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根

2022-10-17 23:26168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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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事发生在民国初期。

一根葱是个美称。这一带把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媳妇,动不动便叫作“一根葱”。俗话有云:“上青下白一根葱”,这词儿便是这样来的。意思是说她像葱根一样洁白,像葱叶一样鲜嫩,像葱味一样清香,像葱一样富有生命的诱惑力。一看见她,人人都喜爱得想咬她一口。一般的女人,是享受不到这份殊荣的。

张家寨子这被誉为“一根葱”的女人,真名实姓,叫作侣雅歌,是鹁鸽村侣秀才家的闺女。这侣家何年何月出过个秀才,那是谁也不记得的了。但秀才总是出过的。相沿成习,大家都叫她娘家为侣秀才家。这侣雅歌二八一十六岁便嫁到张家寨子来,成了教书先生张家骅的媳妇。她一进村,便以她罕见的美貌征服了张家寨子。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瞧她,俏得像一根葱!”于是,这顶桂冠便很自然地戴在了她的头上,大家都认为她是受之无愧的。只要她一走出大门,张家寨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眼珠子,都绕着她的身影儿打转转。她是张家寨子的宝物,张家寨子的骄傲。谁要说起哪家的媳妇女子长得好看时,张家寨子的人便会说:哼!谁也比不上我们村的一根葱,嫩豆腐跟她一比变老了,雪花跟她一比变黑了,玉石跟她一比变粗了,珍珠跟她一比变涩了,凤凰跟她一比变成了老母鸡,杨贵妃跟她一比不敢照镜子,皇上要是一见她,连昭君娘娘都得休了。

一根葱嫁过来的这家,人称扁担张家,据说这家的老先人,原是挑着担儿摇着珍子壳 (一种上面是锣下面是鼓的物件,是这儿货郎特有的招来顾客的打击乐器) 走村串乡的小货郎,以后发了大财,在县城、省城、渭南、三原、宝鸡、凤翔都开了字号,成了一家大财东。现在的当家人叫张家骏,是一根葱丈夫张家骅的大哥。在张家寨子北边七里,有个镇子,叫骅骝镇。这骅骝镇顾名思义,是与马有关的。原来这镇子是马匹的集散地。每年的农历三月初十和十月初十,有半个月逢集的日子。到这时候,从内蒙古、宁夏、甘肃、青海,被马贩子吆来的大马,成群成群地翻腾着,整个镇子便成了马的海洋。各地买马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银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淌。这镇上原有一座酒楼,张家骏把它买了过来,花钱装饰了一番,改叫迎侠楼。这酒楼自开张以来,颇有些名气,凡来骅骝镇的有钱人,都讲究在迎侠楼摆几桌酒席。这张家骏之所以要开这家酒楼,并把酒楼的名字叫做迎侠楼,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扁担张家虽说有钱,但没势。

张家寨地处四县的交汇地带,天高皇帝远,拳头就是知县官。加之那时土匪多,四个县的土匪,都来这一带光顾。抢走一些钱财不说,要紧的是弄得人整天心神不安,担惊受怕。扁担张家世代经商,没出个做官人,读书才能做官。为了以上这个缘故,张家骏的父亲下了决心,要把他的两个儿子,培养成一文一武。他选中大儿子张家骏习武,拜有名的九节鞭仇老六为师,练了一身好拳脚。张家骏开这酒楼,并非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结交江湖上的朋友。时间不长,这张家骏在江湖上弄得还很有些名气。一些流氓地痞恶霸土匪,敢在别人跟前动手动脚,见了张家骏却腰弓脸笑,不敢做丝毫的冒犯。张家骏的弟弟张家骅学了文,上了省城的高等学堂,回来后在县里新设的最高学府高等小学当了先生。他父亲的本意是想让他从政的。可惜不知怎么搞的,这张家骅却极端厌恶政治,认为搞政治是肮脏的,尔虞我诈,坑蒙拐骗,没良心,少德行,一窝子的乌龟王八蛋,而搞教育却是纯洁的,清高的,不会玷污自己的人品。

张家骅自和侣雅歌结婚以来,少年夫妻,相亲相爱,很是相得。家骅每个周末,从县城回来,穿的戴的使的用的,总要给雅歌带回一些,从未空过手儿。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他们是郎才女貌,如胶似漆。谁知道好景不长。前年暑期,张家骅回到家里度假。有一天,几位好友来访。张家骅领着他们,上了骅骝镇自家开的迎侠楼,下箸品菜,开怀饮酒,甚是快活,太阳落山以后,他们才被醉醺醺地送回家里。一根葱侣雅歌忙服侍他躺在竹床上,用一条湿手巾,捂在他的额头,摇着扇儿,替他扇凉。谁晓得在明亮的菜油灯下,一根葱侣雅歌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有点儿不对。那呼吸,愈来愈急促;那脸儿,越来越煞白。她害怕了,忙叫作厨的老妈子吴三姨,去叫她的大嫂苟氏,苟氏一看也慌了,忙打发两个长工,一个去请大夫,一个到骅骝镇去叫张家骏。张家骏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大夫也请到了,张家骅也死得硬邦邦的了。真是:

吵闹夫妻百年老,

恩爱伉俪不久长。

一根葱侣雅歌趴在丈夫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张家骏也哭成了泪人儿,边哭边捶着自己的胸膛:“下午喝酒,你还好好儿的嘛,怎么一眨眼你就走了?老天爷,你不是砍我的膀子,割我的肉嘛!兄弟!你这么着,叫我咋见父亲在天之灵呢?”

张家骅就这样死了。年纪轻轻的,才二十五岁。他是啥病?

谁也不知道,也没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