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祥娘拿起一个,抓着花伢子的手说:“花伢子,我娃也吃!”
可怜的花伢子,从小儿到现在,还不知道鸡蛋糕和点心是什么东西。她不但没见过,没吃过,甚至连这些名儿都不曾听到过。但她却趴在那儿,动也不动,接也不接,看也不看。她讨厌这个黑胖黑胖的家祥娘,既不想理她,也不想吃她的东西。家祥娘又不高兴了:“你看这娃!”
老姬抓起一个,塞进嘴里,说:“叫我给我娃!”他从家祥娘的手里接过那点心飥儿,抓着花伢子的手说:“花伢子,听伯的话,拿着!”
花伢子一听是老姬给她,这才把递过来的点心飥儿,攥了起来。但她在接点心飥儿时,明显地感觉到,老姬用他的指甲,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地抠搔了几下。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抬起头来,睁大了眼,挺奇怪地看了老姬一眼。老姬却面不改色,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似的,依然以极快的速度,在嚼着他嘴里的点心。唇上那两撇小黑胡,随着嘴巴的蠕动,在一翘一翘地。
那两包点心,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地就吃完了。以队长二勾子的速度最快,成绩也最大,别人吃了两个,他整整吃了五个。没了点心,他那双三角眼睛,又贼勾勾地盯着篮子。
家祥娘忙又从篮子里,取出白白的蒸馍夹红肉来,说:“大家吃吧!”
不等家祥娘往出递,二勾子的手已经向篮子里塞去。又是老姬,抓起花伢子的手,塞给她一个肉夹馍。乘塞馍之机,他又在花伢子的这只手心里抠搔了几下。她更奇怪了,怎么这个爱敬狐仙的老姬,得了这么个毛病,爱悄悄地抠搔别人的手心儿!
但此刻,花伢子并没有心思,去仔细地想这些事儿,就是想,她也想不出个子午卯酉。她只知道,这一阵子,她的肚子饿了。不但别人那巴达巴达的嘴唇的响声,牵动了她的食欲,而且握在手里的点心飥儿和肉夹馍,也透出了一种她从来也不曾闻到的香气,一直深深地钻入了她的鼻孔,使得她恨不得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都塞到自己的嘴里。但她不愿意在这儿吃,不愿意在家祥娘和家祥的当面吃。她紧紧地咬着牙齿,偷偷地咽着从两腮沁出来的口水。她想起来,英崽哥还在外边等着她。一想起英崽哥,方才的那些不愉快,她又忘记了。她想着,这些好吃的东西,英崽哥也是不曾吃过的。她不能一个人吃,她必须跟英崽哥一块儿吃。一想到这儿,她紧紧地攥着那点儿飥儿和肉夹馍,低着头,转身要朝外走,不料家祥娘伸出胳膊,忽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心里很不自在,正要挣脱,家祥娘却从篮子里又取出一个肉夹馍,朝她手里一塞说:“给,我娃拿上!”说着,又瞅着平二妈说:“我花伢子还蛮懂事的!唉,可怜!”
花伢子本来不想要那个馍,但一想,英崽哥也得吃一个,便不声不响地接住了。家祥娘刚一松手,她就一溜烟似地跑了出去。至于家祥娘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见。
花伢子从屋里跑出来,四下里一瞧,不见英崽哥的踪影。她想,英崽哥可能回家去了,便沿着那条小路,朝英崽哥家的屋子奔去。正奔着,忽听那片林子里有人喊道:
“花伢子!”
