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伢子心里可是真爱这件衣裳,但她不知怎地,却很不喜欢这个黑胖黑胖的女人,不喜欢她那双尖尖的虎牙,也不喜欢她说话时那副厌气的神态。她瞅着妈,微微地摇了摇头,用上牙咬住下嘴唇儿,把那件衣裳,从肩膀上拉了下来,放在了炕边儿上。那黑胖黑胖的女人不高兴了,说:“哟,这么好的衣裳,还是花哗叽的!”

平二妈道:“唉,咱山里娃,没过过红火日子,一看见这么金贵的衣裳,舍不得穿!”

花伢子的母亲接着说:“他婶,你不要多心,咱屋里穷,艰难日子过惯了”那黑胖黑胖的女人见说,显然又高兴了起来:“就是就是,我说呢,我娃是过日子的娃吗!我就是喜欢个把家过日子的!”说着笑嘻嘻地瞅着那个廖瓜瓜罗圈腿儿:“家祥,你看好了吗?”家祥的那双眼睛,始终就没离开花伢子的身上。这黑胖黑胖的女人一问,他这才慢吞吞地说:“娘要说行,就行了!”花伢子这才知道,这瘦瓜瓜罗圈腿儿,叫家祥,这黑胖黑胖的女人,就是家祥的娘。

家祥娘道:“去你的!从今往后,你就要在这儿过日子了,要我看上顶啥用场?你可要思量好!”

家祥道:“那就行了吧!”

家祥娘瞅了瞅花伢子的母亲,又瞅了瞅老姬道:“我们这一头没有意见了。你们这头呢?”合平二妈道:“这是娃一辈子的事,还得先问问娃,是不是呢?”说着,用眼瞅了瞅花伢子,又瞅着花伢子的母亲。

花仔子的母亲问花伢子:“花伢子,你有啥意见没有?”

花伢子这一阵儿弄得糊涂了。英崽哥说,要让这个瘦瓜瓜罗圈腿儿的家祥,当她的门郎女婿,她当他的媳妇,可这一阵子,谁也没说过当女婿当媳妇的事,一个字儿也没有说。如今,母亲问她有什么意见,到底对什么有意见呢?她不知道,也说不上来。她没法儿回答,只是抿着嘴儿,呆呆地瞅着娘。母亲说道:“花伢子,从今往后,咱们就指望你家祥哥过日子了。你看,这就是你家祥哥,有啥话,你就说嘛!”

“家祥哥!”原来这瘦瓜瓜罗圈腿儿的家祥,是来给她当哥的,并不是给她当门郎女婿的。不过,谁稀罕他这个瘦瓜瓜罗圈腿儿当哥?他像个哥吗?个儿还没有她高呢!英惠哥才是个哥呢!她就喜欢英崽哥给她当哥!这个长着一个大瘦瓜瓜两条罗圈腿儿的家祥,她不但觉得他讨厌,而且觉得他可怕。尤其是那浓浓的眉毛下的那双冷森森的眼睛,一看就令人心里打战。她可不愿意把这样的人叫哥的!至于过日子,对,过日子,家里可真是需要那么一个男人。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常常叨念着,说是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日子是不好过的。是的,需要一个男人,但是,她可不愿意这样一个男人,她愿意要英崽哥这样的男人。看一看英崽哥,才十七岁,就已经像一个男子汉了。黑是黑,却结实得像山上的石头。那圆圆的脸,硬铮铮的黑头发,两只大眼一扑闪,就带着股虎劲,一看,就让人心里发甜。和家祥一比,英崽哥像是庙里的金刚,家祥却像一只连兔子也捉不住的癞狗。她不由耷拉下了脑袋,没有说话。

黑胖黑胖的家祥娘见花伢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有点儿不高兴了。她用舌头舐了舐那两只尖尖的虎牙说:

“花伢子,莫非你不愿意吗?你莫看你家祥哥,就是那个瘦瓜瓜罗圈腿儿把他害了。其实呢,他是我四个娃里头的梢子。你看那面貌,谁不说长得漂亮?他又聪明,又能干,屋里地里的活儿,样样都干得。他一出门,哪一天不拿回个七毛八毛的,一块两块的?要不是为了你家,为了你娘儿俩,我家祥愿意到旮旯峪里头来,我还舍不得我这把把儿呢!可如今,讲的是天下贫农是一家,共产主义风格,团结互助,共同富裕,阶级温暖,他老姬大伯跑了几趟,让我可怜可怜你娘儿俩,就说权当是给狐仙还愿呢,要我积福行善呢,我这才领着娃到这旮旯缝缝里来了。他老姬大伯,我说的是不是?我能舍得我这个能行娃,你就舍不得一句话?”

