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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怎么办

(四十一)

从雅仙楼出来后,贾家骏和她便分了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花穗穗一个人朝家里走。窄狭的街道,仍是那么拥挤,这么多的人,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按理说,跟贾育雄离了婚,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搬掉了,应该感到轻松一些才是。但花穗穗却没有这种心境,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很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累。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一达到目的地,突然渴望休息一样。

于是,她想起了她的家,她居住的那一座低矮而又狭小的小厢房。

没有结婚以前,在娘家,她就在挨着嫂子蓉蓉的一间小厢房里住着。结婚以后,她跟贾育雄住在这间小厢房里。说是俩人,但她总觉得仍然像一个人住着一样。贾育雄上学走了以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但她却并未觉得少了什么。而现在,她忽然觉得那房子有些空荡荡的,一种孤独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忽然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在人流里走着,就像一只小船,在河流里漂荡着一样。

她很奇怪,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仔细一想,这并非没有原因。在花苑,她有父母的温暖;到女贞巷无论如何,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而现在,这一切都似乎失去了,只有她一个,她要支撑起她的这个世界。

挨着,挤着,她沉重地朝回走着。连她也不知道她还想了些什么,她已到了家门口。无意中抬头一看,只见熊月贞坐在门槛的正中央,贾育瑞就站在她的身后。这母女二人竖着眉儿,瞪着眼儿,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就像在战场上盯着要与之殊死拼斗的敌人一样。一看见这架势,她不由骤然心里一阵紧张,她明白,由于她的离婚,一场恶战是避免不过的了。和别人不同的是,别人离婚,恶战发生在青年男女之间,不是抓破脸皮,便是咬掉鼻子而她跟男人倒是和和平平地解决了,却要以厮杀的方式,来过婆婆这一关了。她原想走开的,她不愿跟这种山猪狗熊一样的人吵架或打架。但一想,这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的事,躲得这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不以硬对硬,她会像倒了树的喜鹊,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她暗自横下了一条心,直朝大门走去。

熊月贞和贾育瑞母女二人,先是盯着她一声不响,待她走到离大门只有两三步的时候,熊月贞陡地站了起来,双臂一伸,像个十字架一样,把门堵了个严实,狠狠地说:

“这门,你进不成!”

花穗穗跟她站了个面对面,用眼睛也盯着她那双瞪得圆圆的杏核眼,说:

“我为啥进不成?”

“这是我贾家的家,不是你的家!”熊月贞道。

“你不是我贾家的人,”贾育瑞在身后也大睁着那双对眼儿,替她妈助威:“不能进这个门。”

花穗穗没理贾育瑞,只盯着熊月贞:“那你姓啥姓贾还是姓熊?”

熊月贞愣了一下,说:“你管我姓啥?这门你进不成。”

贾育瑞嚷道:“我妈说来,你跟我哥一离婚,就不是我家人了,不准你到我家来。”她这么一急一嚷,那两颗眼儿全钻到鼻梁底下去了,只剩下两颗白眼仁儿。

花穗穗平时也不觉怎样,这阵一看见贾育瑞那副模样,不觉有点恶心。便说:“你多的啥嘴?你敢保证你将来就不离婚?看你那漂亮样儿!”

熊月贞叫道:“我娃咋咧?噢!我娃丑,你漂亮!你漂亮,咋连个男人都拴不住!”

花穗穗一听这话,忍不住心里一酸,但她努力咬住嘴唇,说:“哼!你以为你儿是太子呢?还是状元?他别说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

“那好呀,”熊月贞得意地叫道:“你看不上他,就别到这里屋来呀!你死皮赖脸地要到这屋里来,如今离了婚,还死皮赖脸地不走,真没羞!”

花穗穗忍受不住了,说:“我是离了婚,可那房子,还是我的!我为啥不来?我总比那些死了男人,还找上门,死皮赖脸不走的人强!”

熊月贞一听,立时火了,“好呀!你个卖×的,敢骂我!”

她吼叫,抡着胳膊,扑了过来。贾育瑞瞪着对眼儿,也扑了就在这时,从左右两边的房子里,几乎是同时,奔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敬仙仙,她一把拉住了贾育瑞,说:“你傻的,你咋能打人呢!”别瞧敬仙仙又黑又瘦又小,可力气却不小,她一拉住贾育瑞的胳膊,贾育瑞便动弹不得了,贾育瑞平时就怕敬仙仙,这阵儿只急得翻着白眼儿,没得办法。另一个是贾玉璋,一边急得直喊:“弄啥这是弄啥呀”一边去拉熊月贞。家门口,乱成了一团麻。

这儿刚一出声,女贞巷便被惊动了。矛盾一激化,更是一街两行的人。但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瞧热闹,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劝架。只有贾嫂,一看熊月贞跟花穗穗打起来了,她虽不愿过来,也只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熊月贞一扑过来,就抓住了花穗穗的头发。女人打架的特色,便一是抓,二是拧。抓,包括用指甲抓脸,用手抓头发。花穗穗急了,也伸出双手去抓,不知怎的,竟出手抓住了熊月贞的头发。两人都使劲地抓着,都佝偻着腰,像一对头对头的大龙虾。