唷!英崽哥!花伢子头也没抬,就叫道:“英崽哥!快,点心!肉夹馍!”她一边叫着,一边猫着腰儿,从密簇簇的竹叶儿底下,钻了进去。
这片竹林子,就在她家去英崽哥家中腰儿的路边,全是些细高细高的毛竹。繁茂的枝叶,笼盖了这里好大的一片山坡。林子里的脚底下,没有一棵草,却满铺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的枯叶,踏上去,蓬松而又柔软,就像铺着棉被儿一样。除了她们玩耍时踩开的几条小路儿以外,其他地方,根本无法行走。花伢子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她和英崽哥常常在这儿玩耍,她当新媳妇,英崽哥当新女婿,这个竹林就是她们可意的新房,绿叶是透明的纱帐,棉被儿一样的枯叶就是她们的炕。英崽哥还会用竹枝儿,比头发丝稍粗一点的竹枝儿,编成小巧玲珑的蝈蝈笼子;或是用竹枝竹叶,编成一顶圆形的花帽,戴在头顶。竹林深处,一块形状像是南瓜一样的石头下边,还有胳膊粗的一个泉眼,流出的水,绿湛湛地。她们俩常常肩儿挨着肩儿,坐在那块石头上,把脚伸进凉丝丝甜腻腻的水里,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听那泉水从竹根里流过,发出一种很静很静地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像是谁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唱着好听的歌儿一样。有时候,风来了,密簇簇的枝叶,立刻颤悠悠地摇动起来,凤凰摆尾一般,跳着一种优美的舞蹈,那飒飒的声音,为这舞蹈在做和谐的伴奏。银白色的透着一些淡淡的绿色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下来,把斑斑驳驳的光点,洒落在她们的身上。每逢这时候,她们谁也不说话,但觉得这一切,似乎有一种甜,一种香,沁入到她们的心田,沁入到她们的肌肤。
她知道,她的英崽哥,此刻,一定在那一块石头上坐着等她。一钻进竹林,她左弯右拐,就朝那块石头奔去。
英崽哥果然在那块南瓜一样的石头上坐着。他的双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头,呆呆地盯瞅着脚下那一道细细的泉水。很显然,他在发愁地想着什么心事。
但花伢子却不懂得什么心事不心事。她只知道,她一看见英崽哥就心里高兴。她兴冲冲地奔到他的跟前,把双手向他面前一伸,说:
“英崽哥!你看。这是啥?”
英崽哥连头都没有抬,也没有动。
她可不管这些,一把拿起英崽哥的手,把那个点心飥儿和一个肉夹馍往手心里一放,说:“给!吃吧!”
英崽哥还是冷冷地,既不看,也不动。
花伢子这才觉得奇怪了。怎么,这么好吃的东西,英崽哥为什么不但不吃,并且连看也不看呢?往常,只要她拿来好吃的东西,煮嫩玉米呀,烧洋芋呀,英崽哥老是和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挺香,一边吃一边笑。他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呢?花伢子觉得自己受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
她拿着点心飥儿和肉夹馍,也默默地坐了下来,用她的脊背,朝着他的脊背。她用指甲轻轻地抠着那肉夹馍的皮皮儿,低着头,噘着嘴,也不说话了。
竹林子里,静悄悄地,只有竹叶儿响着细雨一般的沙沙声。“花伢子!”过了一会儿,花伢子才听见英崽哥低声叫她。
“你莫叫我!”她赌气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英崽哥转过身来,和她坐了个肩膀儿靠肩膀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花伢子,你生气了吗?”
花伢子朝一边挪了挪,说:“你莫挨我!”
英崽哥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说:“花伢子,你也饿了,快吃吧!”
花伢子噘着嘴:“你不吃,我也不吃!”
英崽哥道:“好,好!我吃,我吃!”说着,把那点心飥儿拿了过来,掰了一半,把那一半,又放到花伢子的手里。
花伢子把这一半又递了过来,说:“我吃过了,你都吃了吧!”
英崽哥又苦笑了一下,说:“造谎眼儿!诓谁?就是吃了,也得吃了这一半儿!”
花伢子道:“你先吃!”
英崽哥道:“你先吃!”
花伢子道:“不不!你先放到嘴里,我再吃!”英崽哥没了办法,说:“好好,我先吃!”说着,把那半块点心放到嘴里。
花伢子一看英崽哥真的放到了嘴里了,自己这也才吃了起来。那半块点心,很快就咽进了肚里,她问:
“英崽哥,甜不?”
英崽哥没有回答。
花伢子一看,只见英崽哥嘴里含着那半块点心,如同老牛嚼草一般,紧紧地皱着眉头,嚼得很是吃力。花伢子不明白,这么甜的点心,英崽哥为什么竟像嚼着苦苦菜一样。一直等到英崽哥伸了伸脖子,咽下了那半块点心,花伢子才说:
“英崽哥,吃肉夹馍!”说着,给英崽哥的手里放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她拿起来,先咬了一口。 英崽哥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起来。
花伢子觉得这肉夹馍实在是太香了,一嚼,那厚厚的肥膘肉便吱地冒出一股油来,渗入了她的舌头、牙根和腮帮。人假若天天能吃到这么一个肉夹馍,那该有多好啊!可惜她好几年都不曾尝到过了。今天,她才算过了一个比过年还好的大年。可惜,似乎还没有香够,这个肉夹馍就已经吃完了。真不禁吃!她咂了咂嘴,用舌头在嘴唇外边舐了一圈儿,刮净了那儿的油腻,然后舐着留在牙根的余香,连同口水,一块儿“咕”地一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