平二妈连忙笑着说道:“她婶,你说的也是实情,这大家都知道。可花伢子还小,才十五岁娃嘛,能知道多少事?还得你多照看呢!”

家祥娘道:“十五?十五就不小了。我就是十五过的门,当年就生了我那个大小子。她也应该知道一点儿人事了吗!如今解放了,提高妇女的地位呢,可也不能把自己看得过于金贵了!”说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老姬忙用手扶了扶蚂蚱腿眼镜,又摸了摸胡子说:“唉,她婶,你有话,朝我说嘛,朝花伢子她娘说嘛,有本事的!给娃说,顶啥用?”

花伢子的母亲急忙挣扎着,朝上欠了欠身,笑着说:“这事儿,你叫娃可怎么说呢?这事儿有我呢,这主意,不是在我的肚子里装着吗?有话,咱慢慢商量吗!”

家祥娘又龇着那一对虎牙,咧开嘴巴笑了,忙伸出手来,拉着花伢子母亲的一只手,蛮亲热地说:“哟,嫂子!你看,我这个人,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弯;是个实心眼,不会要花花。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我要是说错了,我舌头一伸,又舐回来。嫂子,你可千万不要多心。这事儿呢,今天就算说定了?”

老姬瞅着花伢子的母亲说:“咋样呢?就这样吧?”花伢子的母亲大约是支撑的时间太久了,她有气无力地躺着,苍白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朝着老姬说:“你就看着办吧。可你原来说个什么,就得要个什么。”

老姬道:“这是自然的吗!”家祥娘一听,立刻又眉开眼笑了,朝花伢子的母亲说:“好嫂子呢,看你说的,我这个人,也是个女人么,敬仙敬神的,一副菩萨心肠,可办起事来,也算得上个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的,能欺负你们孤儿寡女吗?你就一百个放心,到时候,我把事情一样没办好,你就往我脸上唾,咋样?嘿嘿,我保险到时候让你的心像熨斗熨过的一样!”

花伢子的母亲这才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着了,一副病恹恹的容颜,又涌上了眉梢眼角。这一阵儿,她太疲倦了,需要松弛一阵儿。

家祥娘这才扭过头来,脸上泛起一堆谄笑,说道:“队长,事情定了,家祥从今往后,就是你旮旯峪的人了!你看呢?”

二勾子掸了掸手里纸烟上的烟灰,瓮声瓮气地说:“只要你们两家没意见,我有啥说的呢?”

家祥娘道:“好队长呢,你帮了咱的忙,咱能空了你吗?家祥来了以后,还要你多多照应呢!”

二勾子的嘴角动了动,像是要笑,却又没有笑,仍然保持着他那一副严肃的面孔:“好说好说。你放心,咱旮旯峪的人绝不欺生!”

家祥娘朝着二勾子又嘿嘿笑了两声,才低头朝家祥说:“说定了!家祥,叫一叫你的娘!”

家祥转过身去,朝着花伢子的母亲,叫了声:“娘!”

“再叫叫你妹子!”家祥娘说。家祥又转过身来,朝着花伢子叫道:“妹子!”

花伢子虽然低着头,并没有看,但感觉到家祥那冷森森直勾勾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她的心儿,不禁怦怦地跳着。随着家祥的叫声,她不由一个哆嗦,双手一捂脸,急忙趴在母亲身上盖的那条黑灰色的开满花的被子上。她的脸,像火烫一样。

家祥娘道:“花伢子,你也该叫他一声哥呀!”但花伢子怎么肯把他叫哥呢?她趴在被子上,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家详娘道:“哟,还拿架子吗?从今往后,就在一块儿过日子了,进门不见出门见的,免得了这一场吗?”

任家祥娘怎么说,花伢子只是个不动,也不说话。平二妈急忙把花伢子一把拉到自己的怀里,用指甲捋着她的黑油油的头发,说:“唉,山里娃,见得世面少,还和生人说不惯话呢,日子长了,就好了!”

“就是就是,”家祥娘龇着她那一对儿虎牙又笑了:“女孩儿家,都爱害个羞。不过,这正是我娃的好处,绵软!只是你们以后亲亲热热的,今儿不叫,也不要紧!”说着,叫一直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的一个长条儿汉子,把一只老大的竹篮子给她递过来,她一边揭着盖在上面的手巾,一边说:“多谢大家的关心,没啥好东西,大家将就着吃一点儿吧!”说着,她从里边取出了四个纸包包儿,说:“这是我给嫂子买的一斤白糖,一斤鸡蛋糕。”她把那两个包包放在花伢子母亲的枕边。“这是两封点心飥儿,大家吃吧!”家祥娘刚一打开纸包,二勾子头一个走上前来,二话没说,抓起一个,就塞进了嘴里,接着,伸出手,又抓起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