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娴非常钦佩眼前这位血性男儿。如果说此前只是钦佩。读罢他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自传体小说,她深深爱上了他,他的人品和才华。只要他接受,她愿意陪伴他终生。不过,她已二十六岁,青春期已逝,对婚姻看得很淡泊。她不急于向他表白的另一原因则是,耿和平过去的故事,很沉重很沉重——老三届从我们父辈那里继承的唯一珍贵的文化品格,是重感情,这也正是雅娴的同龄人所缺乏的。倘若他不能自我超越,雅娴便不能真正取代他心中的那位偶像。而偶像正是《金城日报》的米霞,雅娴新近结识的女友。
生活之网,就这样把你、我、他纠缠在一起。
“我理解你,耿兄。你写作之路不成功,过不在你,在文坛。你的悲剧仅仅只是你对当今文坛太隔膜,太陌生。你的作品,新潮派嫌陈旧,流行派怕没有读者,青年作家嘲笑你天真,老作家又未必能接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你总不能藏诸名山,束之高阁,留待后世当文物发掘出来吧?”
“我懂了。请为愚钝的耿兄指点迷津。”
谈话不必太严肃。雅娴调侃地说,“先让我看看手相。”
“我可不信那玩艺儿。”耿和平也笑了。
“你知道香港作家的主业是什么?看相,大作家必大相士也,码字儿不赚钱,相面可发大财啦。”
耿和平伸出一只手来。
雅娴一脸大相士的庄严,“换一只手,男左女右。”
和平乖乖伸出左手给她捉住。奇怪,他突然感到紧张,虔诚起来。世上真有神明?和平想道,那是一种对命运的关注?对将来未知灾祸的恐惧?是一种凡夫俗子无法超越的心理状态?
雅娴仔细端详他的手纹,反复比量短长、间距,沉吟半晌,这才缓缓说道,“你的生命线,发端粗壮,纹理清晰,说明你先天体质好,结合事业线看,少时家境一般,但无病无灾,所谓人穷自有天照应。青年一段,生命纹忽然变窄变细,路有盘曲,大概受苦较多,体质下降,却也无大病。这以后,手纹如水破峡谷,浩浩荡荡,健康强壮。古人说,无事即乐,无祸即福,康健乃人生之本,你有成就事业的物质保证,而且,你寿数颇高,将无疾而终。福,禄、寿,这寿字算被你占尽了。”
和平笑道,“你真可以相命为生。”
雅娴一本正经,“说得对,给传个名,说得不对,分文不取。”
和平大笑,“好个女相士!”
“别笑,你的爱情线可不妙。”
雅娴戛然不语,和平也眉心紧锁。
好一会儿,和平才说,“照直说吧。”
“两小无猜,缱绻缠绵,不期中途生变,初恋毁于一旦。至此,感情纹缠结不解,竟止生命中段。幸好,枝节横生,有一贵人解难……”
雅娴眼神朦胧,不再下说。
和平似乎明白了几分,拿眼睛鼓励她。
“这贵人是位女性。手纹上主线与这枝节似连非连,若即若离,乃缘分未到之兆。”
“以后呢?”
“往后的手纹,双线并行,细节丛生,或断或续,虽有合二而一之势,结局终难逆料。”、
彼此都感到气氛凝重。
“请讲讲事业线。”
雅娴竭力调整情绪,进入今儿的正题;“生命、感情,事业三线中,后者尤为粗壮,说明你是以事业为重的人。你的事业线,三十岁前,多有曲折,三十岁以来,多次受阻,这由许多短截横纹可以看出。约在三十八岁上,面临重大转折。”雅娴故作惊讶,“啊,和平,我不幸而言中了,你今年不是三十八岁么,你得改行。"
“改做什么呢?”
“经商。”
和平笑道,“你看我是经商的料子?”
雅娴指点他看自己的手纹,“这里有个近乎直角的大折线。”
“何以见得要经商?”
“问得有理。三百六十行,择一从之,谈何容易!相命人的本事就在这里;说得你口服心服,笃信其真,心向往之。大凡事业成就,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工农兵学、三教九流,无不从商,发展商品经济,顺乎潮流,此即天时。金城地处交通咽喉,资源丰富,市场广阔,海内外客商云集,又兼文物之邦,旅游胜地,自宋朝以来,向为繁华商阜,此为地利。至于人和嘛,耿兄为人忠厚诚实,机敏而不油滑,睿智而不奸诈,正是做生意的好材料。用流行的话说,重信誉,拿老话讲,和气生财。又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今天就是受金城作家协会诸位文朋诗友之托,一作说客,二转达他们鼎力相助的诚意。”
原来如此!
雅娴摘下大相士的面具,坦诚地说,“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朋友,求你这位财神来啦。我那本破书,不是你赞助五千元钱给出版社,朋友们帮助推销三千册,出得来吗?写报告文学,杂志社要你拉两个广告;拍电视片,每集开价三、四十万,让你自筹,而只要有钱出,什么胡编乱造的东西都能出版、开拍。全乱套了!写剧本,没人演也没人看。‘触电’吧,套路更多,导演、编辑都要加名字,跟你签小说改编十集电视剧,按十集付你稿酬,结果剪辑成了三十集,你想去找他,草台班子早就散了。写诗的更惨,发行商见刊物登诗就吵着退货,编辑部主任急得想跳楼。我这单身女子还好说,一个人饱了全家饱,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作家就苦了,玩严肃,僧多粥少,稿子卖不出去,来‘通俗’吧,低不下架子也未必玩得来。几月百元工资,是抽烟,买书,还是养家活口?再说地市级文联作协,堂堂人民团体,经费不够发工资,开个清茶一杯的会议还得为缴场租费发愁,四处化缘。这样下去,文学的出路在哪儿?”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这样清苦。”
“你是世外之人嘛。可你凭什么取得了时间和艺术劳动的自由?无非赚了一笔钱嘛。所以,人说,时间就是金钱,我说,金钱就是时间。作家们现在观念也变了,过去重文轻商,现在则想先商后文。”
和平沉思片刻,站起身来。“我答应你,干。”
这才是她认识的耿兄,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