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劣根>第三章

第三章

做为张家寨子不是族长的族长,不是村长的村长,张蟠一向把维持全村的风化,是做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的。如今一听说小寡妇一根葱的肚子居然大了,他的五脏六腑,都像忽然间挪了位置。棉花蛋三嫂走了以后,他背着手儿,迈着步儿,在厅房里方砖铺成的地面上,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一股气,从脚根直到大脑,在折腾着他。张蟠让这件事折腾得这样烦躁,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头一条,这事儿出现在这个小寡妇身上。这个小寡妇不是一般的小寡妇,而是一个在全县都有点名气的节烈妇。这个节烈妇曾经是张家寨子的光荣。但现在,这个节烈妇一下子从最纯洁的天上跌到了最肮脏的地下,使光荣一下子变成了耻辱,这是他能够容忍的吗?人生在世,品行名誉,是最为紧要的,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尻子活的一条渠”,不能让人说你没皮没脸。尤其是女人,女人的贞操是无价之宝,尤其是黄花闺女和寡妇,应该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今,小寡妇一根葱居然出了这种事体,如不惩罚,岂不坏了张家寨子宝贵的村风?他张蟠又如何向全村全县人做交待?第二条,这个小寡妇一根葱竟然是侣撷英侣秀才家的女儿。这侣撷英和他的儿子侣尊信,竟然以孔圣人的门徒自居,整天讲什么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如今,他家的闺女竟然出了这种丑事,足以见他家教不严,是些假道学,伪君子。尤其是那个老家伙侣撷英,那年乡试的时候,自以为肚子里有点文墨,竟然在考生里有意嘲笑他,拿他的那篇老槐树的文章作为笑料作诗道:

古有扪虱文,

今有老槐论,

草料穿肠过,

转瞬成马粪,

泥里小蛐鳝,

竟在龙里混。

弄得他红了脸儿,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回,一根葱侣雅歌出了这事,岂不是给他秀才的门上给他侣撷英的脸上也抹了一把马粪?抓住这事儿作点文章,也可出一出以前的这一口恶气。

第三条,这小寡妇不在别家,而是在扁担张的家里。他家是堂堂有名的进士之家,几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个节烈妇女,而这个挑着货郎担儿串乡的人家,居然出现了个烈妇,这本来就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甚等样的人家,也称得起这个?现在好了,这个节烈妇玩完了。这说明他扁担张家的坟地里没这份脉气。就是这样的人家,近十几年来,居然还敢跟他进士张家对抗,想争张家寨子的第一家。哼哼!不自量力。六年前,张烂眼的日子过烂了,想卖他家那六亩地,那片地,恰好在他家二十亩一片和扁担张家三十五亩一片地的中间。张烂眼先寻到他,三石一亩,讲好了价钱,谁知张家骏知道了,却出四石。他出了五石,张家骏却出了七石五斗,并把麦送到张烂眼的家里。他不服,问张烂眼,张烂眼却说张家骏把麦送来了,价钱比他好,救了他的急,无法推脱。他一咬牙,出到八石。谁知道,张家骏却出到八石五。他出到九石,也把麦送到张烂眼的家里,张家骏却出十石。就这样,价钱哄着涨到了十二石,地还是没买成。张烂眼说他谁也不敢得罪给谁都不是,花了两家的钱,还在种自家的地,张家骏不往回收那些麦,他也不敢收,一收地就买不来了,他不愿在扁担张家面前甘拜下风,这事拖到现在,还在悬着。这一下,他张蟠可以利用这件事,让他扁担张家名誉扫地了。你想跟我在张家寨子争雄吗?这一下,咱们走着瞧!

第四条呢? 这第四条就难明说了。就在一根葱侣雅歌刚娶到张家寨子的时候,“大先生”张蟠一见,顿时吃了一大惊: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按“大先生”的文话说,就是“西施有如此之美否?王嫱有如此之美否? 粉也不如其白,玉也不如其润,花也不比其艳,水也不比其柔。杏眼含情,檀口生香,盯一眼也,不禁令人意马心猿,难以自持也”,他恨这样的美人儿竟然进了粗俗的扁担张家,而没有进入他这高雅的书香门第,进士之家。他认为,只有他这样的世家,才配拥有这样的美人儿。扁担张家是不配的!如果这样的美人儿能拥抱在他的怀里,那他不是就成了神仙?“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大乐事,可惜自己全没碰上,他恨得牙根子直痒。一个人钻在房子里难受了好些时候。在撰了以上那几句妙文之后,他还曾在其后写了一首妙诗:

是我长得老?

