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质彬从药房取了药,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国家的扶贫政策就是好啊,记得二十多年前,爷爷在世的时候,每逢住院,先要几个儿子凑足钱才能来医院,一到医院先要交押金,每次去药房拿药都要付现金。现在呢,奶奶由于被评为建档立卡户,一分钱都不带,只要拿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就可以住院治疗。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啊!贫困县的老人们,再也不用因为看病住不起院发愁了,当然,前提是不出县,如果出了县,就没有力度这么大的优惠政策了。”

文质彬将药交到护办室,回到病房时,奶奶的病床前已经空无一人,刚才还熙熙攘攘的,整个屋子犹如闹市,现在突然变得异常冷清了。

“人呢?都到哪儿了?”文质彬疑惑地想,难道是给老人打水去了?然而不可能都去打水啊!对,除了打水的,其他人给奶奶买饭去了,或者为奶奶洗衣服,涮尿盆去了?……”

这时,同病房的一个给母亲陪床的妇女说话了:“他们都走了,说你一会儿就回来了,让我替着看一会儿。”

“哦!都走了,他们也放心!刚才五姑父不是特别强调病床前不能断了人吗。”文质彬埋怨道。

“也是才走。他们前脚儿走了,你后脚儿也就回来了,他们突然说家里有急事。”妇女说。

这时,靠里面窗户的病床上坐着一个略胖的妇女,她看了看文质彬,又看了看文质彬的奶奶,问道:“这是你奶奶啊,老人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整整受了一辈子罪!我小的时候,记得奶奶经常吃玉米面杨叶疙瘩或杨叶饼子,菜主要是辣椒和咸菜……”文质彬看了看奶奶饱经风霜的脸,悲伤地说。

“我是说老人现在儿孙满堂,住院有这么多人照料,这才是福呢!刚才那么一大群人,都是老太太的什么人啊?”那位妇女问。

“我二叔,四叔,三姑,五姑,还有婶婶姑父们,堂弟、表妹之类的也有几个。”

“你三叔没来?”

文质彬笑了笑,回答道:“我父亲他们这一辈,我爹老大,下面是我二叔,老三是我三姑,老四是我四叔,然后是我五姑,另外,老六又是个闺女,那就是我六姑了。我这个六姑只比我大三岁,比我大哥还小一岁呢,所以我们也称她小姑,不过她在深圳上班,还没赶回来。”

“你爹他们兄弟姐妹六个,儿子女儿一块排呢。”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的一个约模七十多岁的老年妇女说。

“对,老太太您真是个明白人。”文质彬看了看老人,不由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我看你们这一大家子人,都挺有出息的,都是上班的吧,你五姑父说话像个官儿。”倚靠着老妇的床沿而立的一个戴着眼镜的四十来岁的女人说。

“嗯,他当副县长呢,还是县委常委,在县里面也算是个人物了,不但当着官,还做着果品批发生意,那钱来得才叫快呢。”

“在咱们本县吗?”

“不是,在咱们相邻的一个县,不是很远。”

“你五姑挺有福气,县长夫人啊,她本人是做什么工作的?”戴眼镜的妇女问。

“我五姑本来也是老师,在城厢中学教数学,不过好几年前就办了病休,现在在咱们县最大的私企——华士沣集团当总会计,国家工资发着,私企的钱也挣着,生活过得滋润着呢;家里有四五套房,县里、市里、省城都有,到了哪里都可以住在自个儿家,而且,在咱们县十字街那儿有一处很大的门面房,租金一年十多万。”

“那钱多得可真叫流出门子来了。”胖妇女说。

“倒是没见过,呵呵……”文质彬笑着回答。

“你两个叔叔家怎么样?”几个妇女看来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也都不错!我二叔当过交通局副局长,当时,交通局的老文,那可是大名鼎鼎啊,提起来谁不竖大拇指,喝醉了酒敢骂县长县委书记,别的科局长谁敢?现在虽然退了,但儿女都在交通系统上班,女儿在高速收费站当站长,女婿在交警大队当副大队长,儿子在交通局当工程师,也都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我四叔家的儿子也了不得,去年刚提了正科,才三十出头儿,已经在一个镇里任人大主席,爬得可不慢啊,现在正运作镇长呢,像这么发展下去,退前至少能弄个副县级。我四叔虽然不当官,但也不是一般老百姓,最初弄车,跑运输,后来办企业,在我们那一片是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几百万的家业呢……”文质彬说。

“你三姑像个老百姓。”

“对,三姑三姑父都是老百姓,但我表弟有出息啊,现在在长城汽车公司销售部任总监,年薪几十万呢!”

“那……你六姑呢?”胖妇女表现出极感兴趣的样子。

“我六姑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具体干什么不太清楚,好像在一家大型外贸公司当翻译……”

“你们家茔地好!”几个妇女啧啧称羡。

“也不在茔地不茔地,我爹可是土老百姓一个,现在老了,还要伺候我娘,老两口每人每月只有九十元的养老金。农民可怜啊,这点钱简直是逗人玩儿的,不过对他们也是一个希望,每月买米面的钱有了;我们兄妹三人也都混得很惨,我哥和我妹也都是农民,我过得也不行……”文质彬说。

“你当老师?”戴眼镜的妇女问道。

“您怎么知道?”