贾玉璋虽然拉着了熊月贞的胳膊,但他却毫无办法。这个善良懦弱的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从未跟别人犯过口舌,他一味地忍让,根本没有劝说打架的经验,更没有劝说女人打架的经验。如今一看俩人揪头发揪成这个样儿,他真急得要哭。他像求援似的,眼巴巴地望了望四周,尽管众多的观众眼里,虽然有讥诮,但也不乏同情,但更多的却是局外人的淡漠,他明白,是熊月贞,在巷子里弄得很不得人心,如同蝎子尾巴,没人敢沾手的。正在又急又愁,忽然看见贾嫂来了,他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喊:

“快劝劝她,快劝劝她。”

贾嫂奔到跟前,一面劝说:“穗穗,听话,你放开手。”一面去掰熊月贞的手,并示意贾玉璋去掰熊月贞的手。贾育瑞一看她妈和花穗穗互相揪着头发,揪成了那样,她被敬仙仙拉着,下不了手,急得直哭着骂花穗穗。这阵一看他爸和贾嫂都掰她妈的手指,不由骂道:

“你拖偏锤,我×你娘呀!”

这以来,不但骂了贾嫂,也骂了贾玉璋,贾玉璋正着急拖架拖不开,一听贾育瑞骂他和贾嫂,不由气攻心头,伸手就朝贾育瑞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喝道:

“你给我滚!”

贾育瑞挨了这一巴掌,不由先是一愣,她大还从来没打过她呢,接着便扯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贾嫂跟贾玉璋一起,已掰开了熊月贞的手,花穗穗立即也撒开了手,直起身来。俩人的头发,都成了老鸦窝。花穗穗一站来,贾嫂用眼示意,让她快朝回走。花穗穗也跟人没打过架,如今一看一巷的人,像看耍猴一样看她,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一声不响,抬手掠了一下头发,就朝回走,熊月贞不曾防,竟让花穗穗擦着身儿,走了进去,花穗穗一进这门,自然象征她的失败。她憋了一肚火。转身一扑,又抓着了花穗穗的后襟,不料她快,贾玉璋和贾嫂的手也快,俩人几乎是同时,从两边抓着了她的两条胳膊。她抓着了花穗穗的后襟,却用不上劲。花穗穗只一用力,便挣脱了,一眨眼,便闪了进去,不见了人影。熊月贞一看花穗穗敢于和她抓着头发对打,以下犯上,便一肚气如今一见花穗穗回去了,她的失败已成定局,又是一肚子气再看贾玉璋打了她的把把女儿贾育瑞,便又增加了一肚气。这三肚子气加在了一起,真是气炸肚皮,她不敢惹别人,伸手“啪”地一声,打了贾玉璋一个耳光,骂道:

“娘的!你装的啥好人?”

贾玉璋几十年来,虽说在她跟前逆来顺受,但那毕竟是在屋里,如今这一巴掌,却挨在稠人广众面前,这使他很觉臊气,但他忍受惯了,只捂着脸,说:

“瞧你也不怕人笑话!”

熊月贞一跳,叫道:“他谁笑话他娘的×,谁家屋里没个卖×嫁汉的!”

贾玉璋仍然忍着气:“看看!看看!照这样,谁敢劝你?”熊月贞仍然暴跳着:“我要他谁劝?我×她妈的,劝我娘的黄鼠狼的尻子,朝外顶。”

贾玉璋一看她连贾嫂都骂进去了,不由动了气,说:“行啦!行啦!人也得要点脸儿!”

熊月贞在盛怒之中,一看贾玉璋竟然敢向她板起脸儿,侵犯她的尊严,不由又添了一气:“啊,你要脸,你偏你碎娘,便要脸了。”

这一来,贾玉璋实在忍受不了,他不由得攒起拳头,扬起了胳膊,但他实在又打不下去,拳手举在空中,又落了下来。熊月贞一看贾玉璋这副要打她的架势,便朝贾玉璋跟前扑去,骂道:

“你打嘛!你不打便不是你娘里掰出来的!”

贾玉璋这一下是被逼上梁山了。他顾不了许多,照准熊月贞的胸前,便打了一拳。

熊月贞哪里挨过这打她一伸手,便朝贾玉璋的脸上抓了一把,骂道:“你个野种,你敢打我。”

贾玉璋的脸上,立即被抓了三道红印,并渗出了血珠来。他是上了熊月贞的门的,讳别人骂他“野种”,这一骂,他无法忍受了。他抢起两条胳膊,没头没脑地向熊月贞打来。

贾嫂原先一看熊月贞骂她,觉得很无趣,一看花穗穗脱了身,便想离开,如今一看贾玉璋真的动了怒,劝过那个架,又不得不劝这个架了,忙双手拉住贾玉璋的右臂,说:

“哥,算啦!算啦!”

敬仙仙原是拉着贾育瑞的。这阵也忙奔过来拉住了贾玉璋的左臂,俩人虽然用了力,但还像是拉不住。贾育瑞仍然在呜呜哭着,敬仙仙道:

“还哭?快过来拉大!”

