂笑着说:“你可不知道,这阵找冯老五的,还净是些有权的有钱的!”

穗穗妈一听,不由又高兴了起来:“那就让他五叔快说去他贾育雄不要我娃了,就以为我娃没人要了这回寻个钱多的,势大的,让他们瞧瞧!”

蓉蓉盯了婆婆一眼,说:“人哪,眼别太高了,心别太大了,别进了人家的门,让人家不当人看。”

穗穗妈一听,忙又问蓉蓉:“那你说咋办?”

蓉蓉道:“主意不是你拿了吗问我干什么”说着便迈过了脸儿去:“女子是你的,我又何必惹别人不高兴?”

贾嫂忙劝道:“这娃,你有啥话就说嘛!”

蓉蓉道:“好姨呢,这不是我多嘴,爱管妹子的事。我也巴不得妹子能进宫去当娘娘。就是当了娘娘,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这婚姻虽说讲自由,可也得般配。就说那个采采吧,她们当初要不是心软,可怜那个狗崽子,哪有那一场事结了婚,生了娃,人家便瞧不上她这种地的了。如今采采疯了,到处乱跑乱哭,谁见心里不酸她当初要找个农民,哪有如今这样儿?”

穗穗妈听到这里,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你这一说,我倒记起来了,杏林那个养鸡大王鲁鲁,几次托人来说……”

蓉蓉道:“那事咋个说鲁鲁跟咱对门子的闹闹,一直是抻不长又抱不短的,你一说这事,人家闹闹一家子不跟你记仇记一辈子。”

穗穗妈一听,又不言语了。

贾嫂笑着看了看她们三个人,说:“唉,我看,咱们三个人,都是风地里说野话呢。这事儿,我看还得穗穗自己拿主意。”

蓉蓉道:“按理说,我是不该多嘴的。多嘴了招怨。可我是这屋里的一口人,巴不得妹子比人强。她要是早些听别人几句好话,哪来的今天这样儿?”说着,用眼直瞅花穗穗。

花穗穗一直闷着头儿,听着她们说话,心里烦得不行,可也无可奈何,她敢跟妈顶撞,可不敢顶蓉蓉半句,蓉蓉那刀子嘴,她一直是很去火的。蓉蓉这么一盯她,她不得不说话了。

“贾姨,妈,嫂,你们的心,我都知道,都是为了我好。只有自己的亲人,才替我操这份心的。可这事,贾姨知道,开初是他不想要我,后来呢,是我不跟他。既然明知道过不到一块儿,还不如早点散了,各走各的路。鸟在一棵树上垒窝,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就是因为经了这事,我才不想马上谈这事,我想心里静一静,有钱也罢,没钱也罢,有权也罢,没权也罢,我都不想。我如今只想寻个人,寻个能跟自己舒舒畅畅过日子的人。”

蓉蓉道:“这就对了。好妹子呢,只要寻个好人,就是喝凉水,心里也是甜的。”

穗穗妈这才笑了,说:“穗穗,难得你这么听人劝,这,妈就放心了。你那屋里,不是能长呆的地方,你的事,还是要早日办,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的日子难过呀!”

花穗穗点头道:“这,我知道。”话总算说到一块儿了。

花穗穗说:“嫂,妈,贾嫂,咱们一块儿吃羊肉泡去吧,我一会儿还要上班呢!”

贾嫂道:“这娃,你妈难得来我这儿一回,还是在我家吃饭吧。”

蓉蓉道:“贾姨,咋能老麻烦你今儿也该吃她穗穗回。走!”

(四十七)

过了三天。

这天下午下了班,她在小摊上吃了碗面皮,喝了碗糊汤,骑上车子,就朝回走。眼看着快到巷口了,又觉得回去了,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没意思,便又朝前走,想去跟菊菊说句话儿。快到了菊菊的住处,又觉得人家快结婚了,正忙着呢,怕给人家添麻烦,便又骑着车子,慢悠悠地朝前走。天都麻麻黑了,路灯也亮了不少,店铺都关了门,小贩也收了摊,可街上的人却不见少,依然是那么闹闹哄哄的。她觉得很讨厌,不晓得他们这时候还忙些什么。要在往日,她还有耐心让自行车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现在却不行,她怕撞了人惹麻烦,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走。走到十字大街,夜市已经起来,卖名种小吃的四围排开,灯光闪烁得像天上的繁星。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塞满了人的耳朵。几家放录相的喇叭响着乐曲,像在为这些叫卖声进行着伴奏。各种吃食的香气和火的热气在这儿弥漫,但对她来说,并未产生什么诱惑力,反而使她有些烦腻。她想快些穿过这里,但她着急,别人却并不着急,她越想快越快不了。正在她低着头儿推着车子在人流中寻找空隙的当儿,嘈杂的声音里,忽然有一个人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孔,震动着她的耳膜。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他(她)心爱的人的声音,总是特别敏感的。一听见这声音,一切的烦躁和不安,全都立刻消失,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倏忽之间便跳上了心头。她循着那声音抬起头来,只见贾家骏坐在一张圆桌上,桌上放着一盘猪头肉和一盘凉拌绿豆芽,蹲着两瓶啤酒,正在一边吃喝一边和周围的人闲扯。她推着车子悄悄地走了过去,不声不响地站在桌边。贾家骏正在朝别人说他的广州之行,忽然看见了她,不禁叫了起来:

“爷呀!昨个是你!嫂子!”

花穗穗笑道:“我还以为把你丢了。”

贾家骏道:“本来是准备丢的,可没人抬。没法儿,只好又回来了。”说着,扭头朝小摊说:“再来半斤饺子”

花穗穗忙道:“不要不要,我吃过了。”

“少吃点儿,行吗?剩下的我包圆儿。”贾家骏说。小摊的主人一看来了人,忙主动送来一双筷和一个小碟儿。

“再来盘牛肉和一筒饮料。”

“我吃不下。”她忙又说。”能吃多少吃多少,全当凑热闹。”

牛肉来了,饮料也来了。贾家骏打开盖儿,蹲在她的面前,又把牛肉和猪头肉朝她面前一推,说:“嫂子别客气。”

花穗穗只好拿起筷子。说来也怪,她原本是不觉得饿的,看着这些东西都不很香。谁知道那牛肉片猪头肉一进口,居然有了往日从不曾有过的香味,连那绿豆芽儿也比往日的多了几份嫩脆。也许是贾家骏那大吃海喝的劲儿感染了她,也许是她突然之间开了胃,她也蛮香地吃了起来。

一看她吃得蛮香的,贾家骏显然很高兴。但他却顾不上跟她说话。他认识的人太多了,凡来这儿吃饭的几乎都像是认得他,笑着骂着凑过来跟他说话,一个个都像多少年跟他没见过面似的。他的嘴忙极了,不但要吃,要喝,还得笑,得骂,得说,兴致高极了。那红火劲儿,简直就像是一名从战场上胜利归来的战斗英雄。花穗穗虽然此刻跟他说不上什么话,但心里却涌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好长时间以来,都不曾这样舒畅过。她吃着,听着,看着,奇怪的是,凡跟他说话的人,都是男人,不曾有一个女人,而这些男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她不但对这些异样的目光并不感到奇怪,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是一种荣耀。

酒足饭饱,贾家骏一抹嘴:“吃饱咧,喝胀咧,又跟王胖子一样咧!走嫂子。”

花穗穗忍不住想笑,忙推着车子,紧跟着他,离开了小摊。

她问:“咱们上哪去?”

