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包厢里醉汉闹事的一个多星期后,桃儿看见马学仁左眼上的肿包消褪得差不多了,眼睑上青紫色的印痕也慢慢地变淡了。

下午三点多,店堂里的大火炉上还蒸着包子饺子,它无疑给室内增加了温度。墙面上的壁扇吹过去转过来,吹送出来的都是热风。桃儿看见门口梧桐树荫下倒是有凉风吹过,吹得树叶也轻轻地摇动,她便端着莲藕和毛豆到树下去削皮剪角。马学仁做完了手上的活,也提了只小板凳,坐到桃儿身边,和她一起准备晚上宵夜的菜。

马学仁下学期就读大三了,但在桃儿眼里,他还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他平时言语不多,可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只要餐馆里要清理潲水缸,通下水道或者是打扫客人呕吐出的污秽物,小马总是默默地抢着去做,而且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马学仁刚开始到餐馆打工时,不好意思坐到大厅的桌子旁去包包面或饺子。可时间一长,有时生意好了,饺子和包面供应不上来,他就弯起腰挽起袖子拿起竹签包起来。有同学叫他的名字,他一边红着脸答应着,一边不停手脚的忙着。到餐馆来打工后,高姐要他到店子里来吃早点,晚餐也可以在餐馆吃,这样又为他节省了一笔生活费用。

自从上一次马学仁在小包房奋不顾身救下了桃儿,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就多了起来。这会儿马学仁告诉桃儿,他父亲在母亲死后,与一个拖着两个儿子的女人成了家,后来他们又生了两个女娃。家里几亩田里的那些药材和芋头高粱的收入,哪里供得起三四个孩子读书?马学仁便把每个月打工的钱寄回老家,他写信告诉父亲,再穷也不能中断了弟弟和妹妹们读书。

外面树荫下气温很高。街面上的柏油马路上,大客车、小轿车、摩托车、三轮车,飞奔而来又飞驰而去,烟雾与热浪滚滚排向两边。人们虽说是走在林荫道上,很多女人都打着洋伞戴着遮阳帽。马学仁告诉桃儿,他们班上有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都约好了,过两天去长江边的沙滩上搞野炊,游泳。桃儿就问你会不会游泳啊?马学仁说,从小在水边长大,简单的招式是会的,但现在也有几年没有下水了。我们只是在长江边吹吹风,在水里泡一泡解解署!

当菜快要摘完的时候,马学仁吞吞吐吐的告诉桃儿,阿姨,我前天到医院去检查了……视力,医生说我的左眼视力只有0.5了。那个人的拳头太厉害了!医生说一定要戴眼镜……我想等这个月高老板为我结了帐,就去配一副眼镜。桃儿听了,眼睛有点模糊,鼻子也发酸了。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你戴上眼镜就更像有学问的大学生了……时间长了,视力会恢复的!

第二天桃儿去上班,没有看见马学仁。桃儿问高姐,小马怎么还没来?高姐说我已经跟他结了一部分工资,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了。你不知道吧,他昨天半夜跟顾客端两碗包面和几碟卤菜,结果下门坎时,一只脚踏虚了,盘子里的包面和卤菜全部泼到了地上。你说这孩子上次打架,这次又浪费了这么多东西,对顾客的影响多不好呵!我们两口子商量着让他先回学校……你也知道我们暑假生意不怎么好,要付他的工资,又要供他吃三顿饭,我们的压力也很大呀,唉!这孩子的运气可不太好……

桃儿打断高姐的话,说你们不要他做工了吗?那你就应该把工钱都结了呀!他跟我说等你发了工资去配副眼睛的。高姐说你都知道啦?他摔倒后就说他那只受伤的眼睛看东西很模糊,可能是上次那狗东西下手重了,把孩子眼睛打成瞎球了。可是桃儿啊,我们这小饭馆只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啊,如果她的家长和老师追查起他被打的事儿来,我哪里负得起这个责任呢?

高姐见桃儿不做声,又清清嗓子继续唠叨,你想过没有,他这只眼睛与你也有很大关系呀,因为他是为了去救你,他留在我们店里,对你对我都不好。我们是小本生意,人家是有前途的大学生,如果让人知道他的眼睛是在我们这店里被打残废了,你说这可是要赔偿要负一辈子责任的呀!

桃儿听了高姐这番言语,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高姐会这样想这样做,她努力压低自己的语调、平静地问道,那你扣了小马多少钱?

高姐说你别说这么难听啊,这是押金啊,他在我们这里学会了包包子包饺子、学会了生炉子蒸馒头,那不是我们都交给他的手艺吗?如果他又到别的店里去打工,像你曾妈那样会带走多少生意呀?我押点钱一者是给他留条后路,等眼睛好了再来上班,二者也是警告他,不要到别的店里去,免得把我们的生意带走了。

桃儿真的生气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了出来:你对,你是老板你当然是对的。人家在你餐馆里受了伤,你没有出一分钱的医疗费,也没有买一个水果子去看望他。现在不仅赶他走,而且还扣了他的血汗钱!你做得对,你们两夫妻合着穿一条裤子,欺负一个受伤的穷学生!我原来和你在自行车厨房里做工,觉得你人还好才来帮你的。现在看来,你们全都是为了生意,为了钱,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高姐被桃儿的“机关枪”扫了一梭子,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难堪。见桃儿嘟着嘴不依不饶地还要说下去,她连忙投降缴械,说桃儿妹,押这点钱是我屋里男人的意思,等过几天我悄悄给他噢。你别生气啊!现在很多工厂都不景气或者停产了。餐馆生意竞争很激烈,你也要替我们想想,只有我们锅里有了,你碗里才有呵!只有我们生意好了,你才在这里做的长久拿得到工资啊!

