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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蟠的元配夫人,是凤头老鸹。

凤头老鸹娘家姓逯,张门逯氏。她也是一位大户人家的闺女。那时结亲,讲的门当户对,她和张蟠由老人作主,订了娃娃亲。可惜,她娘家婆家的条件虽然优越,她自己却长得很不争气。她个儿很矮,头小腰宽腿细,站在那儿,很象一枚竖着的枣核。她的脸象烟熏的,搭上皂角使劲搓,再搽厚厚的一层官粉,还是要泛起一层青来。她的头发老长不长还象羊毛一样自带着弯儿,没法儿,她不得不借助买来的那束假发在脑后挽个老大的“泡泡”。一只寻不见梁儿的鼻子突然在嘴上边的中间隆了起来,令人想起半颗紫皮儿大蒜。她厚厚的翘起的嘴唇,永远包住那两颗外呲的虎牙,只有那两只眼睛,尖儿朝外底儿朝里,如同杏仁一般,还显示出了她的一点儿活气,她发威时杏眼儿一瞪,两只黑眼珠倏地一下朝中间一集中,看着还蛮吓人的。为了讨得丈夫的欢心,她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象个美人儿,好在她有钱,金货银货有的是,尤其是那支镶着金的翘着凤头的银钗,老是在额头上晃来晃去,于是,有人便给她起了个浑名,叫做“凤头老鸹”凤头老鸹虽说蛮有福气的,命运却有点不济,每次怀孕,她不是一两个月内突然小产了,就是生下来是个死孩儿,怀了十几次孕,快三十了,才存住三个长得象颗老南瓜一样的女子。张蟠早就想要娶小老婆,她吵吵闹闹的不准,她创造了这个条件,再吵再闹也不顶用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张蟠有了这个借口,讨了一个,又讨了一个,她睁着眼,毫无办法。但不管张蟠讨了多少小老婆,凤头老鸹这个元配夫人的地位,却是永远不会动摇的。在家里,她整天哇啦哇啦直叫,但谁也得听着。张蟠不喜欢她,但也得遵着她。

张蟠和张乡约商量以后,回到家里,就和凤头老鸹来说这件事。凤头老鸹刚一听到张蟠说一根葱,杏仁眼一瞪,便嚷了起来:

“啥?你娶了两个小,还想着一根葱?”

张蟠忙陪笑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何曾想着她?”

凤头老鸹道:“哼哼!你一张口,我就能看到你心里去!你不想一根葱?看见公鸡跟母鸡踏蛋儿,你的腿肚子都发软,还能不想一根葱?”

张蟠道:“唉!我跟你商量的是正经事?”

凤头老鸹道:“你个男人家,老皮老脸的,不说你男人们的事,倒说人家年轻的小寡妇,你要不是心里红了绿了的,才怪呢!”

张蟠道:“瞧你!我就是想人家,能办得到么?”

凤头老鸹道:“要能办到,怕早弄来了!正因为弄不来,你在河滩上晒鳖,心里发酸,才给人家想蔓呢!”

张蟠道:“不不!听我给你说,那小寡妇的肚子大了!”

凤头老鸹一惊,叫道:“真的?”

张蟠道:“咋不真?”

凤头老鸹道:“人家个小寡妇的肚子大了,你咋知道的?”

张蟠道:“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反正是听人说的,一村人都知道了。”

“我是问你听谁说的!”凤头老鸹不依,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乡约说的,行不?”

“好!我明天问张乡约!”

“你问吧!”

“你操心人家这事弄啥?莫非这肚子是你弄大的?”

张蟠道:“唉唉唉!你又跑到胡茬地里去了。我能做这事吗?”

凤头老鸹道:“那你给我说这干啥?”

张蟠道:“你说说,一根葱是个小寡妇,她怀了娃,这是个小事吗?”

凤头老鸹道:“我早看出她是个不要脸的骚货! 还装模做样的守节!她长了那么个心疼的脸蛋子,为的就是让男人摸她的尻蛋子!看我去了不撕烂了她的X嘴!”

张蟠道:“啊唉!要教你办事呢,你这样还能行吗!”

凤头老鸹道:“她卖X嫁汉的,还光彩么?”

张蟠道:“就因为这事儿不光彩,才叫你去呢!”

凤头老鸹道:“那你要我咋着?”

张蟠道:“你得这么着……”说着,一五一十给她教了一遍:“你得给咱办得象个样样儿!”

