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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头发花白的魏枣根光着上身,躬着腰,手拿一把木锹,正在院子里翻晒酒糟。一股浓浓的酒糟味,在阳光的照射下,迅速散发出来,半个村子都能闻到,醺得人有些微微头痛。尽管现在刚刚吃过早饭,但是,太阳却已经很毒了,炙刚刚的阳光照到魏枣根古铜色的脊背上、臂膀上,火辣辣的疼,却又有一种令人难以言说的熨帖与舒适。

太阳越升越高了,阳光几乎从天空直直地照射了下来,魏枣根的头上、身上都“滋滋”地冒出了汗来。汗水渗进了他的双眼,刺激得眼睛有些疼,他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手巾,在脸上使劲地抹了几把,然后又拿起木锹,继续翻了起来。他翻一会儿,便抬头朝马头山的山顶望一望,神色有些忧郁。今天一大早,山顶响过一阵枪声,枣林凹里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不能不使老枣根分外担心。

“枣根叔,忙着啊,看,有领导看您来了!”杨指导员带着首长一行人,进了院子,看到魏枣根,就大声喊道。

“哦,是杨先生来了啊!什么时候穿上军装了?当八路了?我也正想找你呢,不成想就来了,快,快到家里来,吃饭了吗?……来了就不能再走,中午在我这里喝酒,这几位是?……”魏枣根不安地问道。

“这就是上次我同你说过的首长,是大英雄啊,他带的部队是给咱们老百姓打天下的,是来帮咱们打鬼子的。”

“魏大哥好!”首长大步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住魏枣根像铁耙一样粗糙的手,使劲摇晃着,过了好长时间才放开。

“您是首长啊,是打鬼子的?是打鬼子的就好,前一段时间,我本家的一个侄子,和我的大小子大枣木,一人用一条毛驴驮着两麻袋枣,去平原地界换粮食,遇到了鬼子,侄子被打死了,儿子也受了伤,但好歹逃了一条命回来。唉!我那本家的老哥哥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的两个相依为命许多年,好容易我那侄子结了婚,生了儿子,可是现在,却突然被鬼子打死了。我那老嫂子每天哭,最后伤心而死,侄媳妇枣针也每天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没事儿就磨家里那把砍柴刀,说要去杀鬼子为夫报仇,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怎有哪能耐啊,大家现在都担心她快要魔怔了,唉,造孽啊!……”魏枣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向首长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难道咱中国人就让他们那样随意欺负?”杨指导员反问道。

“怎么可能?既然他们打进来了,那咱也就打,把鬼子们都打死,让他有来无回,看以后他个狗日的还敢不敢打咱们中国。咱们中国这么多人,一人一脚就把他们踩死了。看到了吧,我那根枣木杠子,年轻时从一棵老枣树上锯下来的,用了几十年了,成习惯了,不管干活时还是出门溜达,总是想带在身边,和你们当兵的相似,你们当兵的,不管到哪儿都要带着枪……现在,这根从不离身的枣木杠子怕是要派上新用场喽,他个狗日的敢来咱马头山,我就用这东西把他个王八蛋们的脑袋砸碎了……”魏枣根指着旁边靠在一个碌碡上的枣木杠子说。

“当兵的是枪不离身,身不离枪,你枣根叔是枣木杠不离手,手不离枣木杠,呵呵呵,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你枣根叔的这个习惯啊!……”杨指导员在一旁打趣道。

首长拿起这根枣木杠,举到眼前仔细地审视着。

这是一根长约三四尺,胳膊粗细的木杠,别看不是很长,也不是太粗,拿在手里却也觉得沉甸甸的。这根枣木杠子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儿天然长成了一块儿比拳头还要大的枣木疙瘩,好像一个婴儿的头颅一样,整个木杠,只有这一部分比较粗糙,其余部分被磨得非常光滑,全身透着亮光,握在手里非常舒服。魏枣根老汉的手非常粗糙,老茧硌人,可这根枣木杠子却被磨得如此光滑细腻。

“您这个枣木杠子是作什么用的呢?难道就是用来打狗?山里野狗多啊!还会碰到狼,有这么个东西防身,的确很有必要,无论狼还是狗来了,不打是不行的,屈服求饶更不行,你越不打它,它越咬你!”首长说。

这时,一个小战士插话道:“枣根大伯,这东西真能防身吗?”

