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玄霜>7.洛神

7.洛神

都说“心中有座坟, 埋着未亡人”,也都说“若得一心人, 白 首不分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得 爱情,不管富贵贫穷,不管门第悬殊,不管山河阻隔,总是要在 一起的。 “只羡鸳鸯不羡仙”,神仙可以不做, “生可以死, 死可以 生”,生死可以跨越, “所爱隔山海, 山海皆可平”,万水千山不是 阻拦,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自然万象皆为鉴证。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梦中情人,大概每一个平庸的婚姻, 都是因为没有遇到那个相知相爱的人吧。在一些事关人类本性的 问题上,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王子与普通百姓没有太大区别, 知音难觅,佳偶难寻,寻常人尚且为此苦恼,那么能配得上人中 龙凤曹子建的人,或许只能在神话之中吧。

皇族出身,绝世才华,在美女充列下陈的魏国宫殿,在天下 宫眷云集的大魏都城,人文荟萃,珍宝如云,曹植见识过太多集 美貌、才华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玉楼金阙,环佩珠翠,徜徉在 瑶树琼花,见惯了金风玉露,又能有几人平生入眼?更何况要打 动他满腹锦绣的内心?他是顶尖上的顶尖,极品中的极品,他太 过于出色,太过于优秀,太过于卓越,一切精金美玉在他面前都 变得不过是寻常。他是历史的孤品,千年以来只此一人,更是时 代的孤品,万里山河杳无知音,没有谁能够配得上他,更何况他 又那么追求完美,寻常小物尚要几经择选,对于终身伴侣,他的内心是执意不肯将就的。

他身边应该从来不缺乏女子, 只是真正能“除却巫山不是云” 的,却一直没有。弱水三千,烟波浩渺,可叹竟没有属于自己的 那一瓢。儒家向来倡导早婚,十五六岁已经是大婚的年纪。曹植 一生有两任正妻,皆出自名门,然而婚后十几年,直到黄初三年 (222),三十一岁的曹植被封为“鄄城王”的时候,他写下了那 篇著名的《洛神赋》。洛神的美丽多情, 自己的倾心仰慕, 甚至发 展为向洛神求爱, 这一切无不是对梦中女神甚至美好爱情的向往。

王子与灰姑娘在现实中常常是不可能的故事,并不仅仅是因 为阶层,而是因为这样的灰姑娘除了要有美貌外,还要有相当的 才华、品位、智慧。而这些是作为平民阶层的灰姑娘很难达到原 生家庭的自我跨越。更多时候,王子追逐的是自己更加钦佩、欣 赏的人,这样的人甚至人世间最优秀的女子都达不到,所以他们 只能向梦中搜寻,在女神中去寻找。

洛神代表了作为王子的曹植梦中情人应有的样子。 “翩若惊 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 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的美丽,是人间难有的绝色,如果有, 也是惊世骇俗、惊为天人的。而这样的美一开始并不关于面相, 而是关于体态、气质与感觉,所以这样的美并不是“人间姝色”的美,而是内心勾勒、心向往之的印象美,是契合于内心与灵魂 的理想美。

中国古文常常缺少对于人物外貌细节的描写, 《诗经》中那么 多天真美丽的女子,但是到了诗人的笔下,常常让人无法直观感 受人物的美感。先秦时代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 如瓠犀”“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已经算是难得的精彩的描述。在 汉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就算是对于绝世美女的全部评 价。美人到底有多美,只能完全依靠读者的想象。而中国画中更 是重视写意而不重视写实,即便是接近写实,这一时期的绘画水 平尚处于初级阶段, 像顾恺之这样的伟大画家, 所画的仕女, “意 态由来画不成”,也并不能让我们直观感受当时女子的真实美感。 而到了曹植这里,美人的美才具体得多,仅仅是通过文字,就让 人情灵摇荡,无限心驰神往。 “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 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 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 姿艳逸, 仪静体闲。柔情绰态, 媚于语言。”这样的美让人怦然心 动,虽然隔着几千年的用语习惯,很多话并不是那么直白易懂, 但仅仅是读这些语句,不必细究其中的含义,就让人无限心动。 当之无愧为描写人物的不朽名篇。

曹植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所以他笔下的洛神才会这么完美, 完美到注定世间难寻。一个王子都难以得到的人,对于寻常人家 更是遥不可及。所以他会遗憾“人神之道殊”,遗憾“无良媒以接 欢”,这样的洛神注定可以神接而不可目遇, 可以想象而不可得到。 没有心爱之人的人生无非有两种情形:一种是顺应世俗,找一个 合适的人结婚生子,相伴到老;一种是不愿意违背自己内心的意 志,孑然一身,孤独终老。第一种有人相伴,享受俗世之乐和陪 伴的幸福;第二种坚信低质量的婚姻不如高质量的独处,与自己相伴,享受孤独的狂欢与快乐。

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那喀索斯十分俊美,很多女神都疯狂 追逐他,他拒绝了所有向他求爱的人。女神们于是集体向众神祈 祷“但愿他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 却永远也得不到她的爱”。复仇 女神涅墨西斯听到了祷告并答应了众女神。那喀索斯终其一生没 有遇到他喜爱的女人,或是搜寻一生,竟然没有一个能够配得上 他。他无意间在水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从此便喜欢上了自己, 但倒影只能存在于水中,可望而不可即,最终他憔悴而死,化作 了水仙花。曹植的苦恼大概和那喀索斯是相似的,只是他没有神 话故事中那样地理想和坚决, 可是对于梦中女神洛神的“不可得”,

大概是他终其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