凤头老鸹听着,不住地点头:“对着呢,是该这么着。”凤头老鸹自从过门以后,一直在这深宅大院里生活。张蟠当家之后,成了张家寨子的皇上,她无形中也成了正宫娘娘。但这不过是个荣誉头衔,并未发挥过它的真正威力。今天,一领受这个神圣的外交使命,她觉得格外兴奋。她觉得从现在起,她也成了张家寨子出头露面的人物了。

她把自己刻意打扮了一番。那根凤头镶金银钗,自然免不了还要在头上摇晃的。给粗黑的脸上,又敷了厚厚一层官粉。紫黑锦缎上衣,藏青缎子裤子,手里还捏了个绣花手帕,那双比小的大比大的小的粽子脚,迈得格外的起劲儿。

凤头老鸹除了信神念经以外,轻易是不串门的。今天,她的身影儿刚一闪出“进士第”的大门,也如同一根葱怀孕的事儿一样,立时引起了村里人的惊诧和注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眼睛的光线,都被她那枣核一般的身影,吸引了过去。“树上的老鸹离了窝,哪儿有祸朝哪落”。大家立刻预感到村里要有什么大事了。大家盯着她,看她要朝哪里走,待她那双不很标准的粽子脚,刚一走过十五丈深的水井,脚尖儿一斜,朝北拐去的时候,大家立刻意识到:一根葱怀孕的事儿犯了。

尽管全村人对一根葱怀孕的事儿议论纷纷,但说来各人有各人的心态。有当丑事的,有当趣事的,有反对的,有同情的,有跟着打哈哈的,但最多不过是忙坏了嘴皮子,听烂了耳根子,谁也不曾想过去采取什么行动。他们既没这个打算,也没这个权力,最根本的是,无论怎么说,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凤头老鸹一出马,情况就不同了。张家骏因买张烂眼的地,跟张蟠结下的嫌隙,是村里人所共知的。而且,张蟠是村里不成文的最高统治者,他一插手,这事儿立刻就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性。瞅着凤头老鸹的身影儿,大家不禁想起十年前的一件往事来——

张家寨子的最西头,有个卖豆腐的张老瓮。张老瓮有个闺女,叫做坠坠。这坠坠长到一十七岁,便要完婚了,已经说定在这年腊月三十日出嫁。谁知这坠坠并不满意她十一岁时由父母作主订下的婚姻,因为那男的比她要大八岁,一脸的大麻子套小麻子,屋里又穷,一天价走村串乡跟集赶会卖蜂蜜糖粽子。坠坠姨家的表哥,叫做明明,长得又白又漂亮,做得一手的好木匠活儿。俩人从小儿青梅竹马,互相爱慕,曾不止一次地私下相许长大了“我当你的媳妇”,“你当我的女婚”。坠坠自在一次庙会上看见卖粽子的大麻子女婿之后,那颗心,更倒在了明明身上。明明也已订亲,因为坠坠订了亲,便把原先娃娃时说的话当做无知时说的,并未在意。

这年种完麦以后,张老瓮有几年前伐下来的一棵桐树,便叫明明来家,让他做两个箱子,一个小端箱,做为给坠坠的陪嫁,扯板时,因为没大一些的儿子,张老瓮又忙着做豆腐卖豆腐,便叫坠坠和明明一块儿拉锯。张老瓮卖豆腐去了,老婆忙着给女儿做嫁妆,以为表兄妹在一块儿,就没存什么戒心,也没怎么看管,他俩在一块忙活,便说开了心里的话儿。坠坠哭着说:“明哥,你这箱子做得再好,又有啥用处?你没见他那个长相,简直像庙里的马王爷!我这苦命,有谁知道!”

坠坠一哭,明明也跟着掉泪,说:“唉!这有啥办法? 姨夫接了人家的钱,又有三媒六证,你不跟人家,怕是不行的。”

坠坠哭道:“我是死也不愿跟他的!”

明明哭道:“你就认了命吧!你不跟他,又能跟谁?”

坠坠问道:“明哥,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的事么?”

明明道:“咋不记得?在瓜庵子里,你当媳妇,我当女婿,咱俩入了洞房,把我大枕的那个木枕,你还当小娃娃夹在腿畔呢!”

坠坠又问:“咱俩抱在一块儿,说啥话来?”

明明道:“你说你长大了要当我的媳妇,我说我长大了要当你的女婿,象现在这样我揭你的盖头,你跟我一块儿入洞房。”

坠坠道:“那,你为啥现在不这样办呢?”