贾家骏道:“上我家。我买了好多大香蕉,给你拿些去。”

花穗穗问:“你咋这回跑得那么远?”

贾家骏道:“有人要车去广州拉烟,全是些洋烟,三五,万宝路的,希尔顿的,骆驼的,价出得不低。再说,我也想到那儿去看看。哎呀!那儿就是跟咱这儿不一样。”

“比咱这儿好?”她问。

“不是一般的好,是好极了!”贾家骏兴奋地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看那儿,把咱们这儿吓死了!”

花穗穗笑道:“差那么远?”

贾家骏道:“可不一看人家,咱们这儿的老爷,净是些吃干饭的货唉咋个说呢那儿的叫花子,在街上一天讨的钱,比你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花穗穗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来:“瞧你说得玄乎的!”

贾家骏道:“不信不信我下回去时,把你拉上,让你开开眼界。”

花穗穗道:“那好呀!让我也跟你这走南闯北地沾沾光,享享福!”

贾家骏道:“没麻达。我那驾驶棚里空空的,就缺你这个人儿。”说着,问她:“你这阵子啥都好吗?”

花穗穗道:“有啥好不好的,我只求平安无事,便是福!”

贾家骏问:“她跟你没闹事?”

花穗穗明白他说的是熊月贞,便说:“打了一架,算是安静了。”

贾家骏道:“唉!她那人不见得就坏,可就是风风雨雨的,谁都跟她弄不到一块儿。我看你还是早点拿个主意。那屋里,时间长了,也不是好呆的。”

花穗穗道:“我咋能不知道这些。可我如今连个说心里话儿的人都没有。你这一阵子又跑得不见个影影儿,我真是愁死了。”

说着,已经到了贾家骏的门前。贾家骏开了锁,推开门,拉着了灯,一看,屋里还是那乱糟糟的样儿,换下的脏衣服,桌上一件炕上一件地撂着,落了一层子尘土,也不曾打扫。

花穗穗笑道:“你瞧瞧,多热闹。”

贾家骏不好意思地笑道:“刚回来,还没顾得拾掇呢!”

花穗穗道:“行咧!行咧,别自己替自己打掩护咧,我上回来,这样儿,准定是几年一贯制。”

贾家骏撇了撇嘴,说“我只操心外面的事,谁管这些。

“花穗穗道:“那这是个家呀,还是个旅店呀?”

“管它呢”贾家骏道:“我只有地方睡觉就成。咦,你咋不坐呢?嫌脏?”他忙搬过一把木椅,随手抓起件衣裳,掸了掸,说:“艰苦奋斗,勤俭建国。嫂子,你就委屈一点吧。”

花穗穗却并没有去坐,她把那些脏衣服一件一件收了起来,问:“盆子呢?我给你洗一洗。”

贾家骏道:“你忙了一天,也该歇歇了。”他一把夺过那些脏衣服,顺手撂在炕上,拉着她,把她按在椅子上,说:“你给我坐着,”说着,提过来一挂子香蕉,放在她的面前:“你给我吃!”

“唉!你呀!”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他掰下一个香蕉,剥了皮,递了过来:“吃!别客气!别瞧不起兄弟!”

花穗穗只好接过来吃着:“我看呀,你这称呼也得改了,别嫂子嫂子的,我如今是你的哪一路嫂子呀?”

贾家骏道:“我可不管你离婚不离婚,我是先叫后不改。”

花穗穗道:“本来那嫂子就不亲,是冒牌的。如今就更是八十丈远了。要是……”说到这儿,她不说了,挺不好意思地瞅着贾家骏。

贾家骏却并不留心这微妙的变化,他只顾说他的:“任你咋着,我这嫂子是叫惯了,叫别的,拗口。”

花穗穗不好再说什么了,便慢慢地嚼着那香蕉。贾家骏道:“我说嫂子,这一晌,你都没托人给你……”

花穗穗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还操心我,你咋不说你自己呢?”

“我?”贾家骏用手指了指自己:“我的事,我还没想过。”

“你也该想了。”她深情地瞅着他。”我还小,不谈这事。”他说得蛮干脆。

“你还小?”花穗穗忍不住笑了:“你把我叫嫂,可你比我还大呢!”

贾家骏道:“那又咋的?”

“咱这巷子里,跟你一般大的,谁没结婚有的还有了娃呢,唯你,还是个独独。”

“独独好。”贾家骏毫不在乎:“我想干啥就干啥,我想去哪就去哪,在家不操心,出门没挂念,干干净净,痛痛快快,这多美气!”

花穗穗道:“你说得倒好,不操心可也没人为你操心呀!你要有个病病痛痛的,谁给你熬粥煎药,烧茶送水屋里没个女人,哪像个家你老远地从广州回来,没个人烧壶热水,没个人洗件衣服,我看着心疼啊!”

这些年,还不曾有人在贾家骏跟前,说过这样暖心的话。看着花穗穗那有些发润的眼睛,他的心动了。

“难得你这么关心我。”贾家骏道∶“只是我现在的名声不好。我知道,巷里的人,背地里说我是‘人种’,你也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不嫌呢?”花穗穗打断了他的话,问他。

贾家骏道:“不人家嫌不嫌,我不说。我要弄个样儿,让他们看一看!我贾家骏一不求官,二不求财,我只想活得像个人样儿我上无兄,下无弟,没大没娘,回到巷里,是人不是人的东西,都想欺侮我。他们欺不住了,又说我是‘人种’他娘的X‘人种’咋的‘人种’也是人……”他说着,眼圈儿一红,忍不住滴下泪来。但他立刻就擦去了,接着说“我要让那些王八蛋看一看,我贾家骏也是一条汉子。”

瞅着他,她也觉得难过,也有些激动:“你难道不知道,你早就是一条汉子了。谁想咋着看,就由他去看吧。不管咋说,如今谁敢小瞧你?只是你这么着,终究不是个办法。一来,过日子,得有个帮手,织女配牛郎,星伴月亮,才有个心劲,二来,也得有个亲你爱你的人了。你在家,能跟你谈个心儿你出门,能给你操个心儿。你看从古到今,哪有个光棍打天下的我看你如今啥都不缺,就缺个女人爱你……”说着,用眼含情地瞅着他。

他也许从来没经过女人这么多情的目光。他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他结实的胸脯起伏着,但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也许说得有道理。”许久许久,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没有女子娃找过我,可我这脾气,唉,把人家都吓回去了。我总认为男人要干点事情,女人便是个累赘。你一出门,还得惦念着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认为,凡自动找我的,都不是好女人!”

“那我也不是好女人了?”花穗穗说着,脸儿不由得红了。

“唉!”贾家骏又叹了口气∶“鬼知道我为啥那样想。嫂子,你莫怪我。你是个好人,只怪他贾育雄没福。你如今落到这个景况,兄弟我也很难过。”

“我就是这命,有啥办法?”花穗穗说到这里,不由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嫂子,你这回可要拿定主意,找个好的,别再遇见个没良心的。”

“难得你一直这样关心我。”花穗穗瞅着她,眼圈儿不由得又湿了。”只是这事经得我的心都有点儿凉了。我不着急,我得好好儿再想一想……”

“这样也好,”贾家骏道“可惜我在这事儿上,一点经验都没有,帮不上你的忙……”

“你的心,我已经领了,”花穗穗微笑着,笑得有点凄然:“贾育雄如果能像你这么关心我,兴许还没今天这样儿呢!”