抑汝生得小?

阴差又阳错,

你我都误了,

不上进士家,

却往扁担跑。

一朵玫瑰花,

竟让牛粪浇。

汝若知我心,

月下长相抱。

是我没福份,

是汝命不好?

寄语侣雅歌,

我心汝难晓!

他很害了一阵子单相思,只是很可惜,他不但闻不上一根葱的香味儿,就是连见一根葱一面也比登天还难。他娶第三房小老婆的时候,就是看她的鼻子长得有点儿象一根葱,才花了个大价钱办了这事。他搂着这小老婆,心里想着一根葱算是得到一点儿安慰。如今,这个一根葱,却不知道招了谁的家伙。这很使他有点恼火,好个驴日的东西,我摸不到边儿,你却占了这个便宜!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鉴于以上这四条,张蟠下定决心,非把这事弄到底不可抓住这个理把子,他可以一箭四雕,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他是出师有名的,单是维持风化这一点,就理直气壮,没有任何人说话的余地。谁又敢说他张蟠是公报私仇呢? 一根葱的肚子大了,就已是娃娃吃拳头,自己夯了自己的嘴。

但是,要搞这件事,也并非那么容易。侣撷英、张家骏都不是等闲之辈。文章是要作的,但怎样下笔呢? 想了半天还是饿狗舐磨眼,没法儿下嘴伸舌头。忽然,心里一动,想起村里的乡约张结实来。

那时的乡约,实际上相当现在的村长。顾名思义,大约是村里订了什么规程,立了什么条约,要他来负责监督执行的。这乡约是由村里一户派一名代表协商推选的,似乎很有些儿民主成份。协商推选不一定完全没有,但也不尽然。世界上的事情太复杂了,这乡约的诞生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产物。真正老百姓的意见往往是会被强奸了的。那时当乡约的往往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年高德劭,或者精明能干,这些人威望高,是大家公认的领袖;二是村盖子,有钱有势,或凶恶毒狠,他要当就得当,谁也惹不起;三是按村里有钱有势人家的意思设立的,他们的意见,不服从是不行的;四是产生不出来,按家挨户往下轮,懒驴上磨,一年一个。但无论如何,推选这个形式,还是要走的。张家寨子的乡约张结实,是第一种情况和第三种意见的结合。第一,无论是张蟠或是张家骏,都看中了张结实,认为他对他们是忠实可靠的;第二,他脾性儿和平,跟村里家家户户都合得来,从没见他跟谁吵过闹过打过;第三,他腿儿勤,颠得快,无论事情办好办不好,他总是腿跑到心操到,叫你没说的。正是因为这样,村民也喜欢他。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有了什么捐派,他总弄得让大户高高兴兴地多出一点,一般人家少出一点,所以很得人心,连着已当了十多年的乡约了。

张乡约一听说是张蟠请他,没停就过来了。走进厅房,叫了一声“大先生哥”,便站在旁边。因为乡约名义上到底是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张蟠一让坐,张结实便和张蟠一左一右坐在那梨木八仙桌两旁。张蟠叫人泡来一壶香片茶,递过去一根四川金堂卷烟,自己拿起白铜水烟袋一边呼噜呼噜着一边说:

“结实兄弟,你这乡约,是一村百姓之首,这有关礼义廉耻忠孝节义的大事,可是份内的事儿呀!”

张结实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那,怎么不见你的动静呢?”张蟠的神色很是严肃。

“啥事儿呀?”张结实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

“一村都摇了铃,你还装的什么糊涂?”张蟠很不满地盯了张结实一眼。

张结实使劲咂了一口金堂卷烟,说:“我到北山贩了一回胡桃,不在家嘛!咋?到底出了啥事?”

