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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耿老头耿长顺老来走财运,日子过得挺舒心。

五十八岁那年,多事之秋。米建东从市长退下来,老长顺也开不动车了,退休。米霞和儿子耿和平谈恋爱,让米建东撞上,大发雷霆。两家人伤了和气,断了往来。接着,耿长顺又一场大病,他真不想活了,可两个儿子怎么办?老大好不容易从农村招工回城,不安心做工,中了邪似的想要念大学,跟姓潘的厂长吵翻了,一气之下离了职。老二还小,小学没毕业……耿长顺开了一辈子官车,没留下一分钱积蓄,靠五十多元钱的退休金,日子怎么过?居委会的老嫂子们发善心,说, “耿老头,腾间临街的房子你,修车赚几个钱吧。” 耿长顺手艺高,心善,脾气好,名声越来越大。大车小车一辆辆开来开走,钞票源源滚来。长顺发了大财。老大不想做事,由他去,养得起他。老二想开车,子承父业,好嘛,托人情走门子给他买了辆东风140。居委会干部换了人,眼红,找他要“赞助”,他给,伸手就是八百上千。还是儿子们聪明,合计一番,出大价钱把那间破房子买了下来。从此就安逸多了。如今,房子已翻修成二层洋楼,一楼是铺面,老头子一旦做不动了,可以出租,算是一笔房地产,二楼四室二厅,老的养老,小的娶媳妇成家,三代同堂,其乐也融融。老伴要见到今天的老耿家,阎王爷请她绝对不去。米建东要长有后眼睛,也不致于逼着霞姑娘去高攀。耿老头独自抱个酒葫芦喝闷酒时,总爱思前想后,感慨不已。

孩子大了,一个比一个倔……他虽然不懂得“社会底层”的含义,想到一家三口全他妈干个体,浮萍似的无根无底,飘忽不定,心里不踏实。近年来,半夜里老爱做恶梦……

耿长顺早早关了店门,下厨做菜,端上桌,等和平、文革回来。

电视机搁客厅矮柜上。一位老艺人正在唱一段传统书帽:

…倾盆大雨满天星,

开水锅里结凌冰,

老鼠子咬住了猫子的筋,

三岁小伢他抱孙孙…

书文触动了耿老头满腹心思。世事荒唐,颠来倒去不由人啊。

“爸!”耿文革虎头虎脑闯了进来,“我饿了!”

“吃,饭菜现成的。”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又当老子又当娘的老耿头,心里热乎乎又酸溜溜。

“昨天夜里你该到家的。”

“爸,我正要告诉你,我碰见咪咪了。”

“谁?”

“米家二姑娘爱武呀,她妈死后,去姑姑家了,考上大学才回金城,都两年多了。”

“你倒打听得清清楚楚!”

“她自己说的嘛。”

“不许你和她来往!”

“爸,我和咪咪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老耿不吱声了。

“爸,她妈死得真惨!”

老耿仰起脖子,咕噜吞下一大口汉汾。

“爸,她姐和我哥到底为啥吹啦?”

老耿一拍桌子,“为啥?门第不般配,咱家又穷!”

耿文革小心地探问,“现在不同了,米老头退下来,也成平民老百姓了。而且,她家未必有我们富裕……”

“富裕,富裕顶个球!人家瘦死骆驼比马大,架子还在那儿!跟你说,别做秋梦!”

文革不服气,“她要爱我呢?”

长顺吓坏了,“你说什么?”

“她爱我,我也喜欢她,昨晚我们过了一夜。”

“你胡闹!”

“爸,你别误会,我们各睡各的,没干那种事!”

长顺的精神崩溃了,儿子全然成了陌生人。

“她要真爱我,我就娶她。”

长顺眼前浮现出扎小辫的咪咪的影子。这小妞机灵,乖巧,嘴甜,会疼人,自小逗人怜……

“文革,我老了,不管你们的事啦。只提醒你别忘了你哥吃的苦头。”

文革没料到形势急转,对父亲充满了感激,“爸,你放心,时代不同了,您老跟从前一样吗?咪咪不像她姐,我也不像我哥,她爸也不会像过去那样。”

孩子这话也有道理。

“爸,咪咪她姐过得很苦。”

长顺心软,听不得谁受罪,何况是小霞。这孩子是长顺老伴一手照料大的,李妈那时还年轻。小霞自幼瘦弱多病灾,胆子又小,后来下农村遭了不少罪……

“爸,假如小霞姐现在愿意跟我哥好,你不会嫌弃她吧?”

“休得胡说!小霞是结了婚的人了!”

