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农历四月底的北方山村,天明得很早,才四点多,东方的天空就微微发亮了,适才还闪烁着亮光的繁星,似乎终于将精力耗尽,渐渐隐没在无尽的苍穹之中了;天上那弯下弦月,此时也裉去金黄的光芒,如一个银白的镰刀,孤寂地挂在若明若暗的天空。四周的山峰,如同一个个巨人,逐渐在影影绰绰的薄雾环绕之下现出了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大山深处的黎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树林里的猫头鹰的叫声早已停止了,山谷草丛中的各种虫子也停止了聒噪,累了一夜,天明了,它们却睡着了。

突然,遥远的山下,村里公鸡打鸣声,穿过山间的云雾,若隐若现地传了上来,山林中刚刚睡醒的野鸟,偶尔扑楞一下翅膀,好像要抖落羽毛上的露水——天快要亮了,这里很快就是这些鸟儿的天下了,它们就要开始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的生活了。

这是天亮之前一刹那的宁静。

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踏踏”地响了起来,将睡眼惺忪的山鸟惊得扑楞楞地飞了起来,一边尖叫着一边向远处的山谷飞去;附近吃饱了草的野兔,刚刚回到窝里准备睡觉,也被惊醒了,拖着肥大的肚子,一颠一颠地在山中的野草丛中仓皇乱蹿,遇到危险时,逃跑,是它们唯一的本领,在它们看来,跑得越快,逃得越远,就会越安全。

马蹄声在距马头山山峰不远的一个山凹处停止了下来。

这是太行山里最大最高最险的山,山顶活像一匹腾空飞跃的马头,故名马头山;马头山的山顶长着一棵巨大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枣树,从遥远的山下也能看到树的轮廓。马头山的山脚下,就是如一条玉带一样逶迤东流的胭脂河,胭脂河宽阔散漫的河床上,洁白的细沙中凌乱地渗杂着一些胭脂色一样的砾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有时会泛出一些紫红色,所以当地人称这条河为胭脂河。

而在马头山下,胭脂河边,有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村庄的名字叫枣林凹。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马头山山顶的树木,甚至那一簇簇的荆子丛,都已经依稀可辨了。在马蹄声停止的地方,一些穿着灰布军装的人,飞身下马。有两个士兵将马牵到附近的酸枣树边栓起来,让马边吃草边休息。这些军人在山凹处略略停顿了片刻,就迈着矫健的步伐向马头山的最高峰走去。

为首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瘦高个儿军人,面色冷峻,英气逼人,双目炯炯有神。他们行步如飞地爬上山顶,来到了山顶那棵巨大的枣树下,几个年轻战士立即环绕在高个子军人周围。高个子军人拨开众人,向前跨了几步,走到临近悬崖的地方,他背北朝南,双手叉在腰间,略略缓了一口气儿,然后拿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向山峰周围无穷的山峦远眺。军人看得很仔细,他的身体转了一个圈,将四面的群山都观察了一遍,身体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望着山下的胭脂河,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说:“可惜,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方,只可惜……”

其他军人围了上来,一个个也都面色沉重,好像有什么心事久久未决,大家不约而同地问道:“首长,这里也不行,是吧?那我们只好到别处看一看了,偌大的太行山,不信没有合适的地方……”

被称为首长的瘦高个军人说:“这里有山有水,进可攻,退可守,只可惜没有多少耕地,粮食出产有限,养不了多少军队,我们恐怕还得……”

一位戴眼镜的军人想插话,却被身边一个又粗又壮一脸络腮胡子的军人抢了话头儿:“首长,咱还磨蹭什么,咱们有步枪有子弹,有轻重机关枪,还有几门小钢炮,再不行还有大刀片子,鬼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哪有人们说得那么蝎虎……咱们打到山外去,占领平原地区,那里的麦子长得那才叫好呢,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这些都便宜了鬼子……咱成天憋在山里与鬼子玩儿捉迷藏,有什么意思!……”

等那位粗壮军人发完了牢骚,戴眼镜的军人看了看首长,才慢慢地说起来:“首长,综合各方面的因素,我觉得这里还可以。我在这里工作了几年了,太清楚了,这里的老百姓憨厚得就像地里的土坷垃块,民风坚强得如同这太行山上的石头,直爽暴烈得如同山里酿的枣杠子酒,一个个都是嫉恶如仇的性格,民心可用啊!”戴眼镜军人说。

“这我知道,咱们是人民的军队,人民哪有不支持自己军队的道理,这不是我所担心的问题,关键是……什么味道?这么香,闻起来这么舒服,从来没有闻过如此的香味,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是山里野花的香味?……什么花的香气能有这种味道?像蜜一样,又甜又香……”首长一边咂着嘴赞叹一边大口地吸着空气。

其他的军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真香,好甜好香的味道,是什么花散出的香味呢?是山里的野花吗?杨指导员?”