熊月贞一看贾玉璋真的动怒,心里不由也怯了。但她在众人面前,不肯向贾玉璋服输。她不愿意丢她的面子,她扑上前来,用头顶住了贾玉璋的肚子,叫着:

“你个野种有本事,今儿把我往死的打。”贾育瑞奔过来,拉着熊月贞的后襟,哭叫着“妈妈”五个人又挽成了朵绣球。

贾玉璋被贾嫂和敬仙仙拉着,打又打不成,肚子又被熊月贞顶着,大睁着眼,急得没办法,不知怎的,忽然吼出了一句“熊月贞!我要离婚!”

围观的人一听这话,不由轰的一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些谁,还在稀稀落落地鼓掌。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贾育英忽地从街上回了,一看这情景,只把熊月贞拦腰一抱,便抱了起来,往肩上搭,像扛着一袋粮食一样,往回便走。虽然熊月贞还不住骂着,但已由不得她了。

熊月贞一走,贾嫂和敬仙仙立刻撒了手,放开了贾玉璋。贾玉璋的脸白了,但他已觉得浑身有了力气,他踉跄了几步,抓住了门框,坐在了门槛上,不停地出着粗气。贾育英把熊月贞刚一放到炕上,熊月贞便爬了起来,顺手就打贾育英一个耳光,骂道:“你拉我干啥呀?看他山东侉子就把我吃了。”说着,又冲着贾玉璋叫道:“有本事你进来不打死我就不是人。”

贾育英挨了打,还是一脸的笑,说:“打着亲,骂着爱,我妈打我,这是爱我。妈,只要你不生气了,就再打我几下。”

熊月贞道:“去你娘的屁,这儿没你的事,你给我滚。”

贾育英道:“我自然是要滚的妈,你笑一下行不行?你一笑,我就滚了。”

贾育瑞还哼哼唧唧地哭着,说:“全怪花穗穗那个贼种。不是她,我能挨打!”

贾育英道:“好妹子呢,你不是劝妈,反而帮着打架,何苦来呢你快笑一下,妈就高兴了,不生气了。”

贾育瑞平时是很服大哥的,这鼻涕眼泪的,果然挣扎着笑了敬仙仙一下。一看便掩着口儿笑着走了。

贾嫂一看,没得事儿了,也不声不响地走了。贾育英一看事态基本平息了,便走向大门口,说:“大,别生气,回家吧”

熊月贞在房里说道:“别叫他,他不是要离婚么!把他的马放开!”

贾玉璋道:“我就是要离,咱俩朝法院里走。”

熊月贞道:“走就走谁怕你!”

贾玉璋道:“你当然不怕我了,可我怕你,我太怕你了。”

熊月贞道:“你怕我?我是老虎?”

贾玉璋道:“你可不就是个老虎。”

熊玉贞一想,自己既然是老虎,又是个女的,可不成了母老虎了。一想到这儿,忍不住“噗”地笑了。

贾育英道:“大你听,我妈笑了,没事儿了,你也别生气了,回来吧!”

贾玉璋道:“两个娃离了婚,本来人心里就不好受,可你还要吵吵闹闹,不怕人家笑话!”

熊月贞道:“那是她要离!”

贾玉璋道:“那状子是谁写的?是育雄?还是花穗穗?”

熊月贞不说话了。

贾玉璋道:“就是花穗穗要离,那也是过不到一块儿了。离个婚容易的?你光想你痛快,就不管人家痛快不痛快。”

贾育英劝道:“大呀,我妈就是那么个人,几十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贾玉璋道:“她遭遇不好,这我知道,我不一直在让着她,可她心里不好受,为啥不想想别人心里好受不好受呢?

人不能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啊,这屋里就你是皇帝,别人都是大臣?”

熊月贞道:“啊!都是我不对,你没看那小姐妇打我?”

贾玉璋道:“这是你逼的,你为大不正,逼上梁山,你为啥不让人家进门?”

熊月贞还在强词夺理:“这是我的家,我就是不让外人进来。”

“是你的家,不是人家花穗穗的家?人家也是这屋里的人,你凭啥取了人家那一份儿?”

“这房也不是从她娘家带来的。”熊月贞嘟囔着。

“好么,那我来时也没带房,我也得走了?”

“你别胡拉被子乱扯毡。”

“你也别打着窗子给门听,冲着和尚骂秃子。这些年,我低声下气的,我受够了我在你面前就不是个人,是受气的胎子,出气的筒子是地上的砖,让人用脚踹的是椅子上的板,让人用尻子压的……”说着说着,眼圈儿都湿了。

贾育英一把拽住贾玉璋的胳膊,说:“大,别说了,也别生气了,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我妈能不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都上了年纪,该和和气气过几天日子了。如今,该说的都说了,气儿也顺了,别让邻居再看咱的笑话了。”

贾玉璋被贾育英拽着,一边朝回走,一边说:“要按前些年,咱们一家人,鳖是当完了。谁能想到有今天盖楼房的盖楼房,上大学的上大学,你做梦能想到咱由鳖变成了人,就得有个做人的样儿嘛,为啥自己还要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说,和气生财,平安是福,谁像咱这一家,老是个乌眼儿?”

