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四年深秋,雾都重庆仿佛将从浑噩的长梦中苏醒,酝酿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那是突然的平静,突然的沉寂,无望、失望、绝望的人们,在即将发生的历史突变面前,似乎见了星星点点的光亮,而又瞬间熄灭。

首先嗅到这种气氛的,是刘公馆的主人刘子祥。这不奇怪,他有多个渠道的情报来源:每当夜深,他收听国共双方的电台,还有远在故土金城沦陷区为他留守产业的心腹余福生,托人绕道香港送来的一封封密札,更有军界要人高军长与他私下的面晤。此时,他的爱女刘思静已安然入梦,他的两位贴身助理余伯龙和赵兴国,留在地下室为他草拟一份秘密计划,仆人们也已各自歇息,刘公馆笼罩在幽暗静谥之中。刘子祥躺在大红金丝绒红木沙发上闭目沉思,落地灯柔和的白光落在他银白的头发上。电话铃响。刘子祥手按在话筒上,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终于抓起了话筒。

“子祥兄,我们总算熬出头了!”高军长是一员儒将,性格稳沉,很少如此激动。

“子祥兄,你怎么不说话?”

刘子祥哽咽道:“我……我在听。”

“电话里不便多谈,你我必须一见!马上来!”

“我这就备车。”

“慢,还是我来吧,今夜宵禁,你出门恐怕有所不便。一会儿见!”

刘子祥系好宽大的睡袍,来到小院。月光下,迎春花在夜风中摇曳。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到今晚的空气格外清新。

前几日,余福生的密信中说,沦陷区日寇高级军官已在安排眷属归国。而他的商场宿敌、靠为日寇提供军需发了国难财的齐大铭,一改平素趾高气扬的作派,竟足不出户了。

齐大铭阴险奸诈的儿子齐晓春,居然在聚珍园摆酒席,宴请金城富商和一直受敌伪监视的民国遗老。余福生不仅在邀请之列,席间齐晓春还向他大套近乎,托他转达对远在重庆的主人刘子祥的问候。种种迹象表明,局势将发生急剧变化。

今晚高峰刚结束重庆方面的高级军事会议便要约见自己,他将带来的消息,必是惊人的喜讯。刘子祥对高峰乘坐的福特轿车的引擘声早已耳熟能详,果然两道强烈的白色光柱直射在刘公馆的铁栅门上。

高峰敏捷地钻出“福特”,吩咐司机:“你把车停在院内,打个盹吧,天亮前我会叫你的。”

刘子祥打开铁门迎上去:“高兄,里面请!”

两人尚未在客厅坐定,高峰急切言道:“子祥兄,恭喜你,很快就能重返家园了!”

子祥道:“同喜同喜!高兄不也翘首以盼光复吗?”

高峰面色十分冷峻:“今晚我是来告别的,你我今生或许再难一见了!”

“高兄何出此言?”

“我已奉命北上,在东北集结力量,迎接国军接收东三省,明日上路。子祥兄,你是不出山的神算诸葛,不会不明白——”

“得东北者得天下?”

高峰点头:“不过,还有一条,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些年重庆情况,年兄洞若观火,谁不在醉生梦死,不惜铤而走险地拼命捞钱,拼命享受。腐败之风,已入骨髓。究竟是谁家天下,恐怕只有老天知道!何况,子祥兄,总裁这一着棋,已被延安方面抢先了!”

“啊!”

“不过,双方决心似铁,内战万难避免,在东北的争斗之激烈,可想而知。”

“高兄多多保重!”

高峰慘然一笑。两人的目光都投向高峰腰间那把短短的佩剑之上。

高峰道:“身为军人,高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为天下苍生伤情啊!七尺男儿,无能解民于倒悬,何其惭愧!子祥兄,恕我进你一言,金钱乃身外之物,你我年届花甲,既无力左右国事,也得为子女早作安排!”