戴眼镜的军人笑了,说:“首长也闻到这种香味了?只要每年夏天能闻到了这种花的香味,首长的顾虑就可以打消了……我来这里工作几年了,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否则我怎么会带首长到这山上乱跑呢?”

“杨指导员,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大家,到底是什么野花啊,有这么香的味道,回去我告诉曹政委,他可是对野花很感兴趣的啊!呵呵呵……”

“大家别起哄了,小杨,到底是什么花的香味?这种花能结出什么果子?难道能结出人参果来不成,吃了还能长生不老?这种果子能养得起咱们的千军万马?”首长正色问道。

大家不再起哄,静静地等着杨指导员的回答。

“尽管这种花结出的果子吃了不可能长生不老,但却能够祛病保健,益寿延年,这可是比粮食还要金贵的东西啊,而且这物件也怪,越是年景不好、粮食歉收的年头,它就越结得多,多么旱的年头儿它都不怕,据说有一年大旱,庄稼几乎绝收,但这东西却结得压弯了枝,山里的人们不但没有挨饿,反而比其他年头过得更好,当地有一句俗话,一斤枣抵得了十斤粮啊……古书上也有记载呢,《战国策》上说‘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由田作,枣栗之食足食于民’……”

“老杨,你就别咬文嚼字地卖弄了,先说这是什么花吧……”

“是枣花!”有个北方战士突然插了一句。

“对,是枣花,枣花开了,当地山里的百姓对一年的年景就有信心了,枣花开得越旺,老百姓心里越踏实。”另一个北方战士说。

“小杨说得有道理,看,树叶丛中,那些米粒大小的东西不就是枣花的花蕾吗?尽管我也是南方人,但是,这几年,在陕北,在山西,我也见识过这种花了,花尽管小,但是却长得密密麻麻的,花开起来一定很旺。杨指导员,这里的情况你比我们熟悉,你最有发言权,你继续说,我要好好听听你的意见!”首长鼓励道。

“只听我说是远远不够的,这样吧,山脚下的村子名叫枣林凹,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枣窝子,枣林凹村里有位老汉,姓魏,大号魏枣根,外号枣木疙瘩,村里的年轻人有的称他为枣根叔,有的管他叫大伯,他们家世世代代种枣树,烧枣木杠酒,抗战爆发前,我在镇上的学校教书时,教过他家的三儿子三枣木,到过他家里几次,所以也同枣根叔打过些交道。枣根叔尽管性子烈,脾气暴,但为人直爽,热情厚道,首长,咱们下山去,请枣根叔给咱们讲吧,他讲比我讲强一百倍,我知道的这些大都是从枣根叔那里贩卖过来的,只是些皮毛而已。”杨指导员笑着说。

“小杨说得有道理,一切依靠群众嘛,那咱们现在就下山……”首长说。

“首长,注意安全!”首长身边的警卫员猛地推了一把,将首长推到大树后,几乎同时,警卫员手中的枪就开火了,随着“叭叭”的两声枪响,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一连串的子弹从树丛中打了过来,子弹扑哧扑哧地射进了枣树的树干。

一个参谋紧紧地将首长按在树后,几个警卫员以树干作掩护,奋起反击,一个战士抄起轻机枪,子弹“哒哒哒哒”地向树丛中扫去。树丛中的荆棘一阵晃动,几个人影很快地向密林深处逃去了。

几个战士追了过去,但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人影了,他们担心首长的安全,就又赶紧跑了回来。

首长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李参谋,站起身来,问道:“有没有战士受伤?