熊月贞低着头,再一声不吭了。

(四十二)

花穗穗一回到房子里,哐地一声合上了两扇门,咣地一声插上了门关子,扑在炕上,便哭了起来。哭是哭,但那两只耳内,却不由自主地还发挥着听的功能,这院落并不大,前边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贾玉璋的话,使她那颗受伤的心,得到了一些安慰;贾育英虽说在劝爸爸,却也像是在劝她。哭了一会儿,似乎那点委屈也消散了。她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场,但一想也好,暴风雨过去了,也就雨过天晴了,这样,也许就会安宁几天的。她开了门,舀了一盆水,洗了洗脸,对着镜子,梳理起头发来。一瞧梳子上,有不少被揪落的头发。唉!她叹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下。

拾掇过了,她又坐在了炕边儿上,说是在想什么,又像并没想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家庭里,为什么总是女人和女人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争的什么又夺的什么这样活着有什么味道她想起她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育她要树立崇高的理想,要站在家门口,眼看全世界,想到还有四分之三的人没有解放,那个时侯,她是很相信这些话的,觉得这么着,人生是很有意义的。但这几年的生活,完全是否定了她的这种理想。她觉得生活是这样的平庸,艰苦,自己连自己都弄不清楚了,还去解放谁呢?一种说不清的迷惘,又涌上心头。她的眼前,变成了模糊的一片。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她觉得还是什么也不想得好。但什么也不想,她又觉得一种沉重,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又压上肩头,压得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哟!发的啥子痴呀!”

敬仙仙的声音,把她惊醒过来。睁眼一看,敬仙仙用个小瓷碟儿,端了两个烫面千层油饼,伸到她的面前。她不由感激地笑了一下,说:

“好嫂呢,我咋不知道饿?”

敬仙仙道:“快吃吧,管它饿不饿。瞧你这一响瘦成啥了?”

花穗穗接过碟子,放在炕边上,虽说不知道饿,但还是拿一张,咬了一口,说:“香得很呢!好嫂子,你咋想起烙油饼?”

敬仙仙道:“还不是你哥的怪点子,叫我慰劳那个母老虎!”

花穗穗一想说:“难为你跟我哥哥了,都是为了我。”

敬仙仙咯咯一笑说:“这巷里,怕就数咱家热闹了。那只母老虎,就会在屋里咬。”

花穗穗虽说有些恨熊月贞,但贾育英这么待她,她也不能说熊月贞的什么坏话了。加之她已离了婚,从一个这家庭的成员一下子变成了外人,便无声地笑了一下说:

“百人百性,有啥法儿?好在你已盖了新楼,就要搬了,你一走,耳根子就清净了。”

敬仙仙道:“我就搬了,她还会撵着打上门来的,不像你,这下彻底拔脱了。”

“看你说的!好嫂子呢,我实在不愿走这一步路儿呀!”

“走了就走了,有啥后悔的?婆婆再恶,她迟早总得走,可男人要是变了心,过一辈子也是两张皮。”

“唉!这前边的路儿,我还不知道咋个走呢?”

敬仙仙道:“天下的男人那么多,这回还不由你挑,你就像在菜摊上买萝卜一样,拣那白的,光的,大的,胖的,水儿多的,咬着脆的,吃着甜的挑上一个”说着,不由自己先笑了。

花穗穗却笑不起来,说:“咱还挑别人人家不嫌咱是二婚头就行了。”

敬仙仙道“二婚头又咋了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你还是个水凌凌的鲜桃儿,谁看着都得流呵拉水儿呢”说着,一把抱住她在脸上咬了一口,说“我要是个男人,心肝儿都舍得让你吃了呢!”

“你别安慰我了,”花穗穗说:“你跟我育英哥,真是你的福气,我就没得这个命。”

敬仙仙道“他有多大本事不过,他是个好人,心好,无非是他可怜我是远路来的,他跟我都是狗崽子,黑牌子!我们是你不嫌我,我不嫌你就是了。”

俩人又说了一会话儿,敬仙仙拿了碟子,回去了,花穗穗脱了衣裳,躺在被窝,拉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走到街头时的那一种孤独感,不知不觉地又涌上了心头。娘家是不能去了,爸爸和妈妈自然还会关心她,同情她,但他们决不会理解她,他们把女孩儿离婚总看做是一种洗刷不掉的耻辱。娘嫂蓉蓉的尖刻语言,更会使她无法忍受。这儿呢,无论如何,她已经成了外人。虽说父亲贾玉璋,哥哥贾育英嫂嫂敬仙仙,都还同情她,但她毕竟已经不是这家庭的成易了。她成了这环境里的一名过往的旅客,至多,他们都成了她的邻居,或者她成了他们的邻居。如今,这儿虽说是她的家,但已经又像不是她的家了。她像是金钟河随水漂来的一片树叶,要到哪里去呢?连她也不知道了。

忽然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她这一片树叶,托在了掌心。她从这健壮有力的臂膀,朝上望去,孤独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惊喜,是他,贾家骏,在亲切地望着她。一种温暖,一种依恋,在体内缠绵起来。他跟她往日的一切,像电影似的,都在眼前活跃了起来。

他是个男子汉!

他是个知情知义的男子汉!他是个有力量的男子汉!

她想着,如果她能让他那一双胳膊拥抱在胸前,那她该是何等样的幸福!

从他往日关心她体贴他的情景看来,他也对她是有心的吧!