“能!咋不能?年轻的时候,没事儿的时候我常到山里去,抽兔子,逮獐子,打野猪,这物件真管过大用,在这根杠子下,不知有多少条野狗豺狼命丧黄泉了,现在,谁成想小鬼子来了,看来,老汉这根枣木杠子,又要派上新用场了!”枣根叔回答道。

“有了这样的枣木杠子,咱们共产党八路军就不怕日本帝国主义了,哈哈哈哈!……”首长举着这根枣木杠子大笑着说,引得大家也都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在山里锄谷子的三枣木慌里慌张地回来了,看到穿着军装的杨先生,吃惊地问道:“杨先生,您当八路军了?前几天,我还到学校找过您,想再借一本书看,您不在,问其他老师,他们都说不知道,想不到几天不见,您居然穿着军装来了……”

“你干什么去了?锄田去了?”杨先生问自己的这位学生。

“对,锄谷子去了,大早晨去的,带了干粮和水,本想干到中午再回来,听到山顶响过一阵枪声,怕村里出什么意外,就赶回来看看,先生不是告诉我们说,小日本已经进中国了,华北地区的很多城市都已经被占领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打到咱们山里来,让我们提高警惕,准备参加抗日吗?杨老师,您穿上军装了真是太威风了,别有一番儒将风度啊!”三枣木说。

“三儿,你们的这位先生可不是一般人,自打三年前他到咱们镇上教书,我就看出来了,一定是有来头的人,那时我就嘱咐你跟着杨先生好好读书,增见识,长出息,这不,人家摇身一变,就由一个书生变成将军了……”魏枣根说。

“枣根叔过奖了,首长才是将军呢,我们都是跟着首长干革命的,是首长手下的兵!……”杨指导员说。

“不,我们是毛主席带领的部队,我也是毛主席的兵,咱们都是党教育出来的战士。”首长说。

“大哥呢?怎么这次没有见到他,还有……枣叶、枣花妹妹呢?”杨指导员接着问道。

“唉,别提了!刚才不是说了吗,前一段时间,老大和我一本家侄子用毛驴驮着几袋枣到平原地区换粮食,回来时遇到了鬼子,驴和粮食都被抢了,我那侄子被打死了,都是万恶的日本鬼子造的孽啊!老大好歹逃了一条命回来,然而一条胳膊受了伤,回来后还硬撑着下地干活,天气这么热,干活出汗多,不久便发了炎,胳膊肿得像大腿一样粗,正在床上躺着呢,什么活都干不成,快把人愁死了。前两天我让三儿去镇上找您,您教过书,见识广,看看有什么办法,寻些什么方子治一治,子弹伤看来不比咱山里人干活时弄的刀斧伤,山里人刀割了手脚,轻的撒吧土,重的从山上采一个马屁泡敷上去,再用烂布头缠上,不几天就好了,可这次却不灵了,这子弹伤咱没见过,就是邪乎,东洋鬼子坏,他们的子弹更不是东西。唉,如不赶紧治,怕是这条胳膊就废了……”魏枣根长叹道。

“卫生员,去处理一下!”首长命令道。

“是!”卫生员应声答道,然后提起急救箱,跟在三枣木的后面向屋里走去。

“枣根大哥放心好了,你儿子大枣木的伤,就包在我们身上了,不就是一个伤口发炎吗,我这位卫生员,是从苏联学医回来的,长征一路上,不知救治过多少伤员,这几年一直跟着我。在我们八路军,比这严重得多的伤,我们的卫生员都治好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首长说。

“那我替儿子感谢您了,我给救命的恩人磕头了。”说着,老汉扑通跪了下来。

“可不兴这样,枣根大哥,你快起来,老百姓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嘛!”首长一边说,一边赶紧将魏枣根扶了起来。

“对了,这孩子胳膊上缠着白布,也是伤了吧,刚才,我听到山上响了一阵枪,到底是怎么会事,杨先生?前段时间你来找我时,我让大枣木带着我的枣木杠子上山,不是已经嘱咐过老二了吗?最近如果见到穿灰军装的上山,那是打东洋鬼子的部队,绝对不能伤害,更不可开枪。可怎么,你们上去还是出事了?这不可能的事啊,二枣木牲口是牲口,但他老爹的话还是不敢不听的。”魏枣根心神不安地问道。

首长伸出两只手,再一次握住枣根老汉的手,紧紧地攥着,真诚的目光看着枣根老汉的眼睛,说:“在山上,我们可能与你们家老二发生了一点误会——纯粹是误会,事情是这样的……总之,怪我没有教育好我们的战士,没有严格地执行党的政策,我做自我批评,向您老人家道歉!”

