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峪

2022-10-19 00:3223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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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里的人,把特别偏僻特别闭塞根本没人注意的角落,叫作旮旯。旮旯峪,这艰涩而古怪的名称,便是这么来的。

虽然大地并不曾忘记它的存在,但除了探险队,怕是谁也不愿意到这儿来的。它坐落在这突兀山脉的最深处,犹如跌落在大海里的一枚绣花针。山,出奇地陡,出奇地高,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大刀,把薄薄的刃儿,朝着并不很高的天空。这深深的山谷,仿佛是云雾的家乡,一早一晚,都在浓浓地弥漫着。只是在中午时分,那悭吝的阳光,才从那狭窄得像一条带子的天空直射下来,照向那小小的四方形的窗户。一进入这条峪里,你就像挤入了一条什么夹缝,一种压抑而窒息的气氛,马上便扑入了你的心灵,你的呼吸,仿佛都困难了起来。

这个旮旯峪,天寒地薄,养不住人。多少代过去了,这里的居民繁衍得很是艰难。就在我要叙述它的这个故事的时候,这狭长的峪里散散落落地才居住着十几户人家。他们茅屋草舍,大都依借山势,修建在稍稍平坦一点的坡愣愣上,背着山崖,傍着溪水。土地呢,就在那黛青色的石头凹里,森林和灌木的间隙。放眼一瞅,你会觉得那像是悬挂在半天空里的一片片破席,一阵风儿,便可以把它吹走。这里的人便依靠这些吝啬的收成,维持着可怜的生命。

但你不能否定了这里的一切。那奇峰险崖的气势,神态,纹络,色彩,会使天才的画家赞不绝口。那漫山遍坡的柏树、松树青桐树、根树、栗树,一簇簇,一叠叠,在云雾中忽隐忽现,显得那样深邃而又神秘,浓郁而又壮观。在阳光下,它们又会以其远近高低以及树种的不同,展现出各自不同的绿的色彩,以显其独特的风姿。野草如茵,野花如星,在树与树的间隙,铺满了整个山坡。银白银白的山泉,喷吐流泻,琼琼的声音,配合着林间喝啾宛哦的鸟鸣,又使得整条山峪,沉浸在一种让人 微醺的美妙的音乐之中。空气永远是清新而又甜润的,夹杂着绿荫、芳草、鲜花、泉水的气味,你嗅着,就像品尝着一杯让人心旷神怡的美酒佳酿。这儿像是一片幽静而美丽的仙界,被人们遗忘了的仙界……

然而居住在这里的人,却只埋怨这儿的苦寒,只知道生计的艰难。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地方——旮旯峪。

这峪里的深处,有一座山峰。这峰的高处岩石突兀,远处望去,它很像一只弯弯的鹰嘴,人们便称它为鹰钩峰。

这峰的底下有一座低矮的茅屋。这茅屋初看有点简陋,细看却还有几分秀丽。那苍黑的旧草上覆了一层新草,那凹凸不平的墙皮上抹了一层新泥,使得它一下子长了精神。尤其是它那座单扇大门的中央,贴着一张长方形的黄表,表上是用朱砂画的符,说明这座房子,并不是一个一般的所在。

这贴着符的门紧紧地闭着。

屋里:

一张不大的供桌。供桌的中央是一个铜鼎形的香炉。一炷板香在炉里插着,袅袅的青烟从红红的香头上缭绕起来,向上弥漫着散去。香炉两边的烛台,两支红红的蜡烛被点得亮亮的,照耀着两边高高悬起的红帐子。帐子的正中间,用毛笔在一张折叠成碑形的白纸上,歪歪斜斜写着这样一行大字:

救苦救难时时显灵法力无边万方

赐福狐狸大仙之神位

供桌前面,有三个草坯,草坯上是用各色布头拼成的绣花墩,一男一女正跪在这绣花墩上,向狐狸大仙叩头。那男的一边虔诚地叩着头,一边嘴里还咕哝咕哝地念着什么。

屋里的气氛,是沉静而严肃的。

头叩过了,这男人站了起来,把放在炕边儿上的一副蚂蚱腿黑墨镜,戴在鼻梁上,用手捋了捋唇上的两撇小黑胡,说:

“妹子,你躺一会儿吧!”