盖在身上的那一条蓬松柔软的大花哗叽棉被,突然就像是贾家骏,正在轻轻地抚摸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嘴唇,亲昵地送了过去。一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快感,很快地触遍了她的全身,她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躁动了起来

但这种快感,像一根火柴一样,然着了,瞬息间也就熄灭了。人家贾家骏还是一位童男子,而她却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他会不会嫌弃她世俗里,凡没有结过婚的男人,都是要娶个黄花闺女的,只有没能力没出息的,才无可奈何去的找一个寡妇,或是一个二婚头。人家贾家骏并非没有能力去找一个黄花闺女呀!

他关心她,他体贴她,但这也许是出于一种正义感,一种同情,而这却并不就是爱情呀!

她爱他,但他爱她么他知道她的爱么她不知道。

她又变成了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在金钏河里漂流着。那柔软的被子,沉重地压裹在她的身上,使她心烦。她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声,连她也觉得有一些儿凄凉。

做个女人,难哪!……

(四十三)

连花穗穗也不知道,她离婚的消息,竟然像是一条特别新闻,传遍了全城。

县城并不大。在这县城里,好看的女人并不多,漂亮的女人更是少,像花穗穗这样的美人儿,怕也只有这么一个。这儿说是县城,无宁说是座大一些儿的村庄,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小的事情,都会变成一阵子热门话题。花穗穗的离婚案件,引起人们的关注,便是很自然的事了。但人们所关注的,却并不是她的幸福,而是看谁有这个福分,去消受这县城拔尖的美人儿。

这天,花穗穗从贾嫂门前经过,贾嫂招手叫她,她便走了进去。

贾嫂说:“穗穗,打你出了这事,姨真想去看你,可你那屋里,你知道,去一回可真不容易。”

花穗穗道:“没有事的事,到那里都会滋出事儿来。你不去得好。你的心,我领了。为了我,你那天还挨了骂。”

贾嫂道:“你妈就那么个人,我知道。你看她不骂谁?只是,唉,姨为你好心好意说了个媒,谁知道竟闹了这么一场。”

花穗穗道:“这是人家要变心,怪不得你。散了就散了。别说他不要我,终了还是我不要他呢!”

贾嫂问:“你花苑妈知道吗?”

花穗穗道:“我没告诉她,姨,你也别给她说,她要知道了,你也别让她来看我。”

贾嫂道:“看你说的,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咋能连亲妈都不见呢?”

花穗穗道:“你不知道,我那屋里是非多,来了说不定要犯口舌,她何必要受这个气再说,她一见我,她也不好受,还是不见得好,等我的心静了,我会去花苑看她的。”

贾嫂想了想说:“也好。你妈要到我这儿来,我劝劝她。”

花穗穗掏出二十块钱来,说:“姨,妈要来了,烦你把这给她。劝劝她,叫她不要为我操心,就说我啥都好好儿的。”

贾嫂道:“你妈要来了,我尽量把话说到。不过,穗穗,姨给你说,那屋里,决不是你能长住的地方。你得早点拿个主意。”

花穗穗道:“这我知道。”“那你准备咋办呢”贾嫂问。

“我还没好好想。经了这场事,我也伤了心。”

“是我,这回得好好挑一挑。”贾嫂说:“你五叔说,这几天,找他的人不少,都是些好主儿,有些还是没结过婚的。五叔让我给你透个气儿,要愿意呢,他就去说,成不成,那就在你了。”

花穗穗道:“难得五叔还这么操心我。这事,我想着缓一缓再说吧。”

贾嫂道:“那也好,以你的人品,不愁寻不下个好的。只要你一开口,有权的有钱的有的是,你还是要安心办事,早点寻个落脚。”

花穗穗道:“我想好了,就来找你和五叔。”

贾嫂一提婚事,花穗穗不由得便想起贾家骏来。从贾嫂家一出来,她就想找贾家骏。打那天雅仙楼见了面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也没听见他的汽车响。她慢慢地走着,瞅着贾家骏家的那两扇门,一把锁,在门上吊着,很明显,他不在。这锁,使她的心里怅怅地,仿佛她的心上,也吊着这么一把锁。

忽然,身后嘻嘻地一笑,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她心里不由涌起一阵烦恼,她知道,这是讨厌的白土改。她有些恼怒地回转来,没好颜色地说:

“你放稳重些!”

白土改斜了斜眼儿说:“这话,你到别人跟前去说,我不知道你的道道还是你不知道我的吊吊?哥的钥匙,就等着开你的那把锁子呢!”

花穗穗又急又气,说:“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东西不好,你也不是没摸过!”白土改可不生气,依然诞着脸儿“哥晚上领你去卡啦OK,你一定来呀!”

“你就不是个人!”花穗穗气得扭头便走。

白土改笑道:“走好呀,这三千块钱你不要了?”三千块钱花穗穗一听,不由得站住了。听得人说,巷里要分卖地的最后的一笔钱了,没想到这成了真话。她不由得又站住了。

“你走呀!”白土改快乐地笑着:“熊月贞说来,她家的钱,要按户分看你咋办呢?”

巷里虽说改了户籍,但因为还有不少遗留问题,白土改还是队长,她知道,这事儿不经过他是不行的。便不得不转过身来,说:

“她是她,我是我,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你怎么能听她的?”

白土改道:“这话只能由你说。你离了婚,把你那宝贝地方闲下了,我知道。可队里只能按户数人头。你离了婚,可并没有另立一户呀!”