“刚才听你说要向学校请假什么的,不是老师是什么?教小学吗?”

“不是,我在县一中……”

“高中老师啊,那很了不起呀!请问您贵姓?”胖妇女问。

“免贵姓文,文化的文。我真的很一般,绕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弯,才勉强吃上了一碗公家饭,然而……”

“怪不得你们一家人都这么出息呢,姓就非常好,文化的文,有了文化自然就能考出去了,就能吃上公家饭了!有这么一个姓真好,这也算是祖先给你们修下的福!”病床上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说,看来,她一直在专注地听大家说话。

文质彬淡淡地笑了笑,说:“文丑作了关云长的刀下之鬼,文强因为贪污腐败被判死刑,难道也是因为姓文带来的福么!”

“那你爹没来?当老大的,老人生病住院了,得走在前边才是啊!否则其他兄弟会咬剥的,俗话说,当大骡子大马也不当大儿大女……”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文质彬才说要回答,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五姑打来的,赶忙接了。

“质彬,你出病房一下,跟你说个事儿……”五姑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有什么秘密怕人听到。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文质大大咧咧地回答。

“让你出来你就出来!”文质彬能听出来,五姑火了,似乎有些着急。

文质彬只好出了病房,低声说:“五姑,我出来了,你说吧。”

“你奶奶身上有八千块钱,你看看还在不在她的荷包里,注意,不要让别人看到,有或没有都要立即给我回电话!今天这一天忙得,走以前忘记当面嘱咐你了。”五姑说。

文质彬突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了,连忙说:“好,我去看一看。”说着急匆匆地向病房里面走去。

“记住拉上病床之间的隔离帘子,不要让人看到。”姑姑又嘱咐道。

“我明白,放心!”说着,文质彬挂断了电话。

自爷爷去世后,奶奶一直将自己多年来通过辛苦劳动积攒下来的八千元现金带在身上。尤其近两年,由于吃开了轮班儿饭,家里经常没人,这八千块钱更是时刻不离身,平时揣在怀里,或是藏在裤兜里,没事时拿出来反复地数,一边数一边笑,有时甚至能笑出声来。偶尔需要花钱时,比如该交电费了,想买零食吃了,个别时候需要买点药,就从这八千里面抽出一张,交给儿女,让他们代自己去办。零钱必须交回来,少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老太太精明得很,如果有哪个儿子或儿媳将剩下的零钱昧了一些——全部昧下是根本不敢的,老太太就又哭又闹,或到处去说,直闹得儿辈们乖乖交出来为止,为了贪占一个年过九旬的老太太几块零钱,被闹得全村皆知,儿女们都犯不上丢这个脸。

这两年,老太太尽管再也不能干活了,收入很少,每月九十元的农民养老金加上一百多块钱的低保,总共二百来块钱。这些钱,老太太也不让在卡上存着,让儿女们支出来交给她。这样一来,有进有出,收入不多,然而开销也很少,所以数年来,老太太手里的钱没怎么多了,也没怎么少了,一直在八千块钱左右徘徊。时间一长,不但本村,即使十里八乡的,谁都知道这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有八千块钱,而且随时带在身上,与自己形影不离。最近一两年,老太太患上脑萎缩和老年痴呆症,头脑已经越来越糊涂,有一次,她在村里串门的时候,将这些钱弄丢了,便坐在当村的路上哇哇大哭。村民们听说,便发动全村人到处找,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们也到处问谁见到了。不一会儿,一个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把钱拿来了,说孩子在他们家厕所拾到的。

村里人都知道,这八千块钱来得可不容易,当年老太太的老伴在世时,因为长年有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老头去世后,老太太一个人靠养猪、摘酸枣、挖药材,擗苇叶等,辛辛苦苦好多年才积攒下了这八千块钱,每一分每一毛都是血汗,村里人淳朴厚道,再说都乡里乡亲的,谁会坏良心昧她这点钱呢,要是在城市,谁和谁都不熟,这钱被人家拾了还想找回来?

钱虽然失而复得,然而这次丢钱事件却引起了儿女们的公愤,有这八千块钱,到时候打发她基本就够了,就不用各家再贴多少钱,如果丢了岂不可惜?这次遇到好人了,那母子两个心善,把钱送回来了,万一人家要是不认,你去哪找?再说了,现在外地也有不少做小买卖的经常到村里,甚至还来过贼,去年,住在村头的栓爱家的一头驴就被偷走了。如果被小偷或者奸滑的买卖人打听准了,知道老太太身上揣着八千元钱,偷了你的你有什么辙?你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能追得上?况且,老太太已经很有些糊涂了,没事时偏偏喜欢经常把钱掏出来数,有时,数着数着,钱就会散落到地上,在这情况下,钱被歹人掳走,还不是易如反掌?