“不就是一根葱的事儿嘛!”张蟠迫不及待地抛了出来。

张结实摸了一下头,恍然大悟地说:“噢,你说的是这事儿呀,我贩胡桃一回来,就知道了。”

“那你咋不来跟我说一声?”张蟠有些生气。

张结实慢悠悠地咂了一口烟,又呷了一口茶,说:“好我的大先生哥呢,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是一村之长,不能象一般人一样,听见风声就下雨呀。”

张蟠一听,似有些道理,便说:“无风不起浪呀,你说说张家骏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谁敢无缘无故把谣造到他家一根葱的头上?”

张结实道:“大先生哥,你说的也是,鸡蛋不烂,蝇子不叮。可是,你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一根葱那么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寡妇?有事无事,一些爱嚼舌头的,也会平白无故生出一点事儿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呢?你大先生哥何必这么认真?”

张蟠道:“这话就难说了,真没这事,谁敢造她的这个谣?”

张结实道:“张家骏家大业大,屋里又出了个节烈妇,有些人忌妒心强,生出一点事儿来,也不能说是没有的。大热天时,树梢儿不动,不是也会突然卷起个旋儿风? 这谣言,谁都能说,说时还添盐加醋的,但一深追,谁也不认账?谁都不负责任,你说是不是?”

张蟠道:“照你这么一说,她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张结实道:“我可没那么说,她也许没事儿,也许有事儿。按大先生的意思看来,她是有事儿的了。那好,大先生哥,咱就追一追,问一问,你是听谁说的?”

“……”张蟠没法儿说了。

“你听几个人说的?”张结实又问。

“……”张蟠还是没法儿回答。

“给你说这话的人,他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你怎么盘问起我来了?”张蟠很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盘问你。”张结实道:“我是想让你看看,真追究起来,就会是这个样子,大先生哥,你莫想想,一根葱住在深宅大院,平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轻易见不到她,谁有啥凭证,说她有这事儿?”

张蟠没有回答,说:“嗯,你往下说。”

张结实道:“好我的大先生哥呢,你的身份,跟别人不同。这些没头没脑的闲言碎语,别人随便说得,你却说不得。自古道,奸情出命案。这一根葱是侣秀才家的女儿,读书识礼的,又是有名的节烈妇。她有此事,不消说起,如果没有,叫她如何见人?这事儿关系着两个大户人家的名声,不是当耍耍玩的。万一一根葱为此事喝了药,上了吊,那该咋个去收拾呢?”

这一说,张蟠半响没有说话。

张结实接着说:“再说,贼捉赃,奸拿双。你能说出奸夫是谁?谁看见了?谁捉住了?你能说上来吗?”

张蟠见说,两只眼咕碌咕碌直瞅着张结实,再没有说话张结实一看张蟠凉了,这才又喝了几口茶,咂了几口烟,笑了笑说:“大先生哥,你也知道,性急吃不得热红苕。凡事,都要想得到些。你说我不维持风化,这实在是冤枉兄弟。我何尝愿意咱张家寨子出这一类事情?再说,这事儿呢,既然大家说有,我也不敢说就没有,你大先生哥既然把我叫来了,那咱就好好商量商量,看怎样办才稳妥。一不要伤你两家的和气,二还要维护咱张家寨子的名声。大先生哥,你说是不是?”

张蟠忙道:“那,你就把这事给咱往确实地弄,看一根葱这小寡的肚子,是不是真大了?”

张结实就知道这事儿一提起,张蟠是决不会放手的,好文章坏文章,都要作下去,因为积怨太深了。况且一根葱怀孕的事,终究不是掖着包着的事。但张蟠把这事往他头上一推,却使他心里怯火。这三家,无论本村外村,那一个是好惹的,那一个又是他张结实惹得起的?谁又愿意把自己的手朝磨缝眼里塞?但他又不敢说他不干。他说:“是呀是呀,是得把这事儿弄清楚,看她的肚子是不是真大了,要是真个大了,那就是真的……”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心里沉吟着摸了摸头顶,又笑着说道:“大先生哥,叫我这么着,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你莫想想,你快六十了,我也过了五十,都老眉失眼的了,咋个问人家年轻女人的这事?让人家笑话咱们是些老不正经的!”

张蟠眨巴眨巴眼睛:“嗯!也是得!那你说,咋办?”