桃儿的眼眉蹙在一起,她本来想脱口而出,我才不想在你这儿干了呢,可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这大半年来,高姐待她不薄,老韩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如果失去这份工作,又到哪里去找地方赚点钱?

马学仁走后,桃儿的工作量就大了。高姐说,下半学期我们要招一个人,要小马再回来好啵?你这个把月会有点累,但好在我们生意不是很忙。到了发工资的时候,高姐多拿出五十块钱,又买了几斤水果子,一起交到她手边。桃儿本想问问马学仁押金的事,可看到高姐堆在脸上讨好的笑,不忍心把高兴的气氛又弄僵了。

七月底的一天,桃儿刚刚来上班。高姐对他说,月芳和纱管车间的副主任龙腾几个人,等会到这里来吃饺子打牌过生日。她们说自己带来几斤鳝鱼来加工做火锅,你看我买的几斤老黄瓜,多厚多肥的肉头啊!现在市场上卖的黄瓜是青颜色的,皮条条的,一煮就化了。

到了十一点钟,月芳和原来的同事,车间主任龙腾等四五个人一起来了。他们把一大排自行车放在人行道上的树荫下,就嚷嚷着吃饺子,吃包子。桃儿跟他们寒暄后,就连忙挽起袖子,坐在大堂里去多包一点饺子包面,煮好后用盘子一碗一碗的端到小包房里,让同事们吃。

月芳见了桃儿很是亲热,说你到这里来之后,长的更水灵了。还是高姐大锅里熬的鸡汤养人啊!同事们也称赞桃儿的身材苗条,皮肤清爽,脸上嫩生生地都能掐得出血来。贺一红就笑嘻嘻地说我们也来高姐这儿打工算了。

桃儿很久没有看到同事们了,她跟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高姐从外面探出头来,轻轻招手喊桃儿出去。到了外面,高姐说是你来卖包子馒头呢,还是去杀鳝鱼?哎哟,几个学生断断续续的来买吃的,大炉子又要加蜂窝煤了。我的天,他们带来的红桶子里怕是有四五斤鳝鱼呢!

桃儿怎么可能站在屉子旁边去卖包子收钱呢?她虽然不愿意杀鳝鱼,可有什么办法?要是马学仁还在这里上班该有多好啊,她今天就可以跟同事们多说说话了。高姐从灶台旁拿出一块长木板,木板上钉着一颗尖尖头的钉子。她对桃儿说,杀鳝鱼很简单,你拿一个小板凳就坐到水龙头那里,一会儿就杀完了。

桃儿在家做饭时,剖鱼杀青蛙砍骨头这些事都是旺儿做的,或者是在菜场里由老板杀好弄干净了再拿回家。好在她小时候在倒口湾长大,家家户户的孩子们都会抓鳝鱼,捉蛇,捣蜂子窝。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鳝鱼滑溜溜血淋淋的,叫桃儿如何下得了手?

高姐看出桃儿有些为难,就说我们家里那死鬼出去剃头发,顺便把麦面和大米的帐结了。这也是我说要他去的,理个头发,给人家一个精精神神的面貌是不是!唉,我哪里知道他们提来这么多鳝鱼呢!你来,我先杀几根你看看吧。桃儿说这个我会,你去忙呵,那孩子要买包子呢!

桃儿看见红桶里黑麻麻的鳝鱼脑壳,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大双去田埂上抓鳝鱼,捉泥鳅,喂在家里的一个破水缸里,过几天再到水塘里挖几把藕苫摸一些螺蛳,摘几把青菜,一层层地放在篮子里提到街上去卖钱。那个时候的日子真是苦啊!桃儿从小就希望能够到街上去卖菜,她喜欢看城里人的女人们,她们白白净净的脸,穿着漂亮的衣服和鞋袜,挎着干净净的小竹篮子,连说话走路的样子也好看。如果她们碰巧蹲到她面前来,挑些菜付点钱然后离开,桃儿的眼睛就一直追着她们的背影看……后来她终于嫁到了街边头来,被占地进工厂后有了城市粮户口。可工厂怎么就一下子倒闭了呢?自己就怎么到别人开的餐馆里来杀鳝鱼了啊?

桃儿无何奈何地摇摇头,她挽起袖子伸出手,先把鳝鱼从桶里抓起来,狠狠的摔在上,然后就把它们的头钉在木板上的钉子上,再用小弯刀顺着头部划开它的肚子。这个时候,热乎乎鲜红红的血从鳝鱼肚子里冒出来,桃儿乜斜着眼伸手把它们肚子里的肠子抠出来,再把杀好的挣扎着的鳝鱼放到脚边的一个锅铁盆子里子去。

有的鳝鱼摔也摔不死,它们只是摔昏了,过一会儿,又在地上慢慢蠕动起来。还有一条杀死后像母指那么粗的鳝鱼,它的肚子被剖开了,肠子也掏空了,可它还是翘起细尾巴尖,紧紧地盘在桃儿的裤角上,似乎要找她报仇拼命。桃儿只感觉得脚踝被缠住了,一种黏糊糊凉嗖嗖的感觉弥漫到她全身。她尖叫着,刀“铛啷”一声掉到地上,裤子和鞋上都溅满了点点滴滴的鲜血。她面色惨白地甩腿蹬脚,正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说,阿姨,我来帮你,你不要怕!桃儿听出这是马学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