他说着,搀扶着那女的一只胳膊,让她躺在他的炕上。

那女的三十多岁的年纪。她鹅蛋形的脸儿,两道弯眉又黑又浓,一双凤眼透着秀气。她分明是个美人胚子。但现在因为有病,她显得娇弱无力。她躺在了他的坑上,枕着他递过来的一个木枕。

她问:“他老姬大伯,我信了狐仙,狐仙能保佑我吗?”

“狐仙是会惩罚也会保佑的。”老姬说:“只要你信它。”

“我不是已经信了吗?”她说。

“但狐仙还是要看的。”老姬说:“它还要长期看你的心诚不诚。”

“我的心是诚的!”她说:“我恨不得让狐仙看看我的心。”

“可你原来并不信狐仙呀!”老姬说:“兄弟用药药那只狐子的时候,你并没挡他。他用卖狐皮的钱给你买了一条裤子,你不是穿了好几年?现在狐仙降了罪,你才信了狐仙,所以狐仙要试验试验你的心的。”

“只要能免灾,只要能治病,我的心诚得很呢!”她说。

“那你说吧,”老姬扶扶眼镜,瞅着她的脸:“你哪儿不自在我问问狐仙,看咋样才能治吧。”

“我肚子里常不好受,”她说着,用手压了压肋下的右侧:“有时候还很疼。”

老姬瞅了瞅她用手按着的地方,他没有说话,便点了一炷香,跪在了绣花墩上,嘴里咕咕哝哝又念了起来。念了一阵,他把那炷香才插到香炉里,接着拿起一张表,折成了元宝形,又拿起一张符来,在蜡烛上点着了,用手向上一捧一捧的,等符化完后,才用手接住,揉碎了那灰,放在元宝里,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元宝,在那香火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才放在她的枕边,端着一碗水来,说:

“妹子,这是狐仙赐的药,你喝了它吧。”

她侧过身来,把那元宝里的黑灰,倒进嘴里,接着喝了一口水,咽了下去。

老姬这才说:“妹子,狐仙说了,你这是阴气太盛,阳气太衰,阴阳太不协调,凝结在肚里,久聚不散,才弄成了这个样子。”

她说:“他老姬大伯,你往明白地说吧,这阴气阳气,指的是啥嘛?”

老姬叹口气道:“唉!你叫我咋样说呢? 这么说吧,咱人活在世上,便是阳间,死了以后,便到了阴间。你如今便是阴气太盛了。再譬如说吧,这男人属阳,女人属阴,你自从花伢子她爸死了以后,屋里只剩下你跟花伢子两人,都是女的,都属阴。人遇见高兴的事儿,意气飞扬,都属阳;遇见不高兴的事儿了,发愁发闷的,都属阴。人的身上,左边属阳,右边属阴,所以说男左女右,这阴气,便在你肚子的右边,这些阴气,集中在这里,久了,便结成了疙瘩,弄得你吃着没味,喝着不香,站着无力,睡着不宁,给你的身子里要能补些阳气,你也许就会好一些儿。”

“咋个补呢?”她殷切地问,她病得太久了,盼望着得到些微地解脱。

“那你就得完全相信狐仙。”老姬瞅着她的眼睛。

“我完全相信狐仙。”她虔诚地望着老姬。

“那好吧!”老姬道:“那我就请狐仙下凡。替你治病吧。”

“狐仙真能下凡?”她满怀希望地问。

“怎么不能?”老姬捋了捋胡子,说:“心诚则灵嘛!你信狐仙不久,还不知道。我常请狐仙下凡,给人治病呢!在山外,治好的人最多。有个女人得了干血痨,还有个男的得了噎食病,狐仙下了凡,都给治好了。”

这么一说,把她的心给说热了:“这么灵验?”

