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天终于过去,太行山区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季来临了。

一入冬,马头山里的女人们就开始穿枣排了。

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枣花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坐在家里的门槛上,低着头穿起了枣排,一边穿一边轻轻地唱着:

青麻杆儿哟三尺三(哪)

俺穿枣排手不闲(哪)

麻籽儿香

大枣儿甜

吃口大枣暖心间(哪)

……

一入冬,枣根老汉又开始准备烧枣杠子酒了,这可是魏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程,年年如此,从未间断,今年冬天也不例外,尽管鬼子进了中原,而且据说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世道很不稳定,中国命运前途未卜,但是枣根家的酒还是照烧不误。

小雪过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刮起了风,起初风很小,只是将屋顶本来直直地向天空升起的炊烟刮得飘忽不定,东倒西歪,四处乱晃。这样刮了一会儿,风突然大了起来,并发出呼呼的声音,屋顶的瓦片被刮得忽啦啦直响。凛冽的寒风扬起漫天尘土,从西北方向,沿着胭脂河谷,呼啸着向东南方向刮去。河两岸的杨柳树,有的树叶尚未落尽,但在寒风的摧残下,一夜之间就被扫荡了个干干净净。寒流使这一带气温骤降,当晚就使胭脂河两边很多池塘的水面结上了蚂蚱凌,尽管距离严冬还有一段时间,但是,马头山地区真正的冬天毕竟来临了。

刚起风的时候,枣根一家正在屋里围着火盆,端着碗吃饭。吃着吃着,枣根突然将碗放到桌上,支楞着耳朵,像在仔细倾听什么。

“爹,听什么呢?”枣花问道。

“听,屋外有声音!”枣根回答道。

大枣木与枣花也停止了吃饭,端着碗,想听听外面到底有什么声音,然而屋外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于是大枣木说:“爹,我们什么都没听到,您尽一惊一乍的。”

“有声音,你们听!”枣根说。

兄妹两个继续听,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于是,枣花冲爹嚷嚷道:“您另一惊一乍了,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啊,这么大年纪了,耳朵倒越来越好使了,是不是?我们年轻人都什么也没有听到,您能听到什么!是鬼子的飞机又到咱县城炸老百姓了?还是鬼子的人马摸进咱村儿来了?真是的,别瞎听了,赶紧吃您的饭吧,一会儿都凉了!”

“起风了!”枣根面无表情地说。

兄妹两个于是都不再说话,学着枣根的样子,也仔细地听起来。这一次,兄妹两个终于隐隐约约听到屋外的确传来刮风的声音。

“好像是有点风!”听了一会儿,兄妹两个异口同声地说。

“但刮风又怎么了,这么小的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入冬了嘛,刮个风还不正常。”大枣木说。

“你们继续听!”枣根仍然挺着身体,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说。

就在这时,风骤然大了起来,狼嚎一样的风声,随着风势,从马头山的山顶直扑下来,然后冲向胭脂河的河谷;窗棂子都被震得沙沙地响,一股风带着尘土,将厚厚的棉门帘掀起,猛地灌进了屋内。

“哎呀,果然刮大风了!”兄妹两个又异口同声地喊道。

枣根端起饭桌上剩下的半碗枣酒,一仰脖,猛地倒进了口中,“咕咚”一声咽进了肚里,将酒碗“啪”地放到桌上,“霍”地站起来,从炕上扯过他那件羊皮袄,披到身上,就走出了屋。

枣根来到场院里,站在凛冽地寒风中,向马头山、胭脂河谷张望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回到屋里,对正在收拾碗筷的女儿说:“枣花,你一会儿把前几天碾好的几十斤秫面从瓮里取出来,盛到大木盆里,明天一早活了,准备烧酒用的起头;大枣木,明天吃过早饭,你跟我上马头山,供享枣神爷!”

“可以开始烧酒了?爹?”大枣木问道。

“能烧酒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咕隆咚的,枣根一家人就起来了,枣花给爹和哥哥做饭,枣根与大枣木收拾祭拜枣神所需要的东西。两个人刚刚收拾停当,枣花的饭就做好了。父子两个胡乱吃了些饭,就带上所需要的东西出了门,向马头山进发了。

此时,天已经亮了,枣花将碗筷收拾清,就开始和那几十斤秫面。她将过年蒸馒头用的起头,取了一大块儿,放到一个盛了多半瓢热水的瓢里,将这大块起头化开,搅匀,然后倒进盛着几十斤秫面的大木盆里,就开始活起来。

几十斤的秫面,想活好可不容易,待枣花将面活好,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绺金黄色的朝阳照到了窗户纸上,带来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枣花双手搬起木盆,放到炕头上,用盖子盖好,再拽过一个棉被捂好了,让面慢慢地发。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踢踢踏踏的走路声和嗓门粗大的说话声夹杂在一起。

是什么人一大早来到自家门前了呢?