明明叹口气道:“唉!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我就是想,也办不到了。”

坠坠问:“为啥办不到?”

明明道:“事情明摆着,如今你有了人,我也有了人。”

坠坠道:“有了人咋着?”

明明道:“咱们是做不成夫妻的了!让人知道了……”

坠坠掉着泪说:“反正他就是把我娶过去,我的心也不在他身上。叫他先沾了我,我不甘心。”

明明也掉着泪说:“我要有法儿,何尝不愿意你? 这事儿由不得咱们呀!唉!”

就在这天夜里,俩人的情愈来愈浓了。

从此,明明常到坠坠家来,坠坠也到明明家去。这本是正常的亲戚往来,谁也没有在意。谁知道,就在坠坠出嫁的前一个月,她忽然哇哇地吐了起来。她妈以为她病了,忙着到药王庙里去讨药。她哪里经过这事?也以为自己病了。过了两三天,她妈见她吐得怪,不象是病,才起了疑心,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她说她也弄不清,她妈说:

“坠坠,你别骗我了。你这不是病,是有了。”她还不懂得这“有了”的含义。

问:“娘,你说我有啥了?”

她妈道:“傻娃!你这明明是怀上娃了,叫人知道了可咋得了呀!”

她一听这话,才大吃了一惊,脸儿唰地傻白。她原来根本没有想到跟表哥偷情,竟会引起这样的后果。

“你快给娘说,你跟谁来,咱得想个法儿呀!”

坠坠吓了一跳,没奈何,才把她的心事,朝她妈吐露了出来。她妈一听,呆了半响,她根本没有想到坠坠是跟自己的外甥明明做下了这事。她想了半天,想着不声张,把这事儿瞒住,让坠坠带着身孕嫁过去,这事就遮掩过去了。以后呢,谁管它,孩子生在他大麻子的炕脚里,他承认不承认,都算是他的,不足月生的孩子有的是,谁有精神再管这些闲事?但女人家终究心小怕事,肚里搁不住,晚上悄悄地给张老瓮说了。张老瓮是个粗人,立时火冒三丈,挺冷的天儿,他光着身只穿着条棉裤,就摸起管帚疙瘩,一边乱骂一边朝坠坠没头没脑地乱打。男人家手重,坠坠被打得忍不住哇哇大哭,农村里,东家有个动静,西家马上就知道,何况这是晚上,骂声挺高,哭声也大。坠坠怀孕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

这件事不知怎地传进了“大先生”张蟠的耳朵。张蟠听了大怒,立时叫来了乡约张结实,领着人提着绳子来到张老瓮的家里,要捆坠坠。正在这时,恰好明明又来姨家探望,一看门前乱乱糟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询问,张蟠一听说这麻达正是这小伙子弄下的,一声吆喝,也五花大绑起来。坠坠和明明被推推搡搡,朝村东的骷皇庙前走去。张老瓮夫妻二人,吓得号啕大哭,跪在地上向张蟠求饶。张蟠冷笑道:

“你要下这不要脸的女儿,还有脸在我面前求情?”说着,朝张老瓮的尻蛋子狠狠踢了两脚。

张乡约在村子中央敲起了勾锣,召集全村人到庙前的老槐树底下开会。这勾锣的“命令”是非听不可的。但更重要的是,人们很担心坠坠,想看看这事情是怎样个发展。一个黄花闺女跟她表哥干下了这种事,毕竟不是闹着玩的。

庙前的老槐树底下,站满了全村的男男女女。坠坠和明明被并排儿捆绑在老槐树上,低着头在哭,不敢看人。她和他都料想不到,他们的相好会引起这样的后果。

“大先生”张蟠站在庙门的台阶上,挽了挽黑缎团花马袖的袖头子,挺起胸膛,一只手朝腰里一卡,一脸的怒气,大声说道: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当先。这个坠坠,还没行孝,先犯了淫。你已是有了人家的人,理应贞洁为上,固守节操。谁知你竟然跟你表哥,在家里宣淫,肚子里连货都装上了。这还了得!咱们张家寨子,张族的人,忽然出了这么个没有脸面不顾品行的东西,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如不严加惩处,就没有族规,没有王法了。今天就做个样儿,你们看看!”他在人群里用眼一扫:“你们结了婚的,没结婚的,都给我瞅着今后再有这种事儿发生,啊,也得尝尝这个滋味!”说着,叫道:“豹子!豹子来了没?”