(四十八)

菊菊的婚期就要到了。花穗穗原答应过给菊菊当伴娘的,她操心着这事,便到菊菊的家里来了。

菊菊欢欢喜喜地把她迎了进去。一看,新房已收拾得非常豪华。屋里的组合柜,梳妆台,清一色的豆绿色,穿衣镜,梳妆镜明光照人。柔软的麻梦思床上,铺着金丝绒床罩,顶上是仿琉璃翡翠色吊灯,床头是草莓式的壁灯,淡绿色的墙上,用红线盘了个大大的双喜。以吊灯为中心朝四个墙角,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满天星彩灯。组合柜上,摆个二十八寸的东芝彩电,柜架上陈列着均瓷、唐三彩等各种摆设。另一间房子是个客厅,一圈儿沙发,上面是新做的印度绸沙发套,中间是一张豆沙色大理石茶几,茶几上是个圆圆的大牡丹瓷盘,盘里是江西景德镇茶具,墙上挂着新装裱的名人字画。一角的柜子上,放着一套日立组合录放机。

“拾掇得真像娘娘的宫殿!”花穗穗一边看着一边赞叹着。

“他是很爱好的人,”菊菊高兴地笑着,这笑里自然包含着某种骄傲:“也是个很细心的人,他说,他不怕花钱,就怕弄不顺心。”

“你可真是个有福的!”花穗穗不无羡慕地说。

“我有福有个臭豆腐!”菊菊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这还不是他的心好!”她拉着花穗穗,肩挨肩地坐在沙发上,从茶几的玻璃格子上取出糖果盒,打开了,拿了颗酒心巧克力,塞到花穗穗手里,问:“我说,你给你瞅下个人了没?”

花穗穗道:“我哪里有你这么福大命大,前边走了个银碗,后边来个金盆。”

“是真没还是假没?给我坦白交代!”菊菊故作严肃,像审犯人一样,但话刚一说完,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花穗穗并没直接回答她,却问:“你有啥话儿,便直说嘛!”

菊菊一边催她吃糖,一边说:“鲁鲁说他给你写了一封信……

“还送了一篮子鸡蛋呢”“那你都给他没回个信儿”“我心里乱得像麻,咋个回信?”

“你对他太冷淡了。”菊菊叹息着,“他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就是把你暖不热。”

“唉!我也觉得对不住他,欠他的太多了。”花穗穗低着头“可我有啥法儿要回信,我又说啥呀?”

“他可是个好人,又有志气……”菊菊说:“也许他配不上你,可你,可你也不该这么对待他,老是像一块石头。”

“我可没说他配不上我。”花穗穗道:“兴许还是我配不上他。我仔细想来,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如果我高中毕业后,加把劲儿学习,也许像贾育雄一样,也考上了大学。可我,唉……鲁鲁呢,就像你说的,他有志气,人也诚实。可找对象这个事儿,好像怪得很,不是说他是个好人,你就能爱上他。”“那,贾育雄呢”菊菊问。

“那时候,只想进城吃商品粮,当工人,傻乎乎的,根本就不知道爱不爱。要是当初想得多一些,兴许还不到现在这么个下场。”

菊菊又叹了一口气,说:“这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看谁也弄不清。钻到一个被窝,枕的一个枕头,不见得就爱。鲁鲁如今像是成了爱的理论家,可他那些理论,老是用不上,他到现在连你也说不服。我倒是听他说得蛮有趣儿的。如今你又说了个爱得起来爱不起来,我一想,这爱就是有点神呢爱了,吃糠咽菜不嫌不爱了,鱿鱼海参不看,谁知道这是咋搞的呢也许咱们都是些平常人,参不透这些。我还是主张,在这事情上,不要想得那么多,还是实际一些儿好。”

“那你说,咋样个实际法?”

菊菊道:“依我说,只要人可以,就谈。无论有钱也罢,有权也罢,占住一样,就可以。人在世上图个啥不就图得个痛快。有钱使,能在人面前说得起话,无论弄个啥,能按自己的心上来,就行了。你说呢?”

花穗穗道:“咱也是个平常人,没得啥本事,只要人正派,我还嫌啥呢?”

菊菊道:“你那是客气。你哪点不比我强别的不说,单是你这漂亮脸蛋子,我就没有。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都说你是县城里拔尖的美人儿。要是有选美活动,你是头一名。冠军皇后这就是你的本钱多少人做梦都想着你……”“你别太夸张了”花穗穗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我是说得老实话。”菊菊笑着说“只要你一吐口儿,鞭子一吆,便是一群好男人,随你挑。”

花穗穗不由也笑了:“瞧你越说越离谱了。”

“我给我的他埝叨你的事儿来。他知道你,很同情你。你说了几个人,随你挑。”菊菊说着,忙去卧室里,拿出一册影集来,挨着花穗穗坐下,掀开来,说:“你看,你看上了,就吐个口儿,我让他给你介绍。这几个人,都是他信得过的。

人不保险,他快不给你介绍。这个,是家电公司经理,如今少说,手里也有六十万。原来的老婆有点二百五,(这里土话,平平的意思),他给了她十厅,离了。这个,是做钢材生意的,他前几年情况不好,老婆眼别人胡来,没法儿过,离了,如今他情况好了,老婆又找他复婚,他不干,决心另找一个,能给他帮上忙儿的。这个,是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人挺能干,据说现在正在考察,要提正局长呢……”菊菊热情地说着,可一看花穗穗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你是昨的了?”

花穗穗淡淡地一笑说:“好我的你呢,你这么打机关枪,让我昨说呢?”

菊菊瞅了她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哦,我倒忘了个茬儿,你是不是瞅下人了?要瞅下了,说给我听,我给你参谋参谋。”

花穗穗道:“上回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

菊菊想了想,用手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贾家骏,是不是?”

花穗穗点了点头。

“他回来了吗?你跟他谈了没?”菊菊急切地问。”谈了一回,没结果。”花穗穗说。”昨个没结果?说说嘛!”

“人家好像对谈对象根本没什么兴趣。”

菊菊摇了摇头:“我根本就不信。”

“就是这样底!”花德说,央求化的菊菊。

“像你这么心疼的女人找他,他磕头烧香,都求之不得呢,还能不谈你一定是谈得不得法。”

“咋个不得法?”花穗穗问。

菊菊道:“你要真爱他,就单刀直入,刺刀见红!”

花穗穗道:“啥叫单刀直入,刺刀见红?”

菊菊道:“你没看过电影人家外国人,无论是男的爱上女的,或是女的爱上男的,直接了当地就说,‘我爱你’不像咱们这些人,心里明明爱,嘴里还不敢说爱,总是羞羞答答,拐弯抹角的。你就给他说你爱他,看他怎么办?”

花穗穗的脸不由得红了:“这,咋教人说得出口?”

菊菊道:“这有什么别婆婆妈妈的咧!”

