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大明朝内阁首辅，他也是大明文坛领袖。

与唐诗宋词的辉煌相比， 明清诗词始终没有超越这两大高峰。 没有高峰不代表没有高潮，士大夫吟咏风雅的热情丝毫不弱于唐 宋诸位大家。诗教传统的影响之下，每一时代的读书人都对诗歌 的创作热情不减。明代诗歌从“台阁体”到“茶陵派”，从“前七 子”到“后七子”，从“唐宋派”到“童心说”，从“公安派”到 “竟陵派”，从“复社”到“几社”，一个浪潮接着一个浪潮， 几 乎从未消歇过。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主持诗坛的，有明一代，李东 阳是绝无仅有的一位。

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 “十岁为神童， 二十、三十为才子， 四十、五十为名臣， 六十为神仙， 可谓全人矣。”以此为标准， 李 东阳除了六十不是神仙，其他的全部占全。李东阳少年成名，3 岁时就被称为神童，5 岁、7 岁两次被皇帝召请讲解《尚书》，17 岁考中进士， 18 岁被授予编修， 在朝中为官五十年， 执掌国政 18 年，最终做官累至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 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死后赠太师，并获得文臣最珍重的谥号 “文正”。

才子往往都很全面，就像苏轼，就像达 ·芬奇，当然，李东 阳也是。李东阳在诗文、书法、政治上都有很高的成就，但第一 次认识李东阳， 是因为诗词， 也因此了解了他的生平。很多时候，在不认识一个历史人物的时候，很少去关注他的事迹，而自从有 所熟悉之后，发现可以随处看到他的事迹。我对李东阳的感觉就 是如此。

在曲阜孔府，硕大的“圣人之门”匾额下，我静静伫立了很 久。是啊，这座宅院太特殊也太深厚，是全天下读书人两千多年 来视若神明的神圣之地，有什么语言更适合形容这座宅院呢？恐 怕也只有这四个字最为贴切，这么简单，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这幅匾额的左边， “长沙李东阳”格外醒目。李东阳是在三岁时作 为书法神童被皇帝看重的， 身为书法大家， 他在篆、隶、楷、行、 草书上都有很深的造诣。更为关键的是，他无论在政坛还是文坛 的影响都绝无第二， 由李东阳在孔府题词， 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几百年后，这幅匾额还能够继续留存使用，更是难得。

在南阳卧龙岗， 我看到了李东阳题词的石碑， 《重修诸葛武侯 祠记》便是李东阳为武侯祠所作。三国以后，来卧龙岗题词的名 人不计其数，形成了数量庞大的碑刻。我是怀着虔诚的心来瞻仰 诸葛亮的，所以不敢轻易错过每一块碑文，在众多题词者中，就 发现了李东阳。李东阳是推崇诸葛亮的，所以才会以内阁首辅的 地位、天下文宗的身份，亲自为武侯祠做文章。曲阜与南阳相隔 千余里，几百年后，在那些仅存的历史遗迹里，凭我并不丰富的 游历，还能找到李东阳的两篇作品，当年李东阳题词之丰富，对 于文化之重视由此可以窥见。

没有谁的人生里只有诗和远方，也没有哪一个时代都是岁月 静好。从李东阳的诗文、书法里，我们似乎觉得这就是我们想要 的诗意的栖息。而历史的真实并非如此，李东阳只是在有限的条 件下尽可能营造出一个吉光片羽的世界。而真正的江湖险恶，他 并没有也不会向别人展示，只是默默地承担忍受。李东阳做首辅的时期，正是大宦官刘瑾把持朝政的时期，内阁之中，尚有阁臣屡遭排挤，大臣之中遭构陷、杀害、贬谪者更是不计其数。在这 样的情况下，李东阳以极强的忍耐力，营救朝臣，匡扶社稷，苦 苦地支撑朝廷局势朝着正常的方向运转，甚至遭受世人的误解， 称之为“伴食宰相”。作为文坛盟主， 一介清流， 他最看重的是个 人的清誉， 可是在大明王朝生死存亡之际， 他选择了委曲求全。《明 史》记载： “刘瑾乱政，李东阳依违其间。”辞官多么容易啊，但 是能放下一己名誉，不惜被学生诟病，被同僚嘲笑，坚守内阁， 尽力做事， 却是难上加难。复旦大学章培恒教授写道： “面对刘瑾 等熏天的气焰，李东阳不免因循隐忍、委曲求全，但是也多亏了 他调停其间， 多所救正， 使得能够于四年后清除刘瑾， 挽回朝政。” 这是十分公允的评价。

李东阳在明代历仕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五 帝六朝”，在半个多世纪的宦海浮沉中， 历经那么多风风雨雨甚至 是腥风血雨，但是这些从来没有改变李东阳内心的纯净与坚守， 他一生孜孜于文化和诗词，以文坛领袖的践行，成风化雨，默默 滋润着华夏土地。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些诗文、那些题词 都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