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原是一片斑驳的绿色的旮旯峪里,已洒上了无数点的浅黄,和一团团浑浊的赭红。
花伢子背着一大捆新砍来的青柴,正从山上朝下走。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她的个儿长得并不高。她发育得太迟缓了。瘦弱的身子骨儿,就像是贫瘠的山梁上的野草。那一捆沉重的青柴,压得她的腰儿,都佝偻了起来,像一只小小的龙虾。不长的辫子,从脑后顺着耳朵垂吊下来,在她的膝盖前来回地晃悠。汗水,顺着她额前一绺绺刘海,滑落下来,滴在她脚趾前坎坷不平的石头小径上。
父亲四年前就去世了。父亲死的时候,很胖很胖,胖得那本来黑得似铁的皮肤,都发起了黄黄的透明的亮光。用手指一压,就是一个坑坑。
那年,眼看着玉米快成熟了,棒棒长得特别长,皮儿都透出了金黄色,这是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好收成。父亲就是上山掰玉米棒儿的时候,一个趔趄,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可怜的父亲,他天天盼,时时盼,想吃一顿饱肚子,谁知道,他却连一口新玉米也没有尝到,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那年月,在花伢子的心灵里,永远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一个怎么也想不清楚的梦。
父亲死后,母亲更愁苦了。她的头发散披着,泪汪汪的眼睛发痴地仰望着天空,两只手伸得长长地,在空里乱抓,用嘶哑的声音哭喊着:“你为什么要这样死呀!为什么呀……”但是,并没有什么人来对她做任何的回答。只是在鼻梁上架个蚂蚱腿眼镜,鼻头下留着两撇小黑胡的老姬来过几回,娘又在他那儿去了一回之后,她才忽然固执地认为,丈夫的死,是得罪了狐仙。于是,小小的茅屋里,紧挨着石板盘成的炕,那张用原木做腿原木做面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碗,碗里盛着沙,每逢初一十五,这用碗做成的香炉里,便点着了一炷细细的香火。一缕袅袅的青烟,便从一点火红的香头上飘起,直升到低矮的黑黑的房顶上。
每当香火点燃之后,母亲便领着她,一个头磕将下去,用额颅触着地面,好半晌都不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赎去以往的罪愆,并消除未来的灾祸似的。
然而,看来狐仙并不能解救她们的厄运。母亲终于病倒了,面黄如杏,骨瘦如柴。狐仙的万灵金丹对她来说,丝毫无济于事。但她始终不曾埋怨过任何人,她只是怨自己的命,怨自己对狐仙还不够虔诚。
虽然,花伢子不断地陪着母亲给狐仙磕头,但这狐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是并不知道的。有一回,她问母亲:“娘,啥是狐仙?”
母亲吃惊地望着她:“狐仙?狐仙,就是狐仙嘛!”
一看见母亲这个神色,她不敢问了。她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触怒了神灵,可是了不得的事儿。
但这终究是一个很有趣的谜语,也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既然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病都和这连模样儿都不晓得的狐仙有关,她就得刨一刨这狐仙的根底。离她家最近的一家,是一里路左右的英崽哥的家。英崽哥比她大两岁,俩人从小便在一块儿玩耍。有一回,她和英崽哥一块儿到小溪边去摘山葡萄,她问:“英崽哥,啥是狐仙呀?”