“人家要不愿意呢?”花穗穗忧心忡忡地说。

“不愿意就拉倒嘛这事,谁也不能勉强谁。”

“要是这样,我以后咋样跟他见面本来挺好的,弄不好倒生分了。”

“那有什么鲁鲁说他爱你,你不爱他,现在不还是同学吗?他现在不还在追你吗?你也得有他那顽强劲!”

“人家鲁鲁是个男的呀!”

“男的咋?女的咋啊,光准男的追女的,就不准女的追男的胆子放正,成了就成了,不成了再找下一个,别弄那扯不长拖不短的事。我跟我这口子,就谈得挺痛快,我不嫌他年龄大,他不嫌我长得丑,两人铜钹一齐敲,啪地一下就成了。都八十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

“你真说得简单!”花穗穗不由笑了。

“本来就不复杂,是你把简单的事情要往复杂地弄。你跟贾育雄还不是你说一句‘我没意见’,他说一句‘我没意见’,你给他个帕帕,他给你十块钱,事便成了。”

花穗穗道:“那事,中间有个媒人……”

“如今那媒人,还不是聋子的耳朵你不愿意,他吃了你上回你办这事,上面还有老人,如今你是司令,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就这意见,干脆点,别自己误了自己。”

(四十九)

花穗穗虽然没有很明确地表示态度,但她从心里觉得,菊菊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愿意并不是没有的,一则,贾家骏一直坚持叫她嫂子,二则,贾家骏说他弄得不像个人样儿,不谈这事,似乎都是不想跟她谈这事的征兆。还有,人家还是个童男子,自己已不是黄花闺女了,这也使她有些自馁。几千年来的风俗,只要条件许可,谁也不愿娶个后婚女人或是小寡妇,那名声是很不好听的。虽说这些她都想了,但她却顾不了这么多了。上一次,由于她没有坚持,她失去了贾家骏,这一次,她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失去。人生有许多机遇,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宁愿忍受被拒绝的痛苦,也不愿将能得到的东西失去了而终生遗憾。

下午一下班,她就骑着车子,朝贾家骏家走来。门大开着,只听收录机在放一首挺缠绵的歌曲一

蒙蒙的细雨,

洒湿了绿苔,

失意的人儿。

在雨中等待。

凄冷的日子,

是这样难挨,

我到底在等谁呢,

我也不明白。

失意的人儿,

在雨中等待,

凄冷的泪珠,

滚动在双腮。

孤独的日子,

是这样难挨,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也不明白……

她进门一看,贾家骏在炕上躺着,闭着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只有两只大拇脚趾,随着音乐的节奏,在一屈一伸地。

她望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贾家骏随着笑声,一咕碌爬了起来,笑着叫了声嫂子,一把关掉了收录机。

“你在出啥洋相?”

“今儿个没得事儿,又哪儿也不想去,便随便放了个歌子,捂捂心慌。”

“一听这歌儿,你怕是想谁了?”花穗穗笑着问。

“这世上没人想我,我也不想谁。这不过是随便取个乐儿,其实人家唱的啥我也不知道。”

“看你说得可怜的”花穗穗道:“你也不想谁,谁也不想你。要是有人想你呢?”

“好嫂子呢,”贾家骏坐在炕边上说:“谁想我窝醋熬膏药呀!”

花穗穗坐在椅子上,瞅着他:“你以为就没人想你吗?”

贾家骏道:“我哪有这个福份呀!”

花穗穗鼓起勇气道“要是我想你呢?”

一听这话,贾家骏显然愣住了,两只眼瞪得大大的,瞅着花穗穗。但霎那间,他咯咯笑了:“嫂子,你开兄弟的啥玩笑呢?”

花穗穗说完那句话,觉得自己的脸很烧。但既然说出去了,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你看我这是开玩笑的样儿吗?”

“是是是!”贾家骏站了起来∶“嫂子关心兄弟,原也是应该的。兄弟向你道谢了。”说着,朝她深深地鞠躬。贾家骏这么以来,倒弄得花穗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觉得更烧了,但她决心说下去“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得有个伴儿,回到家里,有人给你做一口热饭,能跟你说一说心里话儿……”

“对对对!”贾家骏依然有点顾皮地笑看:“兄弟接受你的意见。饭热被窝热,有人把话说,的确是不错。可我这家不像个家,老桩子老梁老橡头,我又像个兔子,老在外面跑,把人家撂在屋里,像话吗?等我盖起了两层楼,安上了玻璃窗子玻璃门,有了组合家具席梦思床,再请个人给你看有多好?”

可我要不嫌呢?”花想想按照菊菊的意见,单刀直入。

贾家骏笑道:“好嫂呢,你知道兄弟的情况,自然是不嫌了,可你不知道,如今的女于挑剔得很。要了这,又要那。有了东,还少西。你有娘吧,她嫌有个吃饭的;你没娘吧,她嫌少个拖娃的。难扶侍得很。还不如把啥都弄齐了,看她鸡蛋里能挑个啥骨头?”

花穗穗是个聪明人,他老这么打岔儿,你说东,他说西,你说猴,他说鸡,分明是不跟她谈这事的,她便不好再把话茬儿接下去了。便苦笑了一下说:“唉!你说的,也是个理儿。只是.……”

贾家骏道:“这过日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我昨想,我昨过,别人是不知道的。世上许许多多的人,总要拿他过日子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你的过法不入他的眼,他便说你这人怪,你这人不好,你这人昨样昨样的。唉,我不懂得,这世上的人,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总是爱管别人的事情……”

他静静地望着她。但他似乎并不企望她做什么回答。少顷,他接着又说:“唉,这世上的人,除了人害人,人欺人,人骗人,人哄人,真正的人敬人,人爱人,是没有的。但是大家都有个光光堂堂的招牌,说是他希望别人好。前些年他把你往死里整,还说他是关心你,帮助你;这几年他恨不得把你腰包里的钱,全抠到他的手心里去,可还要喀喀哈哈,跟你称兄道弟。你说说,这世上,谁知道谁呢?”

花穗穗道:“可我知道你……”

贾家骏忽然快乐地笑了起来,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子:“嫂子,你知道我你知道我姓贾,叫贾家骏,女贞巷人氏,外号‘人种’,会武术,好打架,开着个汽车到处跑可你还知道我的什么?”

贾家骏这么一问,她倒是真的再也说不上什么了。但贾家骏还是不需要她做回答。她接着又问:“你知道我,这不消说,可是,你理解我吗?”

“我咋能不理解你呢?”花穗穗说。

“不,你根本不理解我……”

“你是个好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

“这就是你对我的理解吗?”

“那你还要我咋样说呢?这是从我的心底说出来的话,我是把心都掏给你了。”花穗穗红着脸儿,坦率而又真诚地说。

“嫂子!我相信你,你这都是真话。可我也请你相信我,我向你说的也是心里的真话。你喜欢一个你并不理解的人,有什么用呢?即使我接受你的这份情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跟着我要受罪的。”

“这,我不嫌!我一切都可以忍受……”

“世事不会像你说得那样简单,嫂子!论年龄,你我相差不多,但你没有我经得多。跟贾育雄的这一回事,依我看并没有使你清醒了多少。”

“真是这样吗?”她问他。

“嫂子,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真的打你头一回到我这儿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女人,你温柔,你善良,像你这么好看的女人,世上是没有几个的。应该说谁如果娶了你,那是谁的福气,你是一个很标准的妻子……."