文革恍然大悟,老头的思想解放已到极限,在哥哥的事情上,这辈子也难越雷池一步了。

这时,耿和平回家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位白净秀气、身著款式

大方的时装套裙的大姑娘。耿长顺、耿文革睁大了眼睛,举止无措。

“这是大伯和文革兄弟吧,你们好。”姑娘戴宽边玳瑁眼镜,气质端庄高雅,面带微笑,落落大方。“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雅娴,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是和平的朋友。”

和平终于有了女朋友。一看就是聪明大方有墨水的人。耿老头喜出望外。忽然想起刚才文革的胡说八道,心里又蒙上一层阴云。

“姑娘不嫌弃,随便吃顿饭吧。”

“谢谢。和平请我来吃饭,说您老手艺挺不错。”刘雅娴大大方方坐到桌边,又招呼和平落座。

反客为主啦。不知怎的,文革不太欢迎这位女士。

和平一直傻笑着,似乎心不在焉。

耿老头十分尴尬,匆匆放下碗筷就告退。

刘雅娴吃得挺美,从从容容,谈笑自如。吃罢便要动手收拾。文革忙说, “刘小姐放下,让我来。哥,你们回屋去谈吧,我在客厅看电视,戴耳机,不会影响你们。”

刘雅娴笑笑,表示赞同,“我和你哥确实有要紧的事商量。”

文革对每一个接近哥哥的女人都心存戒备。哥哥太书生气。刘雅娴?名字好熟,对了,哥哥房里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扉页上题有两句诗,“功名莫看镜,吾意已蹉跎”,就是她写的。女作家,能爱上我哥?

他开了电视,耳机挂在头上,关死音量,坐在房门口,监听室内的密谈。

“你写的那部小说,我刚看完。我直说了吧,我很欣赏,但我劝你,别再傻干下去了。”

“我禀赋不够。”

“恰恰相反。你观察敏锐,感情细腻而不失之纤弱,真诚,执著,作品流荡着一种醇厚深沉的文学韵致。你是在用心血写真实的人生。 ‘悲哉白发翁,世事已饱更,一身不自恤,忧国涕纵横’。”

耿和平续诗明志,“我死骨即朽,青史亦无名,此诗倘不作,丹心尚难明。”

雅娴非常钦佩眼前这位血性男儿。如果说此前只是钦佩。读罢他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自传体小说,她深深爱上了他,他的人品和才华。只要他接受,她愿意陪伴他终生。不过,她已二十六岁,青春期已逝,对婚姻看得很淡泊。她不急于向他表白的另一原因则是,耿和平过去的故事,很沉重很沉重——老三届从我们父辈那里继承的唯一珍贵的文化品格,是重感情,这也正是雅娴的同龄人所缺乏的。倘若他不能自我超越,雅娴便不能真正取代他心中的那位偶像。而偶像正是《金城日报》的米霞,雅娴新近结识的女友。

生活之网,就这样把你、我、他纠缠在一起。

“我理解你,耿兄。你写作之路不成功,过不在你,在文坛。你的悲剧仅仅只是你对当今文坛太隔膜,太陌生。你的作品,新潮派嫌陈旧,流行派怕没有读者,青年作家嘲笑你天真,老作家又未必能接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你总不能藏诸名山,束之高阁,留待后世当文物发掘出来吧?”

“我懂了。请为愚钝的耿兄指点迷津。”

谈话不必太严肃。雅娴调侃地说,“先让我看看手相。”

“我可不信那玩艺儿。”耿和平也笑了。

“你知道香港作家的主业是什么?看相,大作家必大相士也,码字儿不赚钱,相面可发大财啦。”

耿和平伸出一只手来。

雅娴一脸大相士的庄严,“换一只手,男左女右。”

和平乖乖伸出左手给她捉住。奇怪,他突然感到紧张,虔诚起来。世上真有神明?和平想道,那是一种对命运的关注?对将来未知灾祸的恐惧?是一种凡夫俗子无法超越的心理状态?

雅娴仔细端详他的手纹,反复比量短长、间距,沉吟半晌,这才缓缓说道,“你的生命线,发端粗壮,纹理清晰,说明你先天体质好,结合事业线看,少时家境一般,但无病无灾,所谓人穷自有天照应。青年一段,生命纹忽然变窄变细,路有盘曲,大概受苦较多,体质下降,却也无大病。这以后,手纹如水破峡谷,浩浩荡荡,健康强壮。古人说,无事即乐,无祸即福,康健乃人生之本,你有成就事业的物质保证,而且,你寿数颇高,将无疾而终。福,禄、寿,这寿字算被你占尽了。”

和平笑道,“你真可以相命为生。”

雅娴一本正经,“说得对,给传个名,说得不对,分文不取。”

和平大笑,“好个女相士!”

“别笑,你的爱情线可不妙。”

雅娴戛然不语,和平也眉心紧锁。

好一会儿,和平才说,“照直说吧。”

“两小无猜,缱绻缠绵,不期中途生变,初恋毁于一旦。至此,感情纹缠结不解,竟止生命中段。幸好,枝节横生,有一贵人解难……”

雅娴眼神朦胧,不再下说。

和平似乎明白了几分,拿眼睛鼓励她。

“这贵人是位女性。手纹上主线与这枝节似连非连,若即若离,乃缘分未到之兆。”

“以后呢?”