“唉!”老姬说:“我这么说,你也许是不相信的。你要想治就试一试吧。我是个凡人,不能替狐仙打包票。”

“唉!”她也叹息了一声,说:“实在没法儿了,只好请狐仙可怜可怜了。”

“那我请狐仙呀!”老姬道:“狐仙请下来以后,不管怎样治病,只能问,不能动。要是一动,不但病治不好,怕还有死亡之灾呢!你记住了吗?”

她垂下了眼皮,说:“我让这病实在折磨得受不了了。你就让狐仙治一治吧。治得好治不好,我都不敢埋怨狐仙。”

“那就好,那就好!”老姬道:“只是你娃他大药死了那只狐狸,罪孽深重,我还不知道我把狐仙请得下来请不下来呢,看着你实在诚心,我就试一试吧。”

老姬说着,就摘下了他鼻梁上的蚂蚱腿眼镜,脱了上身的褂子,只留了一件单衫。他在脸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走到神龛前边,跪在绣墩上,从供桌上取了一张符,三张表,在蜡烛上点着了,待那符和表燃尽之后,他双手合十,放在额头的正中间,然后一边咕哝咕哝念着,一边磕下头去,伏在那儿,动也不动了。她躺在炕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他。

他像一只睡着了的猫儿一样,咕哝咕哝个不停。待了好长一会儿,只见他的两条胳膊不停地颤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紧闭着,嘴唇有节奏地翕张着,一边吹着气,吸着气,一边朝炕边走来。

她大约是意识到狐仙已被请下来了,要给她治病了,忙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坑边,伸出颤着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胸前。隔着破旧的衣衫她很快便感觉到了他那按在她胸脯的掌心里,散发着一股热气。她很奇怪,怎么忽然之间他的掌心会产生这热气,如果不是狐仙下凡,又该怎么解释?她实实在在地相信了。她闭着眼,静静地享受着这种热,这种似乎要潜入她体内的热力。他的手在她胸前的中央按了一会,便逐渐地下移了,移到了她方才指过的经常作痛的地方,那热力似乎随着移了过来。他的手掌在这里按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揉了起来。他的手是柔软的,揉得又是那样地恰到好处,就像是有一柄烙铁在这儿熨着的一样这儿不但不疼痛了,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她开初还有轻微的紧张心理,此刻已是完全地放松了。他揉了一阵之后,她觉得他揭开了她那件破旧的衫子,用双手摩挲着她蓬松的肚皮。她觉得他的手是温热的,这温热里似乎有一种让人浑身通泰的魅力,那长期的病痛似乎暂时被融化了。她忍不住用自己的一只手,抚摸着这神奇的狐仙的神手。但他似乎并不理她,依然像方才一样,在她的病痛之处揉捏着,揉捏了一阵之后,他的手逐渐移动了。移动在她的肚脐周围。他轻轻地揉着,由左向右揉捏了九个圈儿又由右向左揉捏了九个圈儿。

她仿佛觉得折磨她很久很久的疾病完全地消失了,她像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一样,浑身都有了精神。即使这种感觉是暂时的,或者甚至是刹那间的,但这毕竟是美好的,是活着的欢乐,人生的欢乐。她忍不住用她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相信这已不是老姬的手腕而是神奇的狐仙的手腕了。他似乎并不理会她的任何反应,仍然在以他原来的节奏捻捏着,她觉得他手指上的热力,此刻像充满了力量似的,要直直地竖立起来。她有些惶惑了,忙问:

“大仙,你要……”

“我要给你输送阳气。”

“我要咋样……”

“你要听吾神的吩咐,我用仙丹给你……”

她相信那是仙丹,这仙丹使得她的全身更加通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