“那你……”她急切地望着他。

“嫂子!喜欢并不就是爱!我也爱你,但这是敬重你!我从来没跟任何一个年轻女人打过交道,只有你是个例外。这是因为你成了我的嫂子,而且因为我是从小受尽了欺侮,我不愿意你受人欺侮!对于你,我再没有想过别的!对于你的这份情意,我会永远记得,但我希望你再好好儿想一想。对于你来说,我是很不合适的一个人选。因为我是个谜语,谁也猜不透的.……”

“不!”她还想固执地坚持下去。

“你还是仔细想一想吧!”他亲切地微笑着,拿来一串儿香蕉,掰下一个,剥了皮儿,递给她:“吃吧,嫂子!也许我的回答,会让你伤心,就像上一次你从这儿走时一样,唉,有什么法儿呢?我就是这么个不被人理解的怪物!”

拿着那个香蕉,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已无法再说什么了。香蕉确是很不错的,都递到了唇边,她却并不想吃。她的心境糟极了。她根本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结果。她望着贾家骏,那张她认为是稔熟的面孔,似乎突然之间透出了几分陌生。她把那个香蕉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缓缓地站了走来,低声说:

“这样,我还是回去吧。”

他也没有说话,随在她的身后,送着她。

她的心里酸酸的。这屋里虽然不像个家,但在她的心里,却像有一种恋恋的感情在缠绕着。走到了门口,她停住了。她回过头去,朝里面又望了一眼,低声问:

“那么,我还能再来吗?”

贾家骏爽朗地笑了一声,说:“那当然!这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

她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那歌儿,又唱了起来:

蒙蒙的细雨,

洒湿了绿苔,

失意的人几,

在雨中等待。

凄冷的日子,

是这样难挨,

我到底在等待谁呢?

我也不明白……

(五十)

菊菊的婚礼,是在县招待所的大餐厅里举行的。这天的天气,出奇的热,但不是熊热,而是阀热。人说,这是天在热雨呢!

上午十时半,一串五辆小轿车,开到了楼下。菊菊的爱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据说价值一千五)左领上别着一朵艳红的绢花,连珠鸣放的鞭炮声中,在五彩纸花的花雨中,前来迎亲了。菊菊一身笔挺的洋红色的西服,左领上别着一朵艳红的绢花(据说价值也是一千五百元),由花穗穗伴着,从楼上走了下来。说来很有些意思。前来帮忙迎亲的人,那一双双目光,似乎都不曾观赏这位黑瘦的新娘,而是贪婪地集中在了花穗穗的身上。这使花穗穗的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尴尬。她有点儿后悔,后悔她不该当这个陪嫁娘。配角儿压倒了主角儿,一般装束的陪嫁娘压倒了盛装的新娘子,并不是让人很愉快的事。

五辆小轿车一个跟一个驶进了招待所的大院。一看,停车场上已被小车和面包车挤满了。花穗穗知道,这全是来参加婚礼的客人所乘坐的车辆,因为菊菊曾告诉她,婚礼这天是招待所没有任何会议的日子。在整个县城,没有任何一家酒楼饭庄能容纳这么多的客人,粗略算一下,至少要招待四十多席客人,和帮忙的朋友。

一个庞大的乐队,穿着一色的礼服,在大楼的门前列着整齐的队形,击着鼓吹着号在热烈地演奏着。楼顶和楼下,都响起了鞭炮和大炮。这声音,足以震动这小小的县城。也许这是这个小小县城从未有过的盛大豪华的婚礼盛典。这一带的传统习俗里,人们一生有三件大事是尽力争个面子的,一个是婚礼,一个是葬礼,这二者合称为“红白喜事”,三是盖房,这三件事办得极尽风光,便认为是莫大的如意,菊菊和她的丈夫,就正在享受这极尽风光的殊荣。

在音乐声中和鞭炮声中,花穗穗陪着菊菊,出了轿车,几架照相机,迎面在“咔嚓”“咔嚓”地摄影,两台摄像机不停左左右右地忙碌着。许许多多的人说着,笑着,拥簇着新郎新娘朝里走去。花穗穗在菊菊身边,挨得很紧。她当然也被拥簇在中间,被摄入了镜头。但在这拥簇里,她分明地觉得,有人在摸她的手,她的胳膊,或者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她浑身的不舒服,但她只有紧抿着嘴唇儿忍耐。

偌大个餐厅里,满是各色各样的人。到了这里,花穗穗的身上已被汗水浸透了。婚礼稍停一下才会开始,她和菊菊,厮挨着坐了下来。她们的身边,靠着墙,摆着一溜花篮,菊菊低声悄悄向她介绍着来参加婚礼的贵客。县上四大家(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的领导差不多都来了,各部局的领导差不多也都来了。有钱能买鬼推磨,如今是企业家抢得红吃得香,一般人是没这么大的脸面的。除了这些党政官员之外,便是县上、市上、省城来的企业家了。至于双方的家人和亲戚,并没多少,大人孩子一起,坐了不过五桌。

“你的那个很有体面呢!”花穗穗不无羡慕地说。

“体面?”菊菊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如今,啥叫体面体面就是‘大团结’,体面就是‘伟人头’只要有钱,你说狗尿是香的,他们都会舔着吃!”

花穗穗听来也觉好笑,说:“瞧你说的。”

菊菊道:“我说的?咋我说的是实情。他原来不过是个一般干部,一个月才六十多元工资。那一阵,谁认得他停薪留职以后,开始弄,没经验,赔了一万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都没眼泪,谁见了他不躲着走如今,他们都喜眉笑眼地来了,都人模人样的,你问问他们,有几个没吃黑食的!”

“真是这样!”花穗穗有些惊愕地问。

“可不!”菊菊得意地点了点头,说∶“你不知道老底儿。

我给你说,如今当官的特点是贪,经商的特点是骗……”

“咦……”花穗穗更惊愕了。

“唉,你知道得太少了。你没听人说那首民谣‘隔着玻璃朝里看,坐了一群贪污犯,先枪毙,后立案,也没一个冤枉案。’如今谁办企业,没个当官的点头当后盾,能干成事情可你不偷着送红包,谁愿意支持你你看他们抽的烟,不是‘红塔山’,便是‘阿诗玛’,差的也是‘茶花’,哪一包是他们自己买的他们的工资要是吸这烟,怕都喝西北风去了,所以我说,你这回好好物色个对象,找个有钱的,也风光风光,我一定给你帮忙。”

花穗穗苦笑了一下,说:“按你的说法,经商的不是骗子吗?”