“往后的手纹,双线并行,细节丛生,或断或续,虽有合二而一之势,结局终难逆料。”、

彼此都感到气氛凝重。

“请讲讲事业线。”

雅娴竭力调整情绪,进入今儿的正题;“生命、感情,事业三线中,后者尤为粗壮,说明你是以事业为重的人。你的事业线,三十岁前,多有曲折,三十岁以来,多次受阻,这由许多短截横纹可以看出。约在三十八岁上,面临重大转折。”雅娴故作惊讶,“啊,和平,我不幸而言中了,你今年不是三十八岁么,你得改行。"

“改做什么呢?”

“经商。”

和平笑道,“你看我是经商的料子?”

雅娴指点他看自己的手纹,“这里有个近乎直角的大折线。”

“何以见得要经商?”

“问得有理。三百六十行,择一从之,谈何容易!相命人的本事就在这里;说得你口服心服,笃信其真,心向往之。大凡事业成就,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工农兵学、三教九流,无不从商,发展商品经济,顺乎潮流,此即天时。金城地处交通咽喉,资源丰富,市场广阔,海内外客商云集,又兼文物之邦,旅游胜地,自宋朝以来,向为繁华商阜,此为地利。至于人和嘛,耿兄为人忠厚诚实,机敏而不油滑,睿智而不奸诈,正是做生意的好材料。用流行的话说,重信誉,拿老话讲,和气生财。又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今天就是受金城作家协会诸位文朋诗友之托,一作说客,二转达他们鼎力相助的诚意。”

原来如此!

雅娴摘下大相士的面具,坦诚地说,“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朋友,求你这位财神来啦。我那本破书,不是你赞助五千元钱给出版社,朋友们帮助推销三千册,出得来吗?写报告文学,杂志社要你拉两个广告;拍电视片,每集开价三、四十万,让你自筹,而只要有钱出,什么胡编乱造的东西都能出版、开拍。全乱套了!写剧本,没人演也没人看。‘触电’吧,套路更多,导演、编辑都要加名字,跟你签小说改编十集电视剧,按十集付你稿酬,结果剪辑成了三十集,你想去找他,草台班子早就散了。写诗的更惨,发行商见刊物登诗就吵着退货,编辑部主任急得想跳楼。我这单身女子还好说,一个人饱了全家饱,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作家就苦了,玩严肃,僧多粥少,稿子卖不出去,来‘通俗’吧,低不下架子也未必玩得来。几月百元工资,是抽烟,买书,还是养家活口?再说地市级文联作协,堂堂人民团体,经费不够发工资,开个清茶一杯的会议还得为缴场租费发愁,四处化缘。这样下去,文学的出路在哪儿?”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这样清苦。”

“你是世外之人嘛。可你凭什么取得了时间和艺术劳动的自由?无非赚了一笔钱嘛。所以,人说,时间就是金钱,我说,金钱就是时间。作家们现在观念也变了,过去重文轻商,现在则想先商后文。"

和平沉思片刻,站起身来。“我答应你,干。”

这才是她认识的耿兄,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耿文革一掌将门掀开,“哥,你别听她的!他们这班秀才能做啥生意?你想写作,有我和爸支持你,啥事不用你做——”

和平一声断喝,“文革!哥教你读书,读到哪儿去了?一点礼貌不懂,给刘老师道歉!”

“不不不,不用道歉,是我考虑不周,这是大事,应当和文革兄弟商量。”

文革孩子似的急得快哭了,“刘——老师,你行行好,别让我哥也走这条路。哥,我有钱,我养活你!”说着,奔向书架,手忙脚乱地抽出一本书,翻给雅娴,“您看这儿。”

雅娴接过书,一字一句轻轻念道:

乾嘉年间,总理粮台者,或昧十数万及数十万不等,然转眼成空,子孙绝灭。其时粮饷充足天理尚不能容,今粮饷百计筹画,或捐自民间,无非敲筋击髓,若复从中侵渔,必有显报!余只一子,尚望其能续芸香,焉肯为丧心昧良事耶?且守正不阿,在营毖遭怨怼,欲不拂人意,非浮开谎账,不能报销,一经破败,则自家性命相关,愚者以为利薮,智者以为火坑。今仰荷圣息,得以交卸,其有造于微臣者大矣!

雅娴读着读着,不禁惊心动魄,感慨系之。

和平读过多遍,上面的红笔记号正是他做的。不曾想为文革用在此时此刻。他深深理解兄弟。深为他真挚的手足之情感动。他双手抚在弟弟肩上,动情说道,“文革,你的情义,哥心领了。我有一双手,我要自己养活自己,还要尽我所能,帮助我的穷朋友。书上讲的,是贪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