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玄霜>3.玉瘗青山

3.玉瘗青山

生前,你历经宦海浮沉。

逝后,你看尽人世代换。

史事更迭如斗转星移,万象存灭似白驹过隙。

秦砖汉瓦,唐宫宋阙,尽皆付与了断壁颓垣,衰草寒鸦。 朱紫衣冠,簪缨冕旒,早已湮没于滚滚风尘,孤冢荒茔。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披衣长坐,挑灯展卷。

那一篇篇带着千年余温的文字,依旧让人不尽感动!

——题记

我曾瞻仰过天子皇陵,也曾祭扫过能臣名卿之墓,更曾凭吊 过才子淑媛。在商业大潮之下,多少缅怀在滚滚人流的吟赏闲游中失去了敬意。我万分庆幸,三苏坟是远离喧嚣的。驱车走过几 十公里的乡路,一颗浮躁的心,载着一路的仆仆风尘,变得越发 冷静和虔诚。

三苏园刚刚接受了一场雨的洗礼,在这个初冬,显得格外清 冷,鸟雀丝毫不受远客的惊扰。踏着松软的泥径,走在翠柏掩映 的古道。抚摸着受过近千年风吹雨打的石兽,穿行过各朝各代纪 颂的碑文石刻,我终于,走近了那方石祭台,那堆黄土垄。

这是一方并不起眼的坟垄。我无法想象,就在这里一代词宗 安放下了他写满传奇、跌宕起伏的人生。我难以置信,这三尺见 方的坟茔就是赵宋文脉的沉重落款。

我一直以为,你的生命是在乌台案中终结的,是在你含泪落 笔,毫端蕴血,写下那句“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的时候。是夜,御史台里柏影森森,乌啼阵阵。鸟之将死,其鸣 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时的你,早已看破了世事人生。 你的一颗心,早早地埋葬在了宵小倾轧与罗织的阴霾里,此后种 种不过是沧海寄余生。

可是从古至今,历史和命运从来不会轻易地放过一个天才。 两千多年前,孟老夫子就已发出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 嗟叹,早你一千多年的太史公在遍观前贤后发出“盖文王拘而演 《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 乃赋《离骚》;左丘失 明, 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 世传《吕 览》;韩非囚秦, 《说难》《孤愤》;《诗》三百篇, 大抵贤圣发愤之 所为作也”的感慨。

你虽然曾经少年得志,得到文坛盟主欧阳修的提掖嘉奖,得 到仁宗皇帝的延誉,受到高太后的宠信。但是“乌台诗案”却无 情地一度将你推向了人生的悬崖,而晚年一贬再贬,直至海南,更是让你饱尝了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之苦。

我始终无法忘记你在贬谪黄州五年后,奉召赴汝州时在《谢 量移汝州表》中向神宗的倾诉:

“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 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 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

都说你是带着久在樊笼、复得返自然的欢欣奔赴黄州的。那 “大江东去”的豪迈, “千古风流人物”的激昂。那“挟飞仙以遨 游,抱明月而长终”的豁达,仿佛印证了你的坦然。可是谁又能 体谅那丧子失家、恍如惊弓之鸟的悲凉与惶恐?谁又能说这种豁 达不是对人生的参破和被命运逼迫的坚强?

元丰八年(1085),神宗病逝, 高太后临朝称制。此后近十年, 是你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你可以在政治上大有作为的时候。 可是, 你是一个刚肠疾恶、不会逐流附会的人。王国维说: “三代 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 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你耿直的品格、君子不器的信仰终究未能让你成为附丽之人。王安石变法之时, 你力斥新政之非, 不惜与皇命相悖;司马光执政之时,你又直陈矫枉过正之失,不 顾与同党相违。你是不合时宜的,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 于旧党。你的纯粹和完美主义使你更适合做一名诗人而不是政客。 所以你的弟弟尚能官入宰执,而你却两度去京,司牧诸州。

然而即便如此,这样的境况也没有持续几年。1093 年,高后 病逝, 哲宗亲政。你因不能见容于当朝, 被一贬再贬, 过岭渡海, 直贬儋州。放逐海南,这可是仅比问斩罪轻一等的处罚啊!

我一直在想,若非当年的乌台诗案,流离暮齿的你是否能承 受这样的挫折。那次是你心灵的死亡也是你精神的新生。岭外音 书断,何况是在距离五岭还有数百里之遥的儋州?那里还是圣教 未化之土,蛮夷恣纵之乡,瘴疠横行之地。有多少纵横于朝堂的 贬谪之士从此一蹶不振,有去无回。

当年韩退之被贬潮州,行至蓝关便凄怆难行,给侄孙韩湘子 道下了“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诀别。

当年李德裕两度为相, 破虏诛叛, 功成北阙。晚年被贬崖州, 却也难免沦身瘴海,骨葬南溟。

他们不过是前朝故事,相去未远,饱读诗书的你岂不知道这 岭南、这崖州的险象环生、前途未卜。饮食不具,食芋饮水,医 药全无。而此时,你已是年逾花甲。

我想,年幼的哲宗是抱着置你于必死的心态贬你而去的。有 时候,事情也往往如此奇妙。年轻时期的跌宕起伏、命途多舛并 不见得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很庆幸,你早已在壮年得志之时 领略了命运的残酷。晚年流寓海南反而平添了几分随遇而安的淡 然,你已坦然接受了这段非凡的旅程。