张豹子应声走了出来,说:“大先生叔,我在!”张蟠伸手掏出两块银元,朝张豹子跟前一撇:“给我掌嘴!”

张豹子是个光棍,动不动就出去当了枪客。这一响正弄得没光景,缺钱花。再说,“大先生”的话,他不听也是不行的。他嘴一笑,从地下拾起那两块大洋,便朝大槐树底下走去。

张老瓮老俩口一看,吓得慌忙奔到张蟠面前,朝下一跪哭着求情道:

“大先生!你捆了她,绑了她,羞了她,也就够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张蟠铁青着脸,说:“啥? 原谅? 这能原谅么?自古以来这男人有男人的样儿,女人有女人的样儿,长到一定年龄,男女授受不亲,连个手儿都摸不得,你家女子,竟然跟一个外村人在你屋里睡觉,我问你,你这长辈是咋个当的?我还没往你脸上唾,你还倒有脸来替女子求情?你说说,这事儿,不严严地管一管,能行吗?那咱村里的女人,不就都成了一窝子母狗,谁想上就上去了吗?”

就在这时,张豹子已经左右开弓了,打开了坠坠的嘴巴,坠坠疼得尖声哭叫起来。

坠坠这一哭,张老瓮的老伴受不了了,她忽地坐在地上扯声大哭起来:

“我的坠坠娃呀!你可是造了孽呀! 你咋能撑得起这巴掌呀?你死呀!你不要活受罪呀!我可怜的娃呀!这可咋办呀!”这哭声连同坠坠的哭叫声,汇合在一起,弄得惊天动地一些心肠软的老年妇女们,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张结实一看这情形,忙向张蟠说:“大先生哥,娃知道了,就够了。你还要宽大为怀的。女子迟早都是要出门的,你不能让她在咱张家寨守一辈子!”

张蟠听了没有言语。

张豹子虽说是个心狠手硬的角色,但他毕竟打在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尚未出嫁的女人。她把他叫叔,是他的小辈。她是做下了丑事,但她却没有害人。同在一个村里,进门不见出门见的,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他打了几巴掌,一看坠坠的嘴角流出一缕血来,便住了手,不打了,回转身来,瞅着张蟠。

张蟠从庙门的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他背着手儿,迈着方步,板着面孔,显得威严而又森然。他走到大槐树底下,问绑在坠坠一旁的明明:

“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吓得闭着眼,不敢回答。

“你知道你犯了啥法吗?”

“……”

“哼!”张蟠皱了皱眉头:“你人儿不大,贼胆倒不小,竟然把这种丑事,做到我张家寨子来了。你是欺我张家无人了吗?好狗日的!我今儿个叫你看看,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他扭过头来:“豹子!把这东西的腿卸了,让他爬着回去!”张老瓮一听说要卸明明的腿,比刚才更慌了。他的老伴一看不打坠坠了,刚停止了哭声,这下她比方才哭得更响了。

他们连栽带滚地赶了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张蟠的腿,哭喊道:

“大先生!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

张豹子一听张蟠要他卸了明明的腿,也犯难了,他瞅着张蟠,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执行这道旨意。张蟠并没有理睬张老瓮,只是瞅着张豹子:

“打呀!”

张豹子一听说打,心想,打几下这倒是应该的。便走过去,照着明明的脸,左右开弓,也打开了嘴巴,刚打了没几下,张蟠道:

“不打脸,打底下!”

张豹子停了手,又瞅张蟠,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张蟠道:“瞅啥?”他指坠坠:“打她的脸,是因为她不要脸。”又指明明:“他呢,打他就要打他的小腿和脚,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咱和家寨子弄这事!”

张豹子这才觉得自己弄清了张蟠的意思。但又不知道怎样打,巴掌是使不得的,便用脚在明明的小腿上踢。

张蟠喝道:“蠢货!你不会拿个抬杆!”

张豹子一听,笑道:“你大先生早点说葬了他,我不是把枪就带来了嘛!”

张蟠道:“放屁!取抬杆去!”

张豹子笑了笑,忙去取抬杆去了。抬杆是拔棉花秆使用的工具,中间有个铁钩,这东西都是用上好的硬杂木做的,结实异常。

张老瓮老俩口一看要用抬杆打明明的腿,吓得浑身都哆嗦起来。他们本来也恨明明,恨他和自己的女儿坠坠做出这种事来。但一听要这样打,心中却不忍了。如果打下啥麻达可就成了一辈子的事了,他们抱着张蟠的腿,哭着一个劲地求情,并朝明明哭叫道:

“快呀!快向你爷回话,说你再不敢了,叫你爷饶了你呀!”明明这时似乎才灵醒了一点儿,忙哭着说:“爷呀!你饶了我吧!”