“是我的错,是我先开的枪,枣根大叔,这事与我们首长无关,我向您赔礼道歉。”率先开枪的警卫员走上前来,向枣根大叔解释道。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院子下面的山路传了上来,不一会儿,两个健壮的农村姑娘走上了场院,边走边继续说笑着。

“枣叶,枣花,这是八路军的首长,替咱们打鬼子的……”看到闺女回来了,枣根老汉脸上的每一个皱纹都舒展开了。

“枣叶,枣花,名字叫得真好听,同她们人一样漂亮……”首长立即夸赞道。

“这个瘦弱一些、年龄大一点的,是大女儿枣叶;个子稍矮一些,年龄小的,就是咱的小女儿枣花了。大闺女出生时,枣树上的枣叶刚好长出来了,所以取名枣叶;而枣花呢,她出生时,正是端午节,枣花开得正旺盛,所以取名枣花,对了,再过个十天八天的,枣花就要过生日了,闺女就整整十七岁了。这两个宝贝闺女,可是我枣根老汉的心头肉啊,枣花出生不久,她娘就害产后热病死了,我可是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们拉扯大,居然都成了人,虽然也有过一些病啊灾的,都闯过来了,她们地下的娘也可以放心了。”枣根老汉说起自己的两个女儿来,絮絮叨叨地没个完,显然,五个子女中,他更偏爱这两个女儿,尤其是小女儿枣花,这在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的太行山区,可真是有些稀罕。

“枣根叔,你一家的人,每个人都是从枣树上取名,您是不是经常栽枣树?”一个战士问道。

“这还用说?马头山里的老百姓,靠什么活命?山里耕地又少又贫瘠,粮食打得少,不是因为这红枣,山民们早都饿死了。红枣是人们的命根子啊,祖祖辈辈的山民们,谁没有栽过枣树?但山里这么多枣树,主要还是老天爷的功劳,马头山方圆上百里的沟沟岔岔里,天生就长着数不清的枣树,人们要做的只是在凹里一层一层地打上埝阶,将水留住,山上的鸟粪、羊粪等随着雨水冲积到埝阶上,荒草腐烂后也留下来,逐渐将土育肥,枣树就会长得更好,埝阶上还可以种谷子。这样,粮食有了,红枣也更加丰收了。你们看,那一级一级的埝阶,快要垒到马头山的山顶了。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却从来没有饿死过人,都是这些红枣的功劳。”枣根老汉指着山顶说。

大家在老汉的指点下向马头山望去,山上,一层一层的埝阶,形成一道道梯田,如一架架鬼斧神工的天梯,向山顶的方向伸展开去,若不是因为接近山顶的地方出现了一处悬崖,这些埝阶形成的天梯,真的会搭到马头山山顶的。

这时,李参谋指着山顶那棵巨大的枣树,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问道:“枣根叔,您这么大岁数了,比那棵老枣树岁数不小吧——没淮儿,那棵枣树就是您栽的吧?”

“您是南方来的吧,说外行话了!告诉你吧,我小的时候,上山砍柴,第一次爬上马头山山顶,第一次站在那棵枣树前时,它就是那么粗,那么大,几十年了,我由一个七八岁的毛孩子成了一个六十来岁的糟老头子了,这棵老枣树还是这么粗,好几十年过去了,我没发现它有什么变化。也许这棵老枣树已经成仙了吧。这棵树是我栽的?更是天大的笑话,我曾经问过我爷爷,这棵树是什么时候栽的,是谁栽的,他也说不清,我爷爷说他爷爷小的时候马头山顶就有这么一棵老枣树,那时就是这么老,这么粗。这老枣树到底几百年了,还是上千年了,甚至是几千年了,没有人能说清,也许,自从盘古开天辟地,马头山山顶就有这么一棵老枣树了吧,是老天爷让这棵枣树的活祖宗来保佑山里人们的吧……不知你们上山时注意到了不,那棵老枣树后面还有一个用石头垒的小庙,里面有用泥塑的两个神像,一个是枣神爷爷,一个是护枣娘娘……据说,好多痼疾沉疴,都靠枣神爷爷赐的药治好了……”

“真的?有这么灵验么?”一个十六七岁的八路军小战士,天真地问,引得大家不由笑了起来。

“既然漫山遍野都是枣树,秋天沟沟凹凹的遍地都是红枣,那为什么山里人还穷呢,很多人穷得连媳妇都说不上?”有个战士插了一句。

“唉,这地方在大山深处,出山的路都没有,所以尽管有这么多红枣,却卖不出去,也没人来买,换不到钱,山里人只拾回一小部分等着蒸枣糕、枣饼子,或者弄成枣泥吃,包枣粽子也用一点,绝大部分都烂在地里了……弄到山外换些粮食吧,也是难得很……唉,前一段时间,我家老大与本家的一个侄子……”枣根欲言又止。

就在大家相谈正欢的当儿,枣叶突然走了过来,对父亲说:“爹,您别再千年五代地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什么你爷爷我爷爷的,谁爱听啊!我听了二十年了,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爱听,我们爱听,听起来真好玩!我们还没过完瘾呢,还想听一段,枣根大伯……”刚才刨根问底的那位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满脸认真地说。

枣叶瞪了小战士一眼,说:“爹,饭已经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