菊菊笑道:“那也不见得都是骗子。我的那个知道底儿,帮你物色一个老实些的。”

“我怕是没这个福气。”花穗穗叹了一口气。

花穗穗虽然低着头,跟菊菊在低声说话,但她却分明觉得,无数的目光,与其说是在看新娘,倒不如说是在看她。还有不少人在嘀嘀咕咕的,分明也是在说她。这使她低着的头,始终没有勇气抬将起来。

举行仪式的时候,新郎特地把花穗穗安排在一张桌子上。这张桌子上除了她是个女性,其余清一色的全是男人,他们尽管面貌不同,身材各异,但似乎都对她怀有极大的热情,虽然对她说来,他们都是陌生人。但他们仿佛都早已知道了她。他们并不去认真地听司仪在说着什么,而是关心地朝她问这问那。他们先后向她递过来自己的名片,并且邀请她到他们那儿去作客。并不善于交际的她心里确实有些紧张,但又不得不做应付。再一看名片,不是厂长,便是经理,董事长。其中有些人她觉得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很快便记起菊菊曾让她看过他们的照片。花穗穗这才明白,这是菊菊和她的丈夫有意地安排,是想让她在这些人中去做选择的。一想到这些,她不仅更加紧张了,而且一种说不出的不快同时也从心中涌起。好在他们今天似乎并不对她发动任何进攻,很快地,礼貌性的结识和寒喧的高潮便趋于尾声,他们互相之间一转话题,谈起了生意经来。无论他们在怎样说着,但花穗穗听得出来,这些都是说给她听的,因为他们总是在互通这样的讯息,即哪一笔生意是如何做成功的,又赚了多少钱……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婚礼终于结束了。开始就餐了。他们要为她斟酒,她说她不会喝酒,他们便为她殷勤地斟了一杯雪碧。菜上来了。花穗穗还是生平第一次吃这样丰盛的筵席。山珍海味,这些往日里只在口头上谈论的名贵菜肴,今天却端上了桌案任她品尝了。据说,这一桌饭(不含酒及饮料)要价是一百五十元。天哪,这是她两个半月的工资。然而同桌的那些大款们还直说便宜,说招待所给予了极大的优惠。要在省城,同样的一席是下不了二百元的。每一道热菜上来,总有人殷勤地给她的小碟里夹菜,并嘱咐她不要客气。他们一边吃一边品评,说哪一道不如省城某某酒家,哪一道可与省城某某饭庄比美。他们说北京的烤鸭,广州的蛇羹,重庆的火锅,长沙的甲鱼。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古井贡,剑南春,茅台、泸州特曲的不同滋味。他们吸烟,你让我“骆驼”,我让你“三五”,他掏出“万宝路”。花穗穗明白,这是他们在向她表现自己的富有,自己的豪爽大方,和自己的见多识广,就像开了屏的孔雀,在炫耀自己的花团锦簇般的美丽一样。但这并不能引起她的好感,她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低级的诱惑。她觉得她需要的并不是这些,相比之下,这些人并没有贾家骏的那种直率的真诚。一想起贾家骏,跟前的这种氛围使她觉得非常郁闷,后来,闷得使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新郎新娘挨着桌儿在给客人敬酒。敬到这一桌了。菊菊一边敬着酒,一边抓空儿悄悄问花穗穗

“有中意的没有?”花穗穗笑了笑,没有回答。

敬完了这桌的酒,临走时,菊菊又悄悄叮咛她:“放主动些勿失良机!”

新郎新娘敬酒的礼节过后,桌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景况,他们又吃着,喝着,吹着,而且,也许是酒劲上来了的缘故,他们比方才更加失控了。他们鄙夷这儿的保守,说南方的开放,餐桌上不但有漂亮妞儿分餐,还有坐客人的大腿上敬酒。陪酒女郎更是海量,一个人拼得倒满桌的男子汉。餐厅里不但有卡拉OK,你可以驴喊马叫地唱“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而且还可以跳舞,伴舞的女郎,全是“三点式”,那皮儿肉儿像是高级蛋糕上的奶油。他们说在那儿你永远不会寂寞。单身男子只要一进房间,立刻便有电话进来,娇滴滴地要你“玩个够”。按摩女郎更是厉害,乳房按摩怕连上帝都会丢了魂儿,忘记了天堂的圣洁。他们从玩女人又扯到了一些“头头”,他们耸一耸鼻头,说“头头领导干部权这些都是跟女人一样,也是让人玩的钱只有钱才是好东西他们一见钱,也像窑子一样,自动便脱了裤子。你莫看他们说起话来,人模人样的,这个政策,那个原则,一叠儿‘伟人头’朝手心里一塞,硬杠杠全成了软面条,进门时还像个菩萨,出门时便飞眼吊膀子,好像你是他的老嫖客。……”

他们借着酒劲,大声地肆无忌惮地说着,似乎这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他们,只有他们这些有钱的大款们,才是堂堂正正的人,才是这世间的主宰。惹得周围的人,都往这儿瞧着,其中当然包括县上各阶层的领导。一看他们的议论引来如此众多的目光,他们更加得意了。

“你去问问那个边县长,他后来调走了。你让他说一下。我那个公司闹红火了,有人胡告黑状,他说我是骗子,派人来查,我托人向他求情,他硬得像上了桩的驴肾,好像自古以来的清官,除了包文正便是他了。我送了他一台二十一寸的日立大彩电,一身毛料,五百块钱,过了没两天,账也不查了,说是据审计,没有任何问题。在醉仙楼,他举起酒杯朝我说,兄弟,好好干!以后有啥事,尽管说话!我们这些人,不为你们这些企业家服务,还为谁服务去妈的×为企业家服务为人民币服务吧……”

“哥儿们,你说得不对不是为人民币服务,是为经济服务!要是为人民币服务,那就光是你那五百块钱了。你那台彩电,五百块钱能买来啥叫经济经济就是经常接济。有事没事,你都要给他们送点钱送点东西去。你说的才是个县长,他不过是个副县长。我那回事,你知道吗我那公司,开始是市长支持的。不知道书记咋的知道了,吃开了醋。我一听到这个消息,赶紧黑咧寻到他的家里,他不在家,我给他留了个白金打火机,给了他老婆一只钻戒,一条金项链。这一下子,在我的事情上,他跟市长团结得像一个人。那回我从北京回来,他带着电视台的记者,电台的记者,报社的记者,还领着夫人,跑到车站来迎接。是咱的面子大么是钱的面子大咱隔上两三个月,总要给人家个赏儿这回去车站让咱风光了一下,不又是一根金条妈的脸啥叫脸这就叫脸!为了这么个经济,没有脸的有了个大脸,有了个大脸的其实却没脸这世事,就是这么个怪……”

花穗穗听不下去了。这些本来就陌生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变得更加陌生起来。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些人,虽然和她同坐在一张餐桌上,但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些她很少知道的世事,她听来不但没有任何的新鲜感,反而使她觉得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他们说得愈有兴致,愈是得意,她愈是觉得难以忍耐。她坐不住了,放下筷子,悄悄地走了出去。

不料菊菊却操心着她。一看她朝餐厅外走去,便悄悄地跟了过来,在餐厅门外的走廊上追上了她。

菊菊问:“你吃好了没?”

“这么好的酒席,还能饿着我!”她勉强在脸上堆着笑。”有看中的吗?”菊菊关心地问。”如果有,我和他给你说去!”