张老瓮道:“傻货!要叫进士爷!”

明明哭道:“进士爷!我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张蟠淡淡地冷笑了一声:“饶了你?行!不过,你得明白一件事,这就是,我要让你明白,跟别人的女人睡觉,不光是痛快!”

正说间,张豹子不知道从那儿提来了半截蹶把。这儿的把一般都是槐木的,槐木也是很结实的硬木头。

“大先生叔,看这行不?”

张蟠瞥了一眼,说:“照住小腿,打!”

张豹子抡起半截蹶把,就朝明明的小腿打去。这小腿的胫骨,挨起打来是特别疼的,头一下,明明就没命地喊叫起来,那凄惨的声音,似乎连大庙的山门都能震炸。第二下,明明就沙声哭叫道:“爷呀!我没腿咧!我没腿咧!”打倒四下,他的头就搭拉下来,连哭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张老瓮老俩口方才还哭喊着,这阵儿一看他的老伴吓得两眼发直,哭不出声来,他放开张蟠的腿,扑过去抓住獗把,绝望地叫道:

“豹子!你真个要失人命呀!”

张蟠冷冷地说:“打死他又咋着? 年轻轻就这么坏,大了还了得?”

张老瓮一看张结实在张蟠的旁边站着,忙哭着说:“乡约兄弟,你行行好,劝劝大先生啊!”

张结实道:“大先生哥,这一下,怕他这一辈子也不敢学瞎了吧!他到底是外村人,就算了吧!”

张蟠道:“算了?不行!把他俩就绑在这槐树上,让咱张家寨子的人都好好看一看,谁再干这伤风化的事,这就是娃样子!”

说着,背着手儿迈着方步儿走了!

张蟠一走,方才静鸦鸦的会场,顿时活跃了起来。有人骂张豹子:“你个驴日的,遭了孽咧!为了两块钱,你真下得了手!”

张豹子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球!我喝两盅再说!你要给我二百块大洋,让我敲了他我都干!”说着,把一块银元朝上一扔,又用手一接,那块掉下来的银元击打着手里的银元,哪当直响,他就这样扔着接着,大不咧咧地走了。

有人朝老瓮夫妇说:“快,把娃解下来!看把娃那儿打坏了,赶紧治一治!”

张老瓮流着泪说:“大先生没话,我敢解吗?”

人们问张结实:“乡约哥,敢不敢解?”

有人说:“没大先生一句话,他乡约敢装老大?”

张结实道:“大先生说把他俩绑在这儿,让张家寨子的人都看看,我想,如今咱张家寨子的人都看过了,也该解了。”

有人说:“老瓮,乡约让你解,你还不快解!”

张老瓮忙爬起来去解,谁知他连惊带吓,手上没了力气,一个绳子头儿,都逮不到手里,还是别人帮忙,才解了下来,坠坠被捆得胳膊腿儿都麻木了,刚一解开,就栽倒在地上。张老瓮的老伴吓得忙扑过去,抱住坠坠,放声大哭起来。

明明被解开后,爬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张老忙去想把他扶起来,明明咬着牙哭着说:“姨夫!我的腿怕是完了!”

张老瓮出了一块大洋,求人帮忙,抬着明明,才把他送了回去……

坠坠出了这事,羞得大病一场,钻在屋里不敢出门,大麻子托媒人来说,无论咋着,他都不嫌,就是那肚里的娃,只要把他叫大,都算是他的。腊月二十九的黑夜,由媒人领着坠坠,就到大麻子屋里去了。从此以后,她再没到张家寨子来,逢年过节,都是大麻子一个人提着礼物,来走亲戚。

明明呢,回去以后,屋里花了不少的钱,替他看腿,但骨头打碎了,腿是保住了,却残了,他成瘸子了,他还干他的木匠营生,人都叫他子木匠。但没人敢叫他到屋里做活他只在自己家里做,做了在集上卖。

村里的人一想起这事,不由得联想到:张蟠张大先生,是否也想把一根葱跟坠坠一样,也绑到庙前的大槐树上呢?那么,跟一根葱绑在一起的奸夫,将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