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耿老头耿长顺老来走财运,日子过得挺舒心。

五十八岁那年,多事之秋。米建东从市长退下来,老长顺也开不动车了,退休。米霞和儿子耿和平谈恋爱,让米建东撞上,大发雷霆。两家人伤了和气,断了往来。接着,耿长顺又一场大病,他真不想活了,可两个儿子怎么办?老大好不容易从农村招工回城,不安心做工,中了邪似的想要念大学,跟姓潘的厂长吵翻了,一气之下离了职。老二还小,小学没毕业……耿长顺开了一辈子官车,没留下一分钱积蓄,靠五十多元钱的退休金,日子怎么过?居委会的老嫂子们发善心,说, “耿老头,腾间临街的房子你,修车赚几个钱吧。” 耿长顺手艺高,心善,脾气好,名声越来越大。大车小车一辆辆开来开走,钞票源源滚来。长顺发了大财。老大不想做事,由他去,养得起他。老二想开车,子承父业,好嘛,托人情走门子给他买了辆东风140。居委会干部换了人,眼红,找他要“赞助”,他给,伸手就是八百上千。还是儿子们聪明,合计一番,出大价钱把那间破房子买了下来。从此就安逸多了。如今,房子已翻修成二层洋楼,一楼是铺面,老头子一旦做不动了,可以出租,算是一笔房地产,二楼四室二厅,老的养老,小的娶媳妇成家,三代同堂,其乐也融融。老伴要见到今天的老耿家,阎王爷请她绝对不去。米建东要长有后眼睛,也不致于逼着霞姑娘去高攀。耿老头独自抱个酒葫芦喝闷酒时,总爱思前想后,感慨不已。

孩子大了,一个比一个倔……他虽然不懂得“社会底层”的含义,想到一家三口全他妈干个体,浮萍似的无根无底,飘忽不定,心里不踏实。近年来,半夜里老爱做恶梦……

耿长顺早早关了店门,下厨做菜,端上桌,等和平、文革回来。

电视机搁客厅矮柜上。一位老艺人正在唱一段传统书帽:

…倾盆大雨满天星,

开水锅里结凌冰,

老鼠子咬住了猫子的筋,

三岁小伢他抱孙孙…

书文触动了耿老头满腹心思。世事荒唐,颠来倒去不由人啊。

“爸!”耿文革虎头虎脑闯了进来,“我饿了!”

“吃,饭菜现成的。”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又当老子又当娘的老耿头,心里热乎乎又酸溜溜。

“昨天夜里你该到家的。”

“爸,我正要告诉你,我碰见咪咪了。”

“谁?”

“米家二姑娘爱武呀,她妈死后,去姑姑家了,考上大学才回金城,都两年多了。”

“你倒打听得清清楚楚!”

“她自己说的嘛。”

“不许你和她来往!”

“爸,我和咪咪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老耿不吱声了。

“爸,她妈死得真惨!”

老耿仰起脖子,咕噜吞下一大口汉汾。

“爸,她姐和我哥到底为啥吹啦?”

老耿一拍桌子,“为啥?门第不般配,咱家又穷!”

耿文革小心地探问,“现在不同了,米老头退下来,也成平民老百姓了。而且,她家未必有我们富裕……”

“富裕,富裕顶个球!人家瘦死骆驼比马大,架子还在那儿!跟你说,别做秋梦!”

文革不服气,“她要爱我呢?”

长顺吓坏了,“你说什么?”

“她爱我,我也喜欢她,昨晚我们过了一夜。”

“你胡闹!”

“爸,你别误会,我们各睡各的,没干那种事!”

长顺的精神崩溃了,儿子全然成了陌生人。

“她要真爱我,我就娶她。”

长顺眼前浮现出扎小辫的咪咪的影子。这小妞机灵,乖巧,嘴甜,会疼人,自小逗人怜……

“文革,我老了,不管你们的事啦。只提醒你别忘了你哥吃的苦头。”

文革没料到形势急转,对父亲充满了感激,“爸,你放心,时代不同了,您老跟从前一样吗?咪咪不像她姐,我也不像我哥,她爸也不会像过去那样。”

孩子这话也有道理。

“爸,咪咪她姐过得很苦。”

长顺心软,听不得谁受罪,何况是小霞。这孩子是长顺老伴一手照料大的,李妈那时还年轻。小霞自幼瘦弱多病灾,胆子又小,后来下农村遭了不少罪……

“爸,假如小霞姐现在愿意跟我哥好,你不会嫌弃她吧?”

“休得胡说!小霞是结了婚的人了!”

文革恍然大悟,老头的思想解放已到极限,在哥哥的事情上,这辈子也难越雷池一步了。

这时,耿和平回家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位白净秀气、身著款式

大方的时装套裙的大姑娘。耿长顺、耿文革睁大了眼睛,举止无措。

“这是大伯和文革兄弟吧,你们好。”姑娘戴宽边玳瑁眼镜,气质端庄高雅,面带微笑,落落大方。“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雅娴,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是和平的朋友。”

和平终于有了女朋友。一看就是聪明大方有墨水的人。耿老头喜出望外。忽然想起刚才文革的胡说八道,心里又蒙上一层阴云。

“姑娘不嫌弃,随便吃顿饭吧。”

“谢谢。和平请我来吃饭,说您老手艺挺不错。”刘雅娴大大方方坐到桌边,又招呼和平落座。

反客为主啦。不知怎的,文革不太欢迎这位女士。

和平一直傻笑着,似乎心不在焉。

耿老头十分尴尬,匆匆放下碗筷就告退。

刘雅娴吃得挺美,从从容容,谈笑自如。吃罢便要动手收拾。文革忙说, “刘小姐放下,让我来。哥,你们回屋去谈吧,我在客厅看电视,戴耳机,不会影响你们。”

刘雅娴笑笑,表示赞同,“我和你哥确实有要紧的事商量。”

文革对每一个接近哥哥的女人都心存戒备。哥哥太书生气。刘雅娴?名字好熟,对了,哥哥房里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扉页上题有两句诗,“功名莫看镜,吾意已蹉跎”,就是她写的。女作家,能爱上我哥?

他开了电视,耳机挂在头上,关死音量,坐在房门口,监听室内的密谈。

“你写的那部小说,我刚看完。我直说了吧,我很欣赏,但我劝你,别再傻干下去了。”

“我禀赋不够。”

“恰恰相反。你观察敏锐,感情细腻而不失之纤弱,真诚,执著,作品流荡着一种醇厚深沉的文学韵致。你是在用心血写真实的人生。 ‘悲哉白发翁,世事已饱更,一身不自恤,忧国涕纵横’。”

耿和平续诗明志,“我死骨即朽,青史亦无名,此诗倘不作,丹心尚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