就在枣花正疑惑的当儿,外边的人喊道:“枣根老哥!”,“枣根大叔!”……枣花一听就明白了,这是马头山十八个山峁里其他村的烧酒掌柜或者师傅们。每年到了快要开始烧酒的时候,家里开着烧锅的掌柜或师傅,都要来枣根家一次,商量何时开火的事,因为枣根是马头山地区烧枣酒最有经验最有权威的人,只有枣根说可以烧了,大家才开始烧,只有看到枣根家的烧锅点火冒烟了,大家才敢动手烧自己家的酒。

枣花连忙一边答应一边掀起门帘迎了出去:“大叔,大哥们,进来,到屋里暖和暖和,坐下,我先给大家泡茶喝……在这儿吃饭吧……”

“你爹呢?枣花!”大家问道。

“上山了!”

“噢,上山供享枣神爷去了!准备点火烧酒了,是吧!”

“对!”枣花回答。

“那炕头上是什么?”一个年轻的烧酒师傅,一边说一边爬上炕,掀开蒙在大木盆上的棉絮,揭开了盖子。

“果然是起头!枣根家已经准备好了起头,好了,大家也回去准备吧,可以点火了!”年轻人大声说。

一群人也都围上来,看了看,然后年轻人将木盆的盖子盖好,又把破棉絮蒙在上面,就跳下了炕。一群人便七嘴八舌向枣花说:“你爹不在,我们就先回去了,立即准备动手烧酒……”边说边出了屋,向村外走去。

枣根与儿子大枣木一前一后地向马头山山顶的枣神庙爬去,开始感觉寒风刺骨一样疼痛,等爬到半山腰时,太阳就升起来了,由于持续爬山,身子也走热了,当快到山顶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满头大汗,反而感不到一点冷了。

父子两个到了山顶,枣根停下了步子,向儿子讲起了自己遇到过的关于枣神爷的离奇事……他向天空望着,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在空中飘啊飘,枣根的话也是慢悠悠的,目光慈祥而又虔诚,像是讲述一个宗教故事。

“有一年——记得那是我从你爷爷手中接过烧锅坊的第二年,那年的红枣真是丰收啊!枣落到地上一层,足有半尺厚。按马头山里一般的规律,红枣丰收的年头儿,往往庄稼收成最差。

“可是,那一年奇就奇在红枣大丰收,庄稼的收成也不错,这样的年头儿在咱马头山可是千年都难遇的。那一年枣多,粮食多;粮食多糠也就多,枣多糠多,正好多烧酒啊。所以那一年咱马头山十八个山峁,家家烧锅坊那个忙啊,烧的酒那个多啊!由于忙,也就没有顾得着上山供享枣神爷了,因为酒烧得多,不能很快卖出去,所以好多烧锅坊将新烧的酒贮藏到酒瓮里,埋到土里藏起来,准备等到了红枣的小年,烧酒少的年头再起出来卖个大价。酒是陈的香嘛,在地下多埋一年,价格就会翻一番。

“然而,过了几年,等大家满怀希望地把埋了这么长时间的酒瓮挖出来,准备卖个大价大赚一笔的时候,每一家烧锅坊都大失所望。为什么呢,原来,酒瓮里的酒早不知跑哪里去了,每个洒瓮里都是空空如也,有的只在瓮底残留着一些水,略有点酒味而已,因此,每家烧锅坊都赔了个底朝天,这是马头山地区烧枣杠子酒历史上最惨的一年。教训是深刻的,大家认为是没有去祭拜枣神爷的缘故。枣神爷是谁啊,枣神爷不就是那棵千年老枣树成了精幻化的吗?千年的老枣树,那根系该扎得多么深,不是人能想象到的,它的根一定扎遍了马头山十八个山峁,伸入到了胭脂河里,串遍了咱们马头山的每一寸土地,咱们埋酒瓮的地方,周围也一定有老枣树的很多须根,只是咱们凡人的眼看不到而已。