英崽哥笑着眨了眨眼睛:“怎的?你连狐仙也不知道呀!”她抿着嘴儿,摇了摇头。
“狐仙嘛,就是狐狸成了神仙!”英崽哥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回答着。
“狐狸还能成神仙?”花伢子觉得很是奇怪。
“哟,咋不能成神仙呢?”英崽哥像是什么都知道,他有点得意地摇晃着脑袋:“狐狸可聪明呢,它想成仙,就炼丹,半夜三更,对着月亮,星星,从嘴里吐出一个圆圆的火球儿,那就是丹。狐狸有了丹,就成了仙。成了仙,它就会掐诀念咒,降福降祸。”
“真的?”花伢子更惊讶了。
“咋的不真?”英崽哥说道:“鹰钩崖底下的老姬,从火烧镇回来,半夜里,看见咱旮旯峪里一片火红,一个圆圆的火球儿在半空里滴溜溜地直转,他吓得浑身都软了,趴在石头缝里动都不敢动。后来,那红光慢慢地收了,那火球儿,像个杏一样,滚落到一只狐狸的嘴里去了。那狐狸,雪白雪白地。人都说,狐狸活过了一千年,那毛才能白。它像个人一样,两条后腿直立在地上,两条前腿像人的双手,朝天空拜了四拜,才朝山上的林子里跑去了。不信,你去问老姬大伯。”
老姬大伯,花伢子当然是知道的。就是他,叫母亲信了狐仙。花伢子并不喜欢老姬大伯,但她对英崽哥却是相信的,完全相信。既然英崽哥相信狐狸会炼丹,那必然是真的了。从此,花伢子也像她的母亲一样,虔诚地相信着狐仙。她以为,只要她和母亲向狐仙忠诚不懈地祈祷,狐仙一定会赐给她母女俩以幸福的。
一天夜里,母亲的病忽然重了,一身一身地出着冷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花伢子急得直哭。折腾了很久,母亲才慢慢地安静了,微闭着发青的憔悴的眼皮,像是睡着了。周围是一片深深的沉寂。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她像是受了什么惊动似的浑身一震,想起了那千年白狐来,假若这白狐仙能用它火红的仙丹为母亲治病,那该有多好!无望中的一线希望,从她的心底涌起。她悄悄地爬起来,伏在窗台上,睁大双眼,向着峪里望去。天色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连天上的星星,都躲得不见了踪影。但峪里的每一条山梁,每一道深沟,每一片树林,每一块岩石,仿佛仍然都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一处一处地搜寻着,观望着,期待着那红光四射的杏子大的火球儿的出现。
母亲并没有睡着,她发现她久久地伏在窗台上,便有气无力地问:“花伢子,你做啥呢?”
“我望狐仙呢!”花伢子如实地告诉母亲说:“英崽哥说,狐仙会炼丹,我想求它用丹给娘治病。”
“你是望不见的!”母亲凄苦地叹了一口气:“狐仙给娘治过病治过病的……”
“它是咋治的,咋治的呢?”花伢子问。
“……”母亲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嘴唇翕动着,仍旧微闭着眼睛。
“它给娘吃了仙丹吗?”花伢子接着又问“要是吃了,你为啥老好不了呢?”
“唉--吁!”母亲又凄苦地叹了一口气。
花伢子迷惑不解,狐仙既然治不好母亲的病,母亲为什么要向狐仙做无望的祈祷?
五天前的上午,母亲喘着气,向花伢子说:“花伢子,娘看样子不行了,娘在临死之前,一定要把你安顿好。”
花伢子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伏在娘的枕头旁边,用手抓着娘的胳膊,哭着说:“娘!你不死!你不会死!”
母亲苦笑着,滴着泪,用瘦棱棱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傻女子!人迟早总是要走的。只可惜娘走得太早,不能再照看你了。”
她一听,更加伤心了,哭着喊着:“我不听!我不听!娘!你不死!不死!”
母亲流着泪苦笑着,再没有说话。花伢子知道,死是很可怕的,父亲死了,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她怎么能在父亲死掉之后,让母亲也死掉呢……现在,她背着柴捆,向山下吃力地走着。走到那座刀削也似的石崖下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她放下柴捆,坐在一边,抹着额上的汗,想歇息一会儿。
忽然,一只杏红色的大花蝴蝶,闪动着翩翩的翅膀,上上下下地翻飞着,在这一朵花上看一下,在那一朵花上瞅一下,但都没有停留,它飘飘忽忽,竟飞了过来,忽忽悠悠,落在了她的肩膀儿上。它肩膀上的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打着补丁的地方,又扯开了一个口子,烂了的布条儿,朝四面张开着,它大约把它当成了一朵花吧。
一看见这只蝴蝶落在她的肩膀上,她高兴地笑了。她是多么地喜爱这个色彩斑斓的小生命呀!一切的忧愁和劳累,此刻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她伸出右手,张开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慢慢地移将过去,想捉住它。它蓦地一惊,震动着翅膀,朝一丛灌木丛那边一闪一闪地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