张结实道:“我跟人家张家骏,一没冤二没仇的,倒不怕个啥,可你大先生哥呢,人家都知道,你两家是面和心不和,我虽说当的乡约,可实际上,人都知道你是咱张家寨子的头头。我一沾手这事,人就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因为今儿个,我是从咱这进士第大门里出去的。因此,得想个比较稳妥的办法。”

张蟠道:“你有啥好法儿,就说嘛,转来转去的。”

张结实一边使劲咂烟,一边搔头:“依我看,这得寻个合适的女人。”

张蟠道:“你看那个女人合适?”

张结实道:“我思来想去,咱村里,只有一个女人合适。”

张蟠忙问:“谁?你说!”

张结实道:“老嫂子嘛!”

张蟠道:“唉!你咋让她去?你看她是那么个材料吗?”

张结实道:“好我的大先生哥呢,你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咱这村里,你数老大,除了老嫂子,谁能代表你?你让老嫂子去,千万不要说别的,只说,咱家到底有没有这事?怎么弄得村里人说这说那的?要没呢,你大先生哥就要严管村民,平息谣言,要有呢,得想个法儿息了这事,咱们大户人家,弟妹又是节烈妇,名誉要紧,一副非常关心的样儿,这样做,显得你大先生哥心宽量大,不伤和气。家骏的婆娘,是个精明的女人,她自然对这事情的究竟,是明白不过的了。她一看大家都知道了,出於感激,也不会遮遮藏藏的。”

张蟠不由放下白铜水烟袋,双手一拍,叫道:“妙!妙!这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张结实笑着说:“除了老嫂子,别人进了张家骏的门,这话还没法儿说呢!”

张蟠道:“就是就是!”他停了停,拿起水烟袋吸了几口,问:“兄弟,据你看,这奸夫能是谁?”

张结实道:“好我的大先生哥呢,我一不会打卦,二不是神仙,咱咋知道这事?”

张蟠道:“依我看,准是张家骏那驴日的东西!”

“这话是咋说的?”

张蟠放下白铜水烟袋,说:“他那家里,家骅一死,就剩下他一个人公子。别的人,能钻到他那连蛾蛾也飞不进的后院里去?那一根葱长得那么心疼,谁见了不动心?那一根葱正当年,那东西一闲起来,她受得了?怕黑夜里连被角都痒得咬烂了。他们俩,不是蒜窝找蒜槌,就是蒜槌找蒜窝,没错儿,再说,那家骏的媳妇过门以后,象老母猪一样,倒是一窝一窝的养,可就是光养坐轿的,不下骑马的,还殇的多存的少。他张家骏愿意扁担张家断了香火,连个摇“珍子壳’的都没有么?借着地儿下种,除了他,谁干得出来?”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张结实也笑了,说:“阿弥陀佛!大先生哥,这话儿,你真能说得出来?”

张蟠道:“怕啥?这儿除了你,便是我,又没个外人,要是别人,怕比我说的还酸呢!”

张结实道:“你说张家骏,我看不像。”

张蟠道:“除了家骏,谁敢沾一根葱?不想活咧!”

张结实道:“张家骏是个练武的,谁都知道他不贪女色。他媳妇生了七胎,活了两个,虽说都是女子,可从来没听说他要讨小。可你大先生哥呢?我老嫂子生出三个女子,你就急着讨小,还一连娶了两个。张家骏在骅骝镇,说钱有钱,说势有势,可没听说他沾过别的女人,逛过一回窑子,你哥呢,哪一回去西安省,没进过开元寺? 你那么说人家,人家翻过来一问你,你不底儿朝天了?”

这一下,把张蟠说了个大红脸,他翻了张结实一眼说!“哼!你不亮人家的宝,倒来臊你哥的皮!”

张结实忙陪笑道:“好哥呢,你别冤枉兄弟,兄弟这是话丑理端,其实也是为你着想。你可不能把你的这想法,走露了出去,让别人逮住了你的理把子。至于这奸夫是谁? 先别猜,等证实了一根葱确系怀孕了,再追究,也不迟呀!”

张蟠道:“也好!不过,一根葱这鲜,要不是张家骏尝的,我把头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