“王参谋挂花了。”有人回答道。

“子弹从胳膊上飞过,擦了一点皮,不要紧。”王参谋回答道。

“卫生员,马上给王参谋包扎!”首长命令道。

“是!首长!”卫生员应声跑了过来,开始麻利地给王参谋包扎伤口。

“这是哪里来的土匪?你作为在当地工作几年的地下党员,对这些情况就一点也不了解?为什么事先不报告,差点出了大乱子,首长的安全可不能掉以轻心!”李参谋冲杨指导员质问道。

杨指导员惶惑地回答:“这是二枣木的地盘,其他的土匪不可能随便闯进他的一亩三分地儿。二枣木的爹枣根叔多次同我说过,他的这个儿子虽然当了土匪,但只劫财,从不随意害人性命,老根叔的话,我没理由不信……可能是警卫员同志先开枪了,把他们的人打伤了,他们才还手了,否则他们断不会向咱们开枪的,前几天,我专门去找过枣根叔,同他说过八路军要来,首长可能要上山察看情况,我还一再向枣根叔说,咱们是抗日的部队,专门打鬼子的,是保护老百姓的,枣根叔也拍着胸脯打了保票,他专门让他的大儿子大枣木上山,给二枣木传过话了,告诉他八路军最近可能会上山,穿的是灰军装,是替百姓打鬼子的,绝对不能伤害,谁知还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怪我工作做得不仔细,让领导遇到了这样的危险状况,我回去一定作深刻检讨……”

“小杨,你别过于自责,这事儿是警卫员做得不对,为什么乱开枪?如果是上山打柴或打猎的老百姓呢?咱们可是人民的部队,刚来这里还没站稳脚跟,就这样乱开枪,伤了老百姓,咱们还靠什么发展力量,还靠什么建立统一战线?咱们党的政策你们就忘记了?”首长严厉地批评警卫员。

“首长批评的是,我一定牢记党和军队的纪律……可是,我分明看到树丛里有几个人带着枪,而且枪口是冲着咱们的,我担心他们先开枪,那样的话……”警卫员一边承认错误,一边嘟嘟囔囔地辩解着。

“好了好了,幸亏没出现大的问题,党和部队的纪律一定要牢记,你们作为警卫员,自己的责任要时刻挂在心头,首长的安全大于天,你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先保证首长的安全不能出问题,记住了吗?”李参谋严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警卫员。

“我们记住了!李参谋!”几个警卫员齐声回答道。

“那魏枣根家咱们就不去了吧……”李参谋用探询的目光望着首长。

“去,怎么不去?”首长回答道。

“魏枣根是土匪头子二枣木的爹,那枣林凹村不就是土匪的老窝吗?首长安全要紧,万不可去,再说咱们刚同他们交过火,看样子好像还把他们的一个人打伤了,去了还能有好吗?他们能善罢甘休?”

大家将目光投向杨指导员。

杨指导员局促地不知如何回答。

“去,怎么不去,虽说二枣木是土匪,但他爹不是,刚才小杨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而且双方发生冲突是因为咱们先开枪,才导致了这场误会,我们必须去向老人家解释,否则误会越来越深,问题就会更严重了。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土匪,只要他抗日,我们也要团结。再说了,土匪是什么人,还不是被三座大山压迫得过不下去的老百姓,他们将脑袋掖在腰里,枪林弹雨,风餐露宿,你以为当土匪那么逍遥自在吗?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的亲兄弟……我们还被人家骂了十年匪呢!那些为了活命,被迫在山里艰难度日的兄弟们,我们要去团结他们,而不是同他们产生隔阂与鸿沟,更不可与他们搞敌对!那样的话我们就被孤立了,还谈什么抗日,还如何发展壮大人民的力量,我的同志们啊,党的这些教导,难道同志们就忘记了吗?”首长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哑口无言了。

“杨指导员,你敢保证首长安全吗?”李参谋问道。

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向了杨指导员。

“我敢保证,如果出了问题,拿我的脑袋作担保!”戴眼镜的军人回答道。

“你的脑袋也担保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通讯员,你回去一下,再带一个连来,切实保护好首长,要保证万无一失。”

“不用!我枪林弹雨几十年了,进一趟小小的枣林凹村,还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不就是同几个小毛贼土匪交了一次火吗,用得着这样担惊受怕的?再说,咱们到枣林凹是去见老百姓,老百姓是我们最亲的人,只会保护我们,和他们在一起最安全。我和国民党反动派刀来枪去地干了十多年,也没这样担心过,我和林师长在平型关打伏击战,让整整一个联队的鬼子全军覆没,也没有伤着我一根毫毛,怕什么!立即走,小杨,出发!”首长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