“我这不会就去办。”花穗穗道。

“那你去办呀?”白土改道:“可别找我!我不开信,你咋去办?”

花穗穗为难了。她真不想求他,可又不得不求他。她瞅着他,不说话了。

白土改朝她走近了两步,说:“你分你的钱,还不是凭哥那么一句话。你放心,哥还不向着你?哥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不过,这回你得痛痛快快的,别把那些好东西浪费了。”

花穗穗气得脸都红了,说:“你是个猪,不说人话。”

白土改嘻嘻一笑道:“哥就爱听你说这话。话是酸的,味是甜的。你只要让哥给你放进去,三千块,哥给你送到手心心里。”

花穗穗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骂了声“流氓”扭头便走。

白土改大声说:“你后天黑了来,我给你把信开了。”说毕,还咯咯地笑了两声。

花穗穗恨恨地想,要是让贾家骏碰上了,他驴日的又非得挨一顿好打不可。可惜此刻却不见贾家骏。贾家骏,你到哪里去了。

她忽然觉得,她很是想他,此刻,如果他在跟前,她会伏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场的。

(四十四)

下了班,花穗穗在小摊上吃了腊汁肉夹馍,喝了一碗馄饨,便向菊菊家走去。好些天没见菊菊了,她很想跟她说几句话儿。她不想立刻回去,回去了,一个人冷凄凄的,让人觉得难受。

刚一坐下,菊菊便捧出一大盒酒心巧克力让她吃。她笑着说:

“哟!这么好的糖!”

菊菊笑道:“这糖可不能白吃。这是有求于你,先抹抹你的嘴。”

“求我!”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菊菊:“我又能干啥?”菊菊剥了块糖,塞到她的嘴里,说:“先吃了再说。”花穗穗一嚼,一缕清新的酒香,在嘴里扩散开来“天我真要香醉了。”

菊菊道:“吃了人的嘴软。这回你可是跑不掉了。”

“到底弄啥嘛?”花穗穗问。

“给我当送女客的!”菊菊笑着说。送女客的,即是陪嫁娘。

花穗穗惊喜地问:“你要结婚了好呀,我先向你贺喜!”

菊菊道:“谢谢你!”

花穗穗道:“你缺啥,我去买,我得送你样礼物才是。”

菊菊道:“我啥都不缺,你不要买,买了我也不收。我就缺你这么个漂亮送女客的。”

花穗穗道:“菊菊,你听我说,按理说,你办这喜事,就是你不求我,我也该主动来当。只是,你这是喜事,应该找个福大命大的才是,我……”

“你怎么了?”菊菊把话接了过去:“你是说你是离过婚的?我不嫌嘛!”

原来这里找陪嫁娘,讲究的是找福大命大的,福大,是指家境好;命大,是指孩子多,尤其是男孩子多,现在讲计划生育,但也得有个男娃儿。即使没生过娃儿,也得是大家认为命大的。生活中多灾多难的,即认为是福薄命浅。离过婚的,死了男人的,便认为是命不好,会冲了喜气。

花穗穗一听菊菊这么说,不由苦笑了一下,说:“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别让我……”

“你又来了。我不也是个离过婚的?”花穗穗无话可说了。

“本来嘛,我给他说,领了结婚证,咱们已经住在了一块儿,就这样行了。谁知道他不干了。他说,咱要那么多钱弄啥结婚不风光,再弄啥风光如今一起经商,三朋四友的,这个厂长那个经理,这个局长那个主任,谁不想喝一杯喜酒再说,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咱那一回不是三十五十百儿八十的往出甩这回,也该他们出点汗了。我又拗不过,只好由他。不过,让那个东西看看也好,他爸芝麻大个官儿,他也不过是个小会计,有了几个臭钱,狂得像个小蛇蚤!我陈文竹没了他。不照样过日子!过得比他还好!”菊菊说着,一脸得意的神色:“真没想到,咱明明是个老媳妇,却又要当一回新媳妇,真笑死人!”说着不由笑了起来。

花穗穗道:“这是你的命好。”

“啥命不命的!”菊菊说着问她:“你说我为啥求你当送女客的?”

“还不是因为咱俩好!”花穗穗说。

“这你算是说对了。不过,说来我还是为了你,你知道,他如今交往,认识的人多着呢,不是些有钱的,便是些有权的,这里头有的人的娃想寻个好媳妇,有的人是离了婚想寻个好老婆。你给我当了送女客的,在这场面上亮亮相。你哪方面的条件不好?高中毕业生,有文化;论模样儿,比我强十倍,比得过杨贵妃。然后,我和人给你帮忙,好好找一个对象,气死他个贾育雄大学生,狗屁毕了业,一个月不过百十来块!还没个搞经济的一天的零头!咋样?”

花穗穗道:“难得你这么为我操心。”

菊菊道:“你咋能说这话?你是谁?我是谁?本来呢,鲁鲁一听你离了婚,几次跑来求我。可我一看你对他根本就没那个意思,才想起这个法儿来。可怜了鲁鲁,多少年,他对你可是一片痴心。看来这事儿,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行的。”

花穗穗叹了口气说:“若论农村的对象,鲁鲁可是最好不过的。人诚实,本份,又有技术,有本事。可他进不了城,有啥办法再说,我一提起他,总是提不起劲儿来,心里也觉得对不住他,可又有什么办法你还是劝劝他,让他死了这一条心吧!”