“高兄所言甚是。我何尝不想‘退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是商场如战场,不成功便成仁。况且,你知道的,那齐大铭借敌寇势力,霸占我刘家产业,大发国难财,我怎咽得下这口恶气?子祥一身勤谨劳瘁,也小有实力,若能重返金城,当与齐大铭一决雌雄。不过,高兄放心,刘某不是贪财之辈,我懂得急流勇退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不过,你得明白,齐大铭虽然勾结日寇,作恶多端,未必能定他个汉奸之罪。以子祥兄坦荡君子的为人,与奸诈小人纠缠,实在是吃亏的事情。我劝你得罢手时且罢手,大千世界,是非公道是永远讨不完的。”

“高兄肺腑之言,子祥当铭记不忘。”

高峰凝视面前这位号称重庆棉纱“四小金刚”之一的富商,断然下定了决心:“子祥兄,高某半生戎马倥偬,无亲无故。此去东北,凶多吉少。我老矣,早把浮生看破,吉凶祸福,听天由命,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小女高燕……”

刘子祥心下已明白八九分。高峰有恩于他。想他初来重庆,一切均仗高峰安排料理。高刘两家夫人,情同姐妹,皆是极具才情的奇女子。三年前结伴去市郊军医院做义务看护,遇上日机狂轰濫炸,高峰的夫人以身体掩护思静母亲,当即毙命。子祥的妻子虽也中弹,救治无效死去,但高峰为抢救她垂危的生命,日夜为之奔波周旋,竭尽了全力。这些年生意上的发达,也多亏了高峰这位军需要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订单。子祥既赚了钱,又为抗战出了力,精神上颇感愉悦。如果靠跑滇缅、炒黄金、搞投机,当然也能发财,但那是发的国难财,他会感到良心不安的。若是生意上的对手,他会欣赏别人的窘迫,让人来求他,但高峰是朋友,他难以启齿的话,应当替他先说。

子祥诚恳地说,“高兄,你此去颠沛沙场,环境险恶,若将高燕带在身边,诸多不便。若信得过愚兄,不妨将令爱寄养寒舍。高兄之掌上明珠,亦我之掌上明珠也!只要子祥一息尚存,决不会让令爱受丝毫的委屈,即或我有不测,也会早作安排,保令爱的前程万无一失!”

高峰竟忘了自己戎装整肃,扑通跪地:“子祥兄,受我一拜!”

子祥慌忙将他扶起:“高兄折煞我了!”

高峰从公文包内取出一叠文件,搁在几案上,说:“子祥兄,我一生的积蓄都在这里了。重庆的一套房子,山东老家的数十亩薄田,你帮我卖掉,权留作燕儿往后的嫁妆。现金不多,只数千元,望子祥兄笑纳。一切必要的法律手续,我都已办妥,从明天起,子祥兄不仅是高燕的监护人,而且是她的父亲——”

“高兄,这如何使得!”

“子祥兄万勿推却!明天一早,有人送高燕到府上,告辞了!”

“高兄这一去……”

“马革裹尸,死而无憾。若能九死一生——”

“我当亲手将令爱交给你!”

高峰惨然一笑,转身走出客厅。

子祥送走高峰,独自在小院徘徊。眼看晨曦初露,他返回书房,按动了桌上的几只警铃。少时,余伯龙、赵兴国、女仆关妈、司机桂生及一干心腹都被警铃招来了。

子祥郑重地向众人宣布:“我要告诉大家,我已收养了一位女儿,通过法律程序的正式收养。明天,哦,今天她就会住进家来,你们必须像对待思静一样对待她,保护她,人前人后一律称呼二小姐。”

众人应声诺诺。在这战乱年月,老爷居然有这份闲心,令众人不解。有人则在心下猜测,老爷年轻时听说风流韵事不少,莫不是……只有余伯龙猜到了几分。与军方的业务归他单独联络,他知道老爷子与高军长关系很深,也见过高峰的女儿高燕几次。他很喜欢这位大家闺秀,只是以自己的地位,不敢有非分之想。他暗暗高兴,又不免担心,因为他熟知大小姐思静的脾气,两人相处得来吗?

子祥吩咐司机备车,让仆人们去为即将到来的二小姐收拾房间,“关妈,你去叫大小姐,让她到这里来。伯龙、兴国留下。”

余伯龙和赵兴国都是二十四五岁的英俊青年。伯龙自幼在刘家长大,高中毕业后,因刘家亟需既得力又可靠的帮手,放弃深造,加盟刘氏企业,随子祥举家撤离湖北金城入川后,一直担任总经理助理。兴国则是纺织科班出身,家境贫寒,与刘家了无瓜葛,靠的是才干和勤奋,才被子祥视为心腹,但究竟无法与伯龙相提并论。伯龙稳沉持重,精明过人,凡事慎思讷言,兴国热情而富有活力,暗中与伯龙较劲。刘子祥并无子嗣,视两位年轻的助理如亲生儿子,他还有一个不好开口的想法,那就是在这两人中择一佳婿,了却此生最大的心愿。可以说,子祥的每一个商业意图交给他俩去实施,都有双重效应:既挑选最佳方案,又考验两人的智慧和忠诚。

子祥笑道:“你们辛苦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我却不费脑力,在这里喝参汤,不公平啊。”

兴国忙笑道:“董事长不也彻夜未眠吗?”