“老枣树当然是极嗜枣杠子酒的,你想一想,枣杠子酒,那是好东西啊,成了精的老枣树,怎么会不爱喝红枣烧的酒呢?所以,每年开始烧酒之前,每个开烧锅房的掌柜,都要带上藏了好多年的陈酒,上山供享枣神爷,将酒洒在老枣树下,让枣神爷解谗。枣神爷受了供享,有了酒喝,也有了面子,就不再惦记着村里人埋在地下的酒了。可是,如果你不拜他,不供享他,他会因为受了冷落而生气,所以,就通过他扎遍马头山的须根,吸人们埋在地下酒瓮的酒。这时,枣神爷就不客气了,非把每个烧酒坊里埋在地下的酒吸光了不可!……小子,你想一想,是不是那么个理儿!……所以,在烧酒前,万万不能不供享枣神爷,否则,白忙活一冬天……”

“酒瓮都是由厚厚的陶瓷做成的,外面又上了一层黑釉,枣树的须根又细又软,即使枣树的须根伸到咱埋酒瓮的土里,这些根也不可能扎进酒瓮里去吸酒啊!酒跑光了一定有其他原因……”对爹说的那一番话,大枣木有些半信半疑。

“你知道什么!枣神爷是仙家,仙家的法力是咱们凡夫俗子能够想象的?别看老枣树的须根又软又细,可如果枣树精想喝枣酒了,一使法术,那须根就会变得又细又锋利,像钢针一样,插进酒瓮,吸走咱的酒,吸完后,酒瓮仍完好如初,不留任何痕迹,人家是精,是仙家嘛!……”枣根解释道。

大枣木用迷茫的眼神望着周围的山峦,又用崇敬的目光看了看不远处的老枣树,说:“小的时候,也经常听村里的老人说,枣神爷想喝村里人的酒了,身体一使法术,就通过伸到酒窖的须根,进入酒窖,然后再幻化成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拧开酒瓮的盖子,捧起酒瓮,‘咕咚咕咚’就喝,一气就能将满满一瓮酒喝个精光,喝完后,枣神爷就醉了,会在酒窖里睡上一觉,等醒过来,再幻化、变小,通过须根返回到马头山的山顶,回到庙里去当他的神仙……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听了儿子的话,老枣根不由地笑了起来,说:“这是咱马头山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故事了,有的说真有其事,有的说是老人讲故事诳孩子的,大家对这个故事一直半信半疑的……”

“都这样说,可有谁见过呢,就像人人都说鬼,可有谁真见过鬼呢?”大枣木问道。

老枣根没有理会儿子的话,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爷爷的爷爷说,咱魏家的老祖宗亲眼见过枣神爷,他说,有一次,咱魏家的先人,进酒窖去打酒,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醉卧在窖里的地上呼呼大睡,口中满是酒气。他一惊,开始怀疑是谁家的老人跑到自家酒窖来了呢,可又不认识,周围十里八乡的,也没有哪家的老人长那么长白胡子的,有那样仙风道骨的气质。他脑子一激灵,突然想到,这一定是枣神爷,于是他没有敢打扰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将酒窖的门锁好,就离开了。出了酒窖,他把自己遇到枣神爷的事向村里的人说了,大家都不相信,于是他就带领大家进酒窖去看,结果,酒窖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枣神爷的影子?于是有人说咱们魏家的先人说瞎话,是在故意忽悠大家。可咱魏家的先人一直坚持说他在酒窖里见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喝醉了酒躺在酒窖里呼呼大睡!他说自己出酒窖后,将酒窖的门上了锁,是无法从里面打开的,除非是神仙,是不可能跑掉的……

“这样的故事虽然人们不一定打心里认为真有其事,但每个人却都津津乐道,这事儿后来越传越玄,说咱魏家的先人还在窖里同枣神爷一块喝了几杯呢,咱们魏家的酒烧的这么好,原因之一就是枣神爷同咱魏家的祖宗一块喝酒以后,一时高兴,传给了先人一些烧枣杠子酒的诀窍,要不,在整个马头山区,在整个永安县,开烧锅坊的不计其数,怎么谁家烧的酒都不如咱魏家烧得好呢?……”枣根笑着继续说道。

“指导员说这样的故事是迷信,他教育我,说我已经是党员了,以后不能再信这样的故事,他要我相信科学,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其他的一概不要再信,更不要参加迷信活动……”大枣木说。

听到儿子这句话,老枣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说:“照他的说法,什么都是迷信!什么都不能做了?在外面,他是党员,是干部,我们听他的,但是在家里,他是我的女婿,他就得听我的;你是我儿子,更得听我的,现在,咱们就进庙里,给枣神爷上供,求他老人家保佑咱家多烧酒,烧好酒……走吧!”说完转过头,向庙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