因为此事,儿女媳妇们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并出乎意料地达成了高度一致:这钱由儿女们替老太太存到信用社,把折子让她看一看,然后替她保管起来,这样,钱不但丢不了,而且还能得些利息呢。至于老太太的零花,农民养老金和低保卡里一直都有一些余额,余额没花完,新的钱就又打进来了,足够老太太花了。

会后,儿女们就去找老太太,将这个决定告诉了她,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为什么,老太太聋啊,儿女们喊着嚷着吵架似的才把打算替她将钱存起来的意思告诉了她。

二叔当过兵,复员后当过交警,警惕性高,对奶奶说:“现在贼很多,这样下去,你这点钱早晚会被偷了的,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坟头儿。”

老太太摇了摇头。

四叔四婶是生意人,很有经济头脑,他们说:“钱老攥在自己手里不好,就变毛了,二十年前,八千块钱差不多能在县城买套房,现在连个卫生间都买不出来了!不如交给我们,替你投出去,五分的利,过不了几年就会翻一番;实在信不过我们,你存信用社啊,多少还有个利息呢,总比这样在自己手里死攥着强……”

“你们谁也别骗我……”老太太嘟囔道。

“唉,说什么她都不会听,总觉得钱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三姑说。

“娘,要不你拿出一部分来,先给你买个棺材放起来,预备着……”大儿子说。

“不!我不买!我死了你们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就是用席片儿把我卷起来埋了,也随你们的便,人死如灯灭,反正我也觉不着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就别打这点钱的主意了,我得留着自己花!”老太太说。

“你说她糊涂吧,她又这样能说会道儿,你说她清楚吧,却这样死气,这样非得把钱弄丢了不可,不知便宜了谁呢。”二婶说。

“谁又不是不让你花,是怕你丢了,再说存起来钱还能下钱呢……”四婶气急败坏地说。

……

然而,无论儿女们怎么劝,一点用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老太太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慧敏,你说说咱娘吧,你是咱娘的宝贝闺女,她听你的话。”兄弟三个一起向五姑说。

“这种事儿,我说也不一定管用……”五姑也显得很不自信。

“试试吧。”

果然不出五姑所料,无论是哀求、吓唬,还是威逼利诱,都无法使老太太就范,最后,文慧敏无奈地对哥嫂说:“不行,我说也不管用,别的还可以,这件事大家谁都拗不过她,让她拿着吧,丢了活该!”

万般无奈之下,大家决定为她缝一个荷包,再与一个带子联裰在一起,为她系到了腰里,打个死结,老太太自己解不开;然后再用麻绳一针一线地将荷包缝死,这样,只要荷包丢不了,钱也就不会出问题。老太太听了儿女们的这个建议,低头思考了一番,终于表示同意。从此以后,老太太这点垫箱底的钱就再也没花过,儿女们放心了,老太太也高兴,算是皆大欢喜。

文质彬回忆着奶奶手里这八千元钱的故事,心中既觉得可笑,更感到非常凄凉,他叹了口气,快步回到病房,将病床之间的隔离帘拉上,然后掀开奶奶身上的被子,看到荷包还在,赶紧伸手摸了摸,鼓鼓囊囊的,心便放下了。他不由叹一口气,心说:“唉,为老太太陪床,不但要陪着她去检查,为她拿药,扶着她上厕所,为她买饭喂饭……还要留心盯着她腰里的荷包,当心被人偷去了,给病人陪床就够累人了,还得操这份心!”

文质彬手放在奶奶腰里的荷包上,正在想着,突然,一只冰凉而又枯瘦的手按到了文质彬的手上,同时,一个苍老 混浊而又非常警惕的声音从奶奶口中传出来:“谁呀,干什么?”

文质彬赶忙松开了手,心“通通”跳着,好像贼行窃时被人逮了个现行,他惶恐不安地向奶奶望去。老人的双眼闭着,并没有睁开的意思,他的心这才稍微踏实了些,将被子替奶奶盖好,蹑手蹑脚地离开病床,退回到靠墙放着的椅子前。

“这老太太,真是了不起,睡着了都这么警觉!”文质彬惊叹道。

就在文质彬仍然惊魂未定的当儿,他的手机又突然响起来了,还是五姑打来的。文质彬一边接电话一边快速出了病房,在走廊里寻了个没人的地儿告诉姑姑,奶奶的钱还在,不会有问题,只不过自己没数过,不知道确定有多少。

“在就行了,她不会让你数,关键是以后要注意看好了,医院里人多手杂的,被偷了可是经济上一个很大的损失,你爹他们弟兄仨早就念叨着说用这点钱打发你奶奶呢。另外,这点钱是你奶奶的命根子,要是丢了,老太太可就活不成了……你晚上不要睡死了,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五姑郑重地告诫道。

“嗯,刚才,我刚接触她的荷包,奶奶就警觉了,立即按住了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我看没什么事,哪个小偷能想到一个风烛残年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太腰里有八千块钱呢!”文质彬说。

“哈哈哈哈……”五姑骤然笑了起来,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说:“多经点儿心就是了,好了,液体快没的时候记着叫护士,今天是头一天,输得比较多,护士说估计得到晚上十一点才能输完,你坚持着点,不要睡着了。输完液,就可以坐在椅子上睡会儿了,明天你不用到外边买饭,我一早把饭给你和你奶奶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