“啊,你怎么知道?”

“客厅里灯光通夜未熄,我还听见有汽车来过,好像——”兴国惟恐言多有失,止住了嘴。

子祥赞道:“嗯,耳聪目明。伯龙,你知道夜间谁来过吗?”

伯龙笑道:“我想我应该猜得到。”

兴国脑子转了转,猜不出是谁会深夜造访。失意的懊丧袭上心头,他毕竟不属于刘氏核心圈中人。

子祥当然注意到伯龙的目光似乎漫不经意地落在桌上的墨绿色羊皮公文夹上,这是高峰来过的惟一痕迹。他更欣赏伯龙答话的分寸感和得体的风度。显然,这场小测验,伯龙略胜一筹。

子祥说:“沏两杯凉山坨茶,提提神吧。”

兴国忙去沏了两盏,先递给伯龙:“龙哥请!”

伯龙点头示谢,问子祥,“祥伯,局势是否更明朗了?”

子祥露出临战前的严峻神色。伯龙却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那惯有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和自信。只听刘子祥说道,“这凉山佳茗,我们享用的日子不多了!”

伯龙、兴国互望一眼,也不吱声,等他的下文。

不料子祥却话题一转:“我想听听你们俩各自制订的方案,只说要点。”

两位助理客套地请对方先说。其实兴国担心伯龙与他“英雄所见”,反让子祥误会是他拾了伯龙的牙慧,便也不多推让,侃侃陈述道,“我領会董事长的意图,是尽快了断重庆方面的业务,打回老家去。不过,战略转移本身不是目的,而且要以最小的损失,求最大的利润。所以,”

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一位身著湖蓝色睡袍,披散着一头蓬松秀发的姑娘闯了进来。她未及梳洗,似乎刚从甜梦中醒来,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娇媚,一阵风似的旋到了子祥身边,旁若无人地依偎在父亲怀里。

“爹地,什么急事呀,关妈一大早就把我吵醒了!”

“你也该起床了嘛!静儿,看看谁在这里,该给人家道早安。”

刘思静微闭的大眼睛抬了抬,嘟噜道:“早安!”

“不像话!规规矩矩站好了说!”

思静倏地站起身,对着兴国九十度鞠躬:“早安!”

兴国还礼:“早上好,大小姐!”

思静奇怪他叫自己“大小姐”,也不及多想,发现伯龙也在,奔过去,不由分说地亲他的脸。

“Good Morning!”

子祥乐得呵呵直笑。

“龙哥,”思静问,“我托你办的事呢,没忘吧?”

伯龙想了想,笑道:“百代公司唱片,流行歌曲?”

“哼,算你还有良心!什么时候给我?”

“你放心,上海那边最近有人来。”

“哇!太好了!”

“静儿,爹地和他们有正事要谈,你先去吧,记住,不许这样披头散发的见人。”

思静朝子祥扮个怪相,走了。

伯龙走过去把门带好。子祥示意兴国接着说。

“所以我想,依据战后市场的急需,组织生产。战后洋货必然充斥我国市场,但通货膨胀,国民消费力很弱,以我们以低廉劳务,生产大众化产品,应当是有竞争力的。其次,尽量兼并在洋货冲击下濒于破产的弱小民族企业,赎买,控股,投资,联手,多管齐下,把刘氏财力转化为资本。以上两点,必须在短期内执行。同时,我已考虑到机器内迁问题,届时水陆交通必然吃紧,可先与民生公司订船,交付订金,签下合同。必要时,可靠的办法还有一个那就是租赁民船。”

子祥沉吟道:“人员方面呢?”