“唉!半生不熟的,咋说呢?”她笑着。

“我知道你想着贾家骏。”菊菊说:“不过那也是八字没见一撇。找对象这事儿,也是货比三家。多认识几个,便有了挑选的余地。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依我说,如今不但要看人,还要看本事。有本事人不好不行,人好没本事也不行。不过,你得明白,如今这世事,本事就是钱,钱就是本事。那几个,可都是很有本事的。”

“我知道。”花穗穗道:“你快进去吧,正唱主角儿,你是不能离位的。”

“那你呢?”菊菊问。

“我有些不自在,想转一转。”

“那好吧。”菊菊说:“你转着想想,以后告诉我。”

(五十一)

花穗穗从招待所一出来,心里仍是闷闷地,重重地。闷热的空气,使她觉得仍像是还在那乱糟糟的餐厅一样。她的两条腿儿有一步没一步地朝前迈着,连她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只是觉得她要走,走得愈远愈好。

天上,浓重的乌云一团一团地,正在悄悄地从西北朝东南翻腾着移动。

但花穗穗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走。她不明白她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儿。小的时候,父亲常不常咂着旱烟锅,朝母亲叹息着说:“唉!人活这一世,不容易呀!”那时候,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认为人活着是挺美的。如果能像姑姑一样,进城当了工人,就更美了。但如今这些她都是经过了,事情的进展虽然按她的想像实现了,但却并不是她原来想像的那般美好。天堂如果便是这样,那和地狱又有什么不同?船虽然看来是由她驾驶着,但无情的浪涛却在戏弄着她的命运。她被抛到滩上来了,如同被抛在滩头的一枚贝壳一样。她活着,但活得挺累,人活这一世,果真是不容易的么。

起风了,路两旁的玉米叶子,和路边坎边的白杨树的叶子,被刮得哗哗直响。如同金钏河涨了大水一样。这风给她的身上带来了凉爽,但却并没有扫去她心头的郁闷。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再去驾驶她的生命之舟。唉,在这世界上,人,为什么要分成男人和女人而且,女人为什么总是要把选择一个如意的男人,看成是自己生命的归宿,幸福的希望如果不是这样,不是可以免去许多的烦恼么但这一烦恼之关,无论是男的或者是女的,都总是要过的,谁也避免不了。自己的失误怕在于把它看得太容易了。对于贾育雄,她并不怨恨,因为她说不上爱他不爱他对于贾家骏,她并不埋怨,她爱过他,但这爱也许是盲目的,她也许并没有真地理解他。这“不容易”就不容易在她只想按自己的方式去做生活的追求,却不知道贾育雄有贾育雄的生活方式,贾家骏有贾家骏的生活方式,这追求的不同是很难沟通的,也许它薄得只像一层纸。她不由又想起婚礼餐桌上的那些大款来,她对他们更是反感得难以理解。这世界真是太复杂、太复杂了,人之活得太累,怕就在于人并不了解人,也并不了解自己的吧……

她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看见路边有个长满了野草的土坎,便在这土坎上坐了下来。她不愿意走了,她想憩息一下。她顺手折下一根小草,在手里捻着。她抬起头来,望着天空。风里,无数蜻蜓飞来飞去,无数的燕子忽高忽低,无数的云团翻腾奔涌,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它们在忙什么呢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追求什么它们的目的能够达到么她很想问问它们,但忽然觉得应该问的还是自己,自己能够回答这样的提问吗?

郁闷之中,她的心中又涌出了几丝惆怅,几丝凄冷。在这纷纷攘攘的世界上,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她哭过,她笑过,她痛苦过,她欢乐过,她得到过,她失落过,但只有在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竟还没有认识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曾认识自己,别人又怎么能够认识自己呢眼前的世界是很热闹的,但她却感到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孤独。关心自己的人是不少的,父亲,母亲,嫂子蓉蓉,贾嫂,冯老五,贾家骏,菊菊,他们给予她的都是真诚,但他们真的了解她吗?

孤独!人只有觉得别人并不了解自己,而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时候,才会感到真正的孤独!

“唉!”

她不由有些悲伤地吐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吓得打了个冷战,头发都竖了起来,不由恐惧地尖叫了一声,那颗心,仿佛要从口里跳将出来。

“怕个啥呀!”得意的奸笑从身后传来:“老手旧胳膊,啥地方没摸过,你还紧张个啥呢?”

是白土改。

原来白土改也参加了菊菊的婚礼。在那样的场合,他如同鹰鹞群里的一只麻雀,狮虎群里的一只豺狗,根本没人注意他。但他却注意着花穗穗。在花穗穗离开餐厅出走的时候,他便悄没声地跟了上来。

多长的时间了,他时刻在寻找着这样的机会,想真正占领花穗穗那一方神圣的宝地。每当想起他利用招工机会那一回跟花穗穗的温存,他便既兴奋,又懊悔。兴奋的是他享受了这少有的美人儿,亲了她的脸儿,摸了她的奶儿,尤其是,他的那个极不安分的老二已经深入到了花穗穗神圣宝地的大门口上,这种得天独厚的福气,除了贾育雄,别人是没有的。懊悔的是,他的老二还未攻入,便失去了勇猛冲锋的能力。他对这次未能破门而入一直在念念不忘。他发誓要弥补这个遗憾。他要成为真正的占有者和胜利者。但是,他发现花穗穗很讨厌他,从那以后,又时时在提防着他。这使他很是伤心,又很是懊恼,尤其是那次拉扯花穗穗,被贾家骏在饭馆里打了一顿以后,这种淫欲更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他下定决心,不到长城非好汉。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在一般人看来,不过是大地上的一粒微尘,一个大家庭的猫儿狗儿,但它毕竟风云了若干年代,在掌握工分大权和分粮大权的那一阵儿,它如同阎王殿前的鬼判,掌握全队几百口人的生死簿。可惜,随着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这种威风已濒临没落。这使他觉得悲哀。不然的话,他的目的早就可以达到了。更使他扫兴的是,招工之后,他虽说还挂着生产队长的官衔,可实际上已是聋子的耳朵骡子的蛋,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了。但没想到还有最后一次。他想利用这把花穗穗弄到手。谁知道花穗穗似乎对这三千块钱并不很关心,根本不到他家里来。这使他焦急,也使他失望。他做梦也想不到,今天忽然天赐良机,花穗穗竟然把他引到这让人相当满意的环境中来了。这儿太偏僻。密密麻麻的玉米林,如同严严实实的幕帐掩藏了一切长着厚厚的青草的坡坎,不是柔软的绒毯么这地方太雅了,太静了,是个和情人幽会的绝妙场所,任你怎么折腾,除了惊跑几只绿色的蚱蜢以外,决不会有人干涉的。

一听见是白土改,她更慌了:“你想干啥?”她忙站了起来。

但白土改的双手已经从她的腋下伸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想弄啥?想塞你!”他嘻嘻地笑着:“好妹子呢,你可把哥想死了。今儿个,咱们好好亲热亲热!”

她意识到危险了,她很后悔,怎么自己竟神差鬼使地走到这地方来了。恐惧已经消失,代替它的已经是女人自卫的本能。她厉声说:“你敢?”

“别假正经了。”白土改淫邪地笑着:“咱们又不是头一回。哥这家伙,馋火得很呢,今儿个一定把你弄得自自在在的!”说着,那油腻腻的肥脸滴着口水的大嘴已从后面朝她的脸颊伸了过来。

她恶心。她愤怒。她呵斥道:“放开我!”

“你要乖乖脱了裤子,我就放开!”白土改嘻嘻地说,双手搂得更紧了。

她伸手在他的脸上很响地扇了一下:“放开!你这流氓!”