我时常在想,对于诗人的人生而言,京城的衣锦繁华、急管 繁弦, 杭州的醉美湖山、欢宴交游, 是否会显得单薄?蚌病成珠,诗穷后工,这仿佛是文学史不变的规律。一场天涯海角的征程却 好像是命运特意的调度安排。相传,苏轼渡海之前,论诗歌时人 还“苏黄”并称,渡海之后,黄庭坚再读苏轼已自叹弗如。诚如 宋人所言,贬至海南并不是苏轼的不幸,逆境是时代对这位文学 天才的玉成。当你阅尽世间风景,饱尝人间百味时,自己也不禁 放声感慨“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 大赦天下。你以官复奉朝请的 身份奉诏入京,朝廷清野都以为你此次北上,定当升任宰执。不 知是你厌倦了朝堂的纷争,还是上天不再想见一代文宗卷入政治 的风波。在你入京途经常州之时,文曲陨落,士林恸哭,庶黎哀 悼,文坛缟素。

都说古者身死而名俱灭,真是不计其数,何可胜道也哉?然 而,你注定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你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旷古奇才。 你的埋骨茔上不仅不是一个终结, 相反, 更像是一个争议的开始, 一个文学新时代的启幕。生前他们忌惮你诗文的流播,使你屡屡 遭罪,死后他们依旧感觉那力透纸背的文章,如芒在背。即便到 了身后,依旧是非不断。

徽宗崇宁二年(1103) ,在你去世后两年, 《元祐党籍碑》横 空出世,适时蔡京拜相,碑文为其手书。这是一个要以“旌别淑 慝,明信赏罚,黜元祐害政之臣,靡有佚罚”来昭示天下的黑名 单。我在国家博物馆见过这块碑,有趣的是,当时的大诗人几乎 全部在列,不仅“苏黄”赫然有名, “苏门六学士”亦无一幸免。 一时间苏轼诗文及苏轼“附丽”者的诗文全部被要求禁毁,文学 的一场浩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政治,又一次把一位诗人推上了风口浪尖,即便是你入土为“安”之后也未得半点清宁。

然而,历史是公平的。几十年后,当汴梁城满地狼烟,那些擅秉朝政的达官贵人或丧身兵戎,或虏为北囚,或沦为南渡衣冠 的时候, 皇家又重新想起了你们, 给予你们新的评定。 “元祐党人” 随即变成了“元祐忠贤”,一个要“第其首恶”的黑名单瞬间变成 了表彰贤达的旌奖表,党人子孙更以先祖名列此碑为荣。政治的 波谲云诡、风云变幻往往如此,冷酷又可笑。这一生,你经历的 太多太多,早已看淡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人生须臾,却历尽 世事纠愁,我想苏轼泉下有知,看到这场闹剧,也定然一笑置之 了吧。

人生有两处颇值得纪念,一处是生地,一处是葬地。一个是 人生旅程的开启,一个是生命轨迹的终结。然而人其实并不能择 其生地,却可以选择归葬之所。

你说“是处青山可埋骨”,这种豪情, 和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死便埋我”的气度是何等相像。可你不是刘伶,你在 任情的酒坛中纵然沉醉却终究可以自拔,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 你对身后之事,做出了最理智的安排。故土眉州,路远山遥,你 怎会忍心让老妻少子扶柩千里。常州虽然曾为任所,孤坟千里, 举目无亲,亦终非所愿。我回想起了你当年在御史台监狱里“与 君世世为兄弟”的誓言。此时弟弟苏辙正在颖昌,小儿子苏过恰 在斜川。况且郏地水深土厚,东近汴京,既可“表恋阙之微诚”, 亦可尽兄弟手足之情。

于是, 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病故, 遵其遗愿, 翌年安 葬于汝州郏城上瑞里。

历经五朝,宦游四十载,历任三部尚书,八州太守,三起三 落,四海为家。苏轼太累了,他必须要以一场长久的休眠来告别 这多事的时代,他太需要在颍河之滨那厚厚的黄土中静静地安睡 了。

青山玉瘗,有龙则灵。你的归来,让青山焕发出了灵性;你 的浸润,让荒原卓然不凡。千年来,多少达官显贵,骚客文人, 野老村夫,怀着朝拜的心,乘着颠簸的马车,坐上晃悠的轿辇, 或衣冠锦绣,或粗衣麻鞋,走过乡间崎岖的小道,只因这苏坟一 堆土,来此瞻仰,来此祭奠,来此缅怀。

一座城只因一个人而变得不凡。有多少城市我们匆匆来过又 匆匆淡忘,钢筋水泥几乎成了所有城市的名片。大厦高楼磨灭了 一个个城市的个性和历史。可是终有一些城市,却总能让你葆有 心底的敬意和感动,留在记忆不可磨灭的深处,因为那里埋藏着 民族文化不朽的灵魂。

多希望我们轻轻的脚步不曾搅扰一段沉睡千年的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