“人员最好在大转移前就地解聘遣散,只留少数熟练员工,保证机器拆卸装运。沦陷区失业率极高,招募不难同时进行。这样可节省大量支出。”

子祥道:“嗯,不乏可取之处。伯龙,听听你的。”

伯龙听得仔细,不由得佩服兴国的精明。不过,他并不了解刘子祥。子祥不是一般惟利是图的商人,他抱有实业救国的雄心,也比较注重道义和人情味。钱,他是要赚的,但要看赚谁的,怎么个赚法。他的商业决策,常常是把市场置于政治局势之下来考虑的,应该说他比一般商人多一个头脑。既然兴国先讲了,伯龙的意见自会与他有相左之处,伯龙需要避免争执与辩论,不至于伤害兴国的自尊。子祥毕竟年事已高,刘氏的兴衰存亡,就看刘氏的用人之道,所用之人能否精诚团结。子祥视自己如亲生,对兴国亦不薄。伯龙有一种预感,子祥急流勇退只是迟早的事,他和兴国身负重任。

伯龙熬夜后,咽喉有些疼,他咕了两口茶,这才答话:“兴国的意见,大思路与祥伯战略转移的决策相符,多有可取之处。只是有些细节尚可斟酌。以金城地区而论,刘氏之劲敌,惟齐大铭一家。齐氏靠买办路线起家,附敌求荣,霸占我刘氏不及内迁的纱厂,光复后其产权归宿不言自明。所以他急欲兼并该地区众多的弱小民族工业,以与刘氏抗衡。但齐氏不得人心,据家父的调查,金城一带的小纺织业主共拥有纱锭不下五万之数,可能违心让齐氏吃掉的至多只在万数,并且迄今未有一家交割成功。如今局势骤变,齐氏野心付诸实施更其困难。家父在沦陷区卧薪尝胆,与这些小业主气息相通,据悉,表示愿意投靠刘氏门下的占了十之八九。所以刘氏可用股份公司方式在金城形成集团。而与齐氏的争夺,将集中于棉花原料市场。在很大程度上,这是财力之竞争,因为国民政府金融混乱,贷款的可能性极小、风险性却极大。鉴于未来商场的分析,我主张选准时机,将刘氏在重庆的纺织产业拍卖!”

兴国想说什么,子祥拦阻了他。

伯龙继续说:“拍卖的好处,一是省去装拆、运输、建新厂房及安装的庞大开销,二是确保了流动资金充裕,三是在金城所建集团内,刘氏的股份预计可占到65%以上。至于重庆这边拍卖的价钱,这方面祥伯经验丰富,我们绝对不会吃亏的。”

子祥拈着山羊胡须,闭目沉思,伯龙知道,子祥已被说动心了。

“至于人事方面,刘氏员工有数百名是随祥伯内迁的,无不思乡心切。念在他们有功于刘氏,在家乡金城大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我建议原则上不予解聘,采取去留自由,已在重庆成家立业的,亦不勉强。愿随刘氏回乡的,带回金城继雇佣。这样,兴国订船、包民船的方案依然可行,是很好的。”

子祥睁开眼正待说什么,关妈慌慌张张跑来禀告:“老爷,二小姐到了!”

子祥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说:“迎接,都去!”

来到客厅,见一位清秀的姑娘立在客厅,脚边两只红色皮箱。伯龙见她,穿一袭素白软缎旗袍,上身罩一件玫瑰红毛线衣,齐耳短发,不施粉黛,眼晴如阴天里碧森森的秋水,虽有忧郁之色,却也一丝不减高贵优雅的气质,令人爱怜,也让人有几分敬畏。兴国也被高燕的美貌清纯镇住了,一时间脑子里空白迷朦,仿佛失去了感觉。

关妈嘴快,忙脸上堆笑迎上来道:“哎呀呀,瞧咱二小姐,活脱脱个女菩萨!老爷,刘公馆又多了一位天仙啊!”

“关妈!”刘思静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向客厅高声唤道,“是哪位天仙,怎么不叫我也瞧瞧?”

子祥见众人都怔住了,立即吩咐道:“关妈,你领二小姐先去歇息。”

关妈将去提皮箱,高燕说:“谢谢,我自己来。”

思静从楼梯上款款而来,迎面拦在了高燕前头:“哟,这不是高公馆的千金高燕小姐吗?”

高燕微笑道:“思静小姐,早上好!”

思静掩饰不住内心莫名的惊惶不安,急不可耐转向子祥:“爹地,这是怎么回事?”

子祥突然仰天呵呵大笑起来。

伯龙知道这是子祥惯有的作态。其实子祥内心里与他一样,潜伏着一种不大不小的危机感。所不同的是,子祥是为着报偿某种恩德,而伯龙却感谢上苍的恩赐机缘,高燕的到来,在他深沉厚重的心田,播下一颗同样深沉厚重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