“打着亲,骂着爱!”白土改似乎把这一巴掌当成一种光荣的享受“咱俩就流氓一下吧!”他的手,在抓挠着她的乳房。

她挣扎了,喊着:“救人哪!”

“你喊吧!”白土改道:“看是黄鼠狼能听见,还是兔子能听见?”

花穗穗朝周围一瞧,她绝望了。她觉得她真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落在了狼爪底下。她只有拼命地反抗了。但白土改的双臂是那样地有力,简直像铁钳一般紧紧箍住了她。她忙使劲去掰,却怎么也掰不开。情急里,她便用指甲去抠去掐。女人的指甲,在搏斗中往往是很尖利的武器。

“哎呀!”白土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你真狠心!”白土改的手指和小臂都被抠破了,鲜血随着指甲流了出来。他原以为花穗穗是个软弱的女人,加之久旷思春,会让他好好儿快活一下子的。还有,她绝不会轻易地不要那三千块钱。她从了他,他便不会再刁难她了。但他想错了。现在,他知道不下硬手,他是绝不会得逞的。他狠狠地说:“我让你抠!”一使劲,便把花穗穗抡倒在地上。接着就朝花穗穗的身上压去。

花穗穗被摔蒙了。但她很快便清醒了过来。她很清楚她面临的危机。自卫的本能使她充满了勇气。她绝不让这猪狗一般的东西,玷污自己的躯体。她奋力抗拒着,要把白土改的身躯从她的身上推开。但白土改那圆鼓鼓的身躯像个沉重的碌碌,她根本就推不动。

白土改冷笑着说“乖乖的吧,还是让哥哥好好跟你踏个蛋儿!”他压在她的身上,一使劲,便撕开了她的衣襟,四个梅花扣儿,全都扯掉了。她穿着蝉翼纱乳白色背心的胸脯,便袒露了出来。白土改那短粗的手掌,便去抓她戴着桃红色乳罩的乳峰。她急了,又伸出指甲,在白土改的脸上狠抠了一把。这一下抠得狠极了,连她都觉得那滑腻腻的血肉都粘在了她的指缝里。白土改忍不住又尖叫了一声,双手抓住了她的双腕,死死地按压在地上。那沉重的身躯,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手使不上劲了,她忙用脚去蹬,谁知道,任她怎么蹬,却怎么都蹬不上。蹬了几下,连她都觉得没了力气,只急促地在出着气。

白土改被那尖利的指甲抠怕了,只使劲地朝下按压。当他稍一察觉花穗穗的气力不支的时候,便一手抓住了花穗穗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便伸下去掳花穗穗的裤带,这一下,她可是真急了。别的什么武器也没有了。眼看着她就要丢失一个女人最神圣的领地。

忽然,白土改那肥墩墩的下巴凑了过来。情急生智,她猛地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巴,她咬得那样狠,她觉得她的牙齿,立刻便嵌入到他的肌肉里去了。

白土改已不是第一次带伤了。这一口,把他给咬疯了。他明白,如果不施暴力,他是难以达到目的的。他一使劲,摆脱了花穗穗的撕咬,双手一揉,便骑在了花穗穗的肚子上,挥起拳头,便朝她奋力打去……

然而,这时,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朝着白土改的腰里,狠狠地踢来了一脚,白土改哼了一声,便从花穗穗的腰间,跌了下去。那人接着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白土改的后领,挥起铁锤一般的拳头,连续朝他的右边的腮帮子猛打去。白土改被打蒙了,也被打急了。他知道他现在遇到的,是一个他难以对付的极为凶猛的对手,如不赶快摆脱,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他猛地一撅屁股,朝后一冲,那人不曾防备,打了个趔趄,揪领子的手,也随之松开了。他抓住这个机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撒腿就跑。那人并不宽恕他,接着便紧追了过来。他顺着玉米的行垄,没命地奔着,那人在后边,也没命地追着。那人的手掌,有几次几乎要抓住了他的后领,他吓得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但还是被他摆脱了。他知道他如果再被抓住了的严重后果。他没命地奔跑着,希望能摆脱对方的追击……

就在白土改被从她身上踢倒下去的时候,花穗穗立刻感到一阵被解放了的轻松。这实在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在绝望之中获救了。她立刻站了起来,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鲁鲁。

原来鲁鲁从城里交售鸡蛋回来,骑着加重飞鸽自行车,驮着两只空筐,沿着大路,正慢慢地走着,忽然发现一个年轻的女人,沿着条田间小路,一边沉思,一边慢慢地走着。这身影儿,他觉得有些熟悉。他站住仔细一看,心里一阵惊喜那不是他日思夜想的花穗穗吗?她为什么要朝那里去呢?他不明白。他站在那儿瞧着,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尾追而来的白土改。他鬼鬼祟祟地,像个特务一样,借着玉米的掩护,急急地追赶着花穗穗。他起了疑心,生怕花穗穗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他急急忙忙地把自行车放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门口,便追赶了上来。

花穗穗坐在地,瞧着鲁鲁痛打白土改,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她呆呆地瞅着,动也没动。白土改跑了,鲁鲁追去了,她仍然在呆呆地望着。她多么希望他能追上他,抓住他,把他打个鼻青脸肿,腰折腿断。待到他们的身影儿都被玉米的绿叶淹没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似乎才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平安无事。她长出着气,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神了抻弄皱了的衣裳。这时她才发现,上衣的衣扣全被扯掉了。她没想到要走,她只觉得很疲惫,浑身没得了一丝力气。

鲁鲁很快便回来了。他满脸是汗,是被玉米叶子划过的印痕。他的衣裳,全被汗水湿透了。他用一片衣襟扇着,露出结实的隆起的胸肌。她望着他,竟不知道说一句话。

倒是鲁鲁在问她:“没事儿么?”她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那狗日的,脚底下倒挺快,”鲁鲁快意地笑着:“可刚一窜出玉米地,便从崖上栽下去了。”

“哼!栽死了才好!”她恨恨地说。

“栽不死,怕也活不好的。”鲁鲁说。停了停,鲁鲁问:“他是谁?”

“问那弄啥?”她说。

他便不再问了。俩人互相望着,谁也没有想到要走。她坐着,他站着。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鲁鲁又问。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花穗穗叹了一口气:“可说呢,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沉默。

鲁鲁抬头望了望天空:“要下雨了。”

花穗穗也抬头望了望天空,说“要下雨了。”但她仍是没有动,仿佛忘记了要回去似的。

她没动,鲁鲁自然也不得走。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一起待过,也许这样待在一起便是一种幸福。突然,一个闪电,一个巨大的雷。

鲁鲁深情地瞅着她,说:“你累了吧,我扶你回去吧。”她点了点头,便抬起了一只胳膊,鲁鲁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

唰的一声,雨点落了下来。茂密的玉米林,立即腾起了一片喧嚣的涛声。这雨来得好急,霎那间,脚下便是浑浊的泥水。

“躲躲雨吧!”鲁鲁说。她没有说话,却顺从地跟着他。

鲁鲁扶着她,朝一座小小的草房奔去。她觉得,这男子汉的胳膊,是那样地有力。

于是,便有了故事开始的那一幕。

他们后来怎样了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说,女人,无论她是强者或是弱者,她们脚下的道路,是漫长而又曲折的,真正的爱情,总是来得那样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