“这话我可没法儿说。”菊菊说:“看来他对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死心的。我说你还是速战速决,找个称心如意的,他一没了想儿,也许就会慢慢地好了。”

“这能速战速决吗?”花穗穗道:“上回速战速决了,落了个啥结果?”

“可也是的。”菊菊想了想,忽然问:“我说穗穗,我忘了问你,你有没有给你挑个人要有,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花穗穗道:“唉!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事呢。”

菊菊高兴地说:“哦!有了!你这家伙咋的跟我还保密?是谁快说给我听。”

花穗穗道:“只怕跟鲁鲁想我一样,也是个剃头挑子,你可别笑话我。”

菊菊道:“你咋先下了结论,我想世上这种事,有个有情的,总会碰上有义的。像你这么漂亮的媳妇,怕他磕头烧香都来不及的,还能你热他不热?没麻达没麻达!”

花穗穗便把他跟贾家骏的前前后后,朝菊菊说了一遍。菊菊听见了,想了想,才说:“这个人,在咱这县城里,也算是个出了名儿的。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不好。说他不好的,说他是个‘二道毛’(即不务正业的角色),好吃好喝好打架,许多人都怕他,见了他绕着走。说他好的,说他讲义气,不亏人。人家还说他最讨厌女的,不少女子娃追他,都被呵斥走了。”

花穗穗道:“他这人是有点怪怪的,可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心好!”

菊菊道:“那你跟他谈过这种事吗?”

花穗穗道:“你知道,开头我寻他,碰了一头青圪瘩。以后呢,我成了他的叔伯嫂,如今离了婚,他又不见人影了。”

菊菊道:“依我说,他要回来了,你就找他,直接了当地说,只要你觉得认准了,就放勇敢一些,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花穗穗道:“我何尝不想这样呢?可我的心里到底发怯。”

“怯啥?”

“你不知道,他那脾气,怪着呢一张口,要碰个钉子,我可真吃不消。再说,咱又是个离了婚的……”

菊菊道:“我说你这是咋咧口口声声,你是个离了婚的,啊,光兴男人离婚,就不兴女人离婚了离了婚的女人也是人,不见得比谁就低一等。你莫看那个野鸡头,今儿跟这个睡觉,明儿跟那个睡觉,不还像个母狗一样,后边跟了一串子男人比起她来,咱们不比她干净得多。”

花穗穗一听,便不言语了。

菊菊道:“我们不能自己小看自己嘛!恋爱这个事儿,开头不是女的追男的,便是男的追女的。谁也没规定非是男的追女的不可,你跟贾育雄离婚,离得那么刚强,咋的如今一谈恋爱,倒稀松了起来。依我想来,说不定如今他心里还想你呢!”

花穗穗道:“那,就试试看吧!”

菊菊道:“不是试试看,是要发起勇敢的冲锋!”

(四十五)

花穗穗接纳了菊菊的意见,眼巴巴地盼望着贾家骏回来。她想把她的那一片心思,诉说给贾家骏,她希望贾家骏不要拒绝她的爱。不管别人怎样去看,她认为只有贾家骏,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如果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她认为这将是她一生的快事。

她想他,但他想她吗?这,使她有惶惑。她怕,怕她的爱遭到他的拒绝。

热切的希望如果变成了失望,那将是很痛苦的事。她的心在受着煎熬。

可那一把锁,仍在贾家骏的门上吊着。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就碰见敬仙仙。敬仙仙笑着说:“穗穗,有个人来找你。”

她忙问:“谁?”

“我没问,”敬仙仙说:“他一听说你不在,留下了一篮子鸡蛋,一封信,就走。”

花穗穗一听就明白了,说:“那是我的一个同学,叫鲁鲁,养鸡专业户。”

熊月贞在房子冷笑道:“嘻嘻!有条母狗,便会跟来个公狗!”

花穗穗没有理她,接着鸡蛋和信,便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听见贾玉璋在说熊月贞:

“唉!你啥时也会知道你的年纪呢?”

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她把鸡蛋放在地上,把信顺手往炕上一撇,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鲁鲁,真烦人!”

她快快地歪在了炕上。

她确实很心烦。她希望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躺了一会儿,又躺不住,便又坐了起来,拆开了那封信,只见上面写道:

穗穗同学:

我知道,我不该给你写这封信。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要写。也许这信你连看也不看,便扔掉了或撕掉了,这由你。

但我却相信,即使是这样,你也会永远记着这封信的,说不定在若干年以后,你会为没有看这封信而感到遗憾。

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是因为你现在的心境不好。婚姻的破裂谁都认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明白,你并不需要我的安慰,向你说安慰的话也许是多余的,会让你生厌。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性,任何痛苦都不会把你压服。有人说,人的一生,就是在痛苦中奋然前行的。你便是这样的人。征服痛苦,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是不是?

我以为天地创造人的时候,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的不平等,都是人制造出来的。人之所以制造它,完全是为了利用它。于是,利用它的人,或者是沾了这种光的人,便认为自己比别人高贵。这便在我们的生活中,生发出这样的悲剧或那样的悲剧来。我们往往自觉地或不自觉地为它所驱使,形成了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以为,我们应该蔑视它。贝多芬曾经说过“命运啊,我要扼住你的咽喉!”我相信,你是有这种力量的因为我觉得,你有你的自爱,你有你的自尊!

