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家骅虽然死得年轻,但葬礼却办得极为隆重。他家有钱,张家骏也舍得花钱。他说,我就这么一个兄弟,这事办不好,我无脸去见祖宗。尤其是埋葬的这一天,热闹得赛过古庙会。七村八寨的人都赶来了,把从村里到坟地的路,拥挤成了一条花胡同。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与其说是来瞧这豪华的葬礼,倒不如说是来瞧一根葱一饱眼福的。人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风景,自和往日不同。这一根葱侣雅歌,生在大户人家,嫁在大户人家,住在深宅大院,轻易不出个门儿,即使出来,也是打个闪儿,就进了细花轿车,绣花帘子朝下一撒,里面瞧得见外边,外边瞧不见里面,虽说这些人不是本村的便是邻村的,但想看她一眼,却比见铁树开花还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那是谁也不肯放过的。尤其那些年轻小伙子,一提到一根葱,就忍不住流口水,如今一说要看,那劲儿就像吃足了饲料的公马,连缰绳都能挣断。

虽说对一根葱他们是既挨不上更摸不上,但能多瞅几眼,也顶得上吃十斤嫩羊肉。那张家骅的龙头棺罩一抬过,一根葱侣雅歌一身重孝,手抓着棺罩的绣花帘儿,哭哭啼啼,袅袅娜娜,楚楚动人,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天鹅沐露自天来,别是一番旖旎的风韵。挤着看她的人,在棺罩周围滚成了一团花绣球。这绣球绕着她滚到了墓地,又从墓地滚回了村子。许多人的鞋袜都挤掉了,也顾不得去拾,干脆光着脚板儿奔波。那些好发狂撒臊的小伙子,要在别的地方逢到这种场合,准会打着胡哨,嚷着起哄,乘机揣摩妇女措油捡便宜。但是今天,他们却不敢。张家骏的厉害,他们是知道的,稍稍有点不逊,张家骏一个眼色,便有人来收拾他们,且不说断胳膊折腿,一顿皮肉之苦是逃不了的。其实,这滚绣球的原因,张家骏是很明白的。即使谁有点小小的越轨行动,他也不会计较。因为今天根本不是跟人睁眼闹事的日子,他不会败自己的兴。不管赶来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总替这场丧事撑了体面。在农村,办丧事就怕没人看,没人看说明你活得臭,没德行,没威望。谁家给年轻人办丧事这么热闹过?就说是看漂亮媳妇吧,像一根葱这样漂亮的媳妇,只有张家骏家才会有,别的家是不称的!这是扁担张家的体面!人们要怎么看,那就让他们看吧!

把张家骅轰轰烈烈地送坟茔以后,张家骏就开始考虑弟媳一根葱的问题了。她只有二十二岁,太年轻了,又没个一男半女,她还未开过怀呢!要她守啥?她能守吗?如今是民国了,讲的个自由民主平等,打倒孔家店,提高女权,不是封建时代,讲究节烈妇德。张家骏坐了细花车子,去了鹁鸽村,去找一根葱的父亲侣撷英。

侣撷英是个读书人,一肚子的四书五经烈女传,张家骏一开口,他就知道是什么事儿,忙摇了摇头儿,说:

“我的女儿,是不做违背圣人训诂的事体的。不循三从四德,别的话儿,且莫在我跟前提起。”

张家骏道:“老叔所言极是。雅歌虽说是弟媳,可我从来看得跟亲妹妹一样。老人都不在了,这心只有我来操。我不忍看她年纪轻轻地就守寡。这寡是好守的吗?一辈子几十年呢!我兄弟没福没寿,半路里闪了雅歌,又没个娃。依我说,您老人家也不要自专,还是要听一听雅歌的,看她咋样说。”

侣撷英道:“雅歌过了门,就是你家人。要咋办?你家商量去,咋样商量都行。她要守节呢,就守着,她跟家骅少说也是六年的夫妻了。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恩情比海深。没个娃又咋着?古来不曾出嫁守一辈子望门寡的烈女多着呢?她要能这样做,是她的光彩,是你们张家的光彩,也是我们侣家的光彩。她要是改了志向,一马要备双鞍,那也随她,你只给我个信儿,说她走了,这往后,她是她,我是我。她不要进我侣家的门,我也没得她这个不顾名节的女儿。”

张家骏笑道:“好老叔呢,您老人家静静气,也听我几句话。不管咋着,雅歌到底是你的亲骨血。依我看,她要走呢,你老人家量大,就容她一回。我会像嫁亲妹妹一样,办这桩事儿,妆奁是不消说的,嫁的人儿,至少不能低于家骅。以后呢,我的家,就算是她的第二个娘家。她立志要守呢,那我也只有服从她的意志。叔,你放心,我会像待亲妹妹一样去待她。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使的,一切由着她。咱那家里,虽说不富裕,可也不缺她花的那几个钱。您说呢?”

侣撷英道:“你说的,也许有你的道理。你家的事,你就看着办吧。节烈妇人,从一而终,这是女子做人的根本。家骅年轻有才,性格和平,为人本分,谁知他不寿,实在令人伤痛。这是雅歌没福。也许是她命薄,惹不起这个丈夫。可她跟家骅恩重如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是不会背盟再嫁的。我的女儿我知道。你这位兄长,我看就不必枉自劳神了吧!”

张家骏道:“如果雅歌执意要这么做,那就随了她。但到如今,谁也没问过她,新丧刚过,还无法提起。我的意思是等知道了她本人的意见,再做打算。不过,我希望婶子能过去住些日子,和内人一起,陪陪雅歌。母女在一块儿,有什么话,总是好说些。”

侣撷英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等家骅过了百期,再说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