我不敢对你有什么奢望,我只是永远对你捧着一颗真心。你也许永远会把我看做是路人,我却绝不自馁。虽然我一直生活在农村,养鸡这营生又是个很脏很累的活儿,但我却很快乐。因为我以我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显示着我的价值。我多么希望,你也有这样的快乐,或者我们能共同分享这样的快乐。至于闹闹的事,我是为了不让老人过份生气,才勉强应付着,并没有完局。你千万不要多心才好。

这篮鸡蛋,是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莫嫌菲薄。

我很希望收到你的信,即使它带给的我是失望,也会使我的心受到抚慰的。

鲁鲁草

唉,这个鲁鲁,你这是何必呢?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不死了这一条心!

花穗穗把信顺手撇在炕上,心里怅怅地。她觉得世上这事也真怪,她对鲁鲁根本没兴趣,鲁鲁却一直在想着她,她对贾家骏怀着一颗热呼呼的心,可却没有机会向他表达,即使有机会表达了,她得到的回报是什么,还是一个未知数。他也许会像她对待鲁鲁一样来对待她,如果真是这样,她将怎么呢?

她觉得她又变成了金钏河里一片漂流的树叶,沉沉浮浮,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女人的路,就这么难么她的眼圈儿不由得湿了。不知道是谁家的电视机正在收看秦腔,那段凄惋的唱辞,分明地传了过来:

老娘不必泪纷纷,

听儿把话说原因。

我的父在朝官一品,

膝下无子断了根。

所生我姐妹人三个,

个个长大配婚姻。

我大姐二姐有福份,

与苏龙魏虎结成亲。

单丢下你儿宝钏女,

绣球儿单打讨饭人。

好配好来歹配歹,

富的富来贫的贫。

人人都想把官坐,

谁是牵马坠镫人。

这一段戏,她也会唱的,往日听着唱,并不觉得怎样,今天听着,她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又悻悻地歪在了炕上。歪了一会儿,正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的迷糊状态,忽听有人在院里喊她,她一惊,一咕碌爬了起来,问:

“谁?”

“是我。”

她一听,是白土改的声音。

“弄啥?”她不耐烦地问。

“你不是要办那个事吗?怎么不来了?”白土改说,口气里带着殷勤。

“我想来的时候就来了。”她说。

“我都等你两三天了。”白土改有些儿急。

“那就再等一等吧。”她没好气地说。

“好好好!”白土改似乎生气了:“到时候办不了,你可别怪我。”

她不想再说话了。

白土改并没有走,在等待着她说去的那句话。等了一会儿,一看没了动静,便带着点威胁的口气说:

“这是你不积极办,可不是我给你不办。架子太大了,可对你没好处。”

白土改达到了他的目的,想法儿打发走了老婆孩子,买了水果糖块,等候花穗穗的到来。上一回只蹭了个边儿,这使他觉得特别的遗憾。他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弄个痛快。花穗穗呀花穗穗,别看你表面上得挺稳,可哪个猫儿不叫春,你内心里怕巴不得有人给你插进去。你不喜欢我,可你得求我。这三千块钱便是条钓鱼的饵子,逮兔子的网子,除非你不要这三千块。乖乖!三千块哪谁能舍得?他把这事儿想得很美妙,满以为为了这钱,花穗穗即使再不愿意,也得让他剥了裤子。谁知道他等了几个晚上,却连花穗穗的影儿也没见到。今个晚上,他又亮着灯儿等她,可还是不见动静。明儿老婆孩子就回来了,再弄就不方便了。没了法儿,他只好跑来了,他决不愿意失掉这个机会。谁晓得花穗穗对他是这样冷淡。他只好拿这笔钱来作为筹码,进行要挟了。他以为这杀手锏一拿出来,花穗穗就会就范的。谁知道,等了好长一会儿,房子里没得任何动静。他满怀兴致,变成了一腔的愤懑,但别人的话儿,他只没法说,只好一跺脚,踢拉踢拉革走了。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在心里说

:“我看领钱不领!哼!”

白土改走了,却把一种说不清的懊恼,留在花穗穗的心中。如果白土改是个女人,她也许会像对待熊月贞一样,跟他厮斗一场,即使自己是失败者,也许会发泄一下心头的愤懑。但白土改却并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尤其还是个队长。别看这个生产小队的队长是管人的尾巴梢儿,跟一根猴毛一般细,但人家却是你老百姓的第一个顶头上司,权虽说不很大,却有一双卡脖子的手儿。未搞承包责任制以前,他一说不给你分粮,你的牙便得歇着。如今这一着用不上了,可有许多事还得要他开恩。比如这三千块钱吧,他如今便用这来抽你的筋儿。去年,他利用招工的机会占了她的便宜,现在,他又想演同样的这一折戏了。这个流氓!她越想越恼,越想越气,忍不住竟落下泪来……

她恨自己不是个男人。如果自己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像贾家骏一样的男人,那……

贾家骏,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她比往日更思念起贾家骏来。

如果自己是贾家骏的媳妇,他白土改敢放这样的屁吗?唉,女人,女人总是希望有个强有力的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