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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父子两个回到家,已经过中午了,枣根一进屋,就上炕揭开放在炕头上的木盆,看到秫面已经发起来了,脸上顿时绽满了笑容,说:“高粱面发得很好,是个好兆头,怎么样,今天上山给枣神爷上了供,枣神爷开始保佑我们了,今年的酒一定烧得赖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枣根一家就起床了。从今天起,家里的烧锅坊就算正式开工了,枣根先在烧锅的正南面摆下香烛,点上香,盛上一大碗酒,然后跪了下来,磕了头。

这算是给谁烧香的?拜谁的?好像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好像是拜火神!反正,烧锅坊在烧酒前都要有这么一个程序。酿造枣杠子酒,需要拜枣神爷,这是马头山地区独有的程序,而拜火神,却是所有烧酒坊都要做的,这是共性。本来嘛,烧酒嘛,离开了火怎么行?火要是不旺,酒怎么能烧得出来?朴实厚道的村民们,总是见庙就磕头,见佛就烧香,就这还怕哪些地方做的不够周到,得罪了哪方神圣,使营生做砸了呢。

因为要准备烧酒了,枣叶昨天也回到娘家,一大早也起来帮忙;枣针带着十来岁的枣核,也来给搭下手。今天只是举行一个仪式,并且把第一窖的料下到窖里,所以,家里这几个人就能忙过来了。

枣根上完供,烧过香,就把自家的那头毛驴牵出来,套到烧锅旁边的碾子上。枣叶、枣花,还有枣针嫂子,把昨天就已经泡到水池子里的红枣用簸箕端到碾盘上,再用笤帚和铲子匀匀地摊开。枣根将驴套好,再用两个捂眼将驴的两只眼睛扣上,系好,然后扬起鞭子,“啪——”地甩了一个鞭花,像当空放了一个鞭炮,发出清脆的响声。鞭子并没有打到驴身上,但驴的身子却微微颤动了一下,立即迈动四条腿走起来,笨重的碾磙,在碾盘上“乌隆乌隆”地转动了起来。

在枣根赶着驴碾红枣的同时,大家伙背着花篓,将谷糠背到了距离碾子很近的地方,并铺摊开来。枣根赶驴赶得好,毛驴拉碾拉得很卖力,红枣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很松软,所以碾得很快。碾完一碾盘,枣叶就用簸箕将已经碾烂的红枣从碾盘弄到谷糠上,枣针枣叶在旁边,用簸箕把下一碾盘红枣再端到碾盘上铺开,枣根就赶着驴继续碾起来。如此反复进行,大约碾了十来碾盘,红枣终于碾完,此时,毛驴已经累得浑身冒汗了,口鼻子冒出的热气儿,如同烧开的锅腾起的蒸汽。

此时,被碾得稀里糊涂的红枣浆已经全部被铺摊到谷糠上,枣花便端着那盆已经发好的秫面酒麯走过来,通地一声就将木盆放在了地上。大家一看,酒麯发得超出了木盆近一拃,大家一起叫道:“高粱面发得真欢喜,是个好兆头,今年的酒烧得一定赖不了!”

枣针枣叶枣花,还有小枣核一齐动手,直接用手抓起木盆里的秫面酒麯,向铺满了枣浆的谷糠上面撒,很快,就将这一盆秫面全部撒完了。枣根一边擦汗,一边看着自己的几个晚辈这样忙活,自言自语道:“咱马头山烧枣杠子酒的,第一窖烧的酒,因为有这做起头的秫面,所以烧出来的酒啊,有一股高粱味儿,味道有些杂,从第二窖起,就是纯粹枣杠子酒了,正宗卖枣酒的,这第一窖的酒是不卖的,更不与后面烧出来的酒往一起掺合。但是,百人百脾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偏偏有人喜欢喝这种带点高粱味儿的枣酒的,再说,这种带高粱味儿的酒产量少——一个冬天,也就这第一窖是这样的,所以,有时倒成了稀罕玩艺了,正所谓物以稀为贵……”

就在大家忙活的时候,大枣木坐在旁边的一个碌碡上,悠闲地抽着旱烟。枣核看了看大枣木,挓挲着一双沾满了秫面的小手,指着大枣木,同枣针说:“娘,您看大叔叔,只抽烟,不干活!”

大枣木呵呵一笑,“小孩子人不大,自己还没干多少呢,倒挑剔起别人来了,知道吗?没有我,这酒还真烧不成!”

一边说着,大枣木“呸呸”地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绰起靠在碌碡上的铁耙,赤着脚跳进撒满了稀烂枣浆和秫面酒麯的谷糠中,挥舞着铁耙,开始翻搅起来。

枣根微笑着,一只粗大的手掌抚着枣核的脑袋,一边说:“烧酒师傅嘴上都挂着一句口头禅,‘好师傅死在拉耙的手里’,什么意思呢?是说拉耙对于烧酒太重要了,再好的烧酒师傅,如果没有一个好拉耙的,酒也烧不好,或者根本出不了多少酒!凡事都需要一个配合,就像再好的铁匠师傅也得有一个好抡锤的徒弟,两人配合默契,才能把铁打好。说起咱这拉耙的,实际上可比铁匠铺里抡锤的要求还要高,抡锤的只要有一身好力气,吃苦耐劳,听师父的话,指哪儿打哪儿就可以了;而咱这拉耙的呢,除了上述的优点以为,还要加上细心,要耐得住性子才成,既要有猛张飞冲锋陷阵时的力大无穷,又要有大姑娘绣花的细心稳重——这样的人是不是不好找呢?可是,你大叔就是这样一个人,都说我老枣根的酒烧的好,其实,一半的功劳在你大叔身上呢……”

大枣木好像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双臂继续用足力气,双手攥紧铁耙,挥舞着,将糠翻起来,将碾烂的枣浆和秫面压进去,然后,再反复地搅,反复地向里面压,使糠与枣尽可能均匀地搅和到一起。

“孩子,看到了吗?枣酒能否烧好,拉耙可是关键的一步——也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步,糠与枣浆如果搅不匀实,是烧不出多少酒的,白白将原料浪费掉。搅得越匀,出的酒越多,酒品也越好——孩子,想不想长大了像爷爷这样,成为咱永安方圆百八十里响当当的烧酒师父呢?”枣根问枣核。

“想啊,做梦都想!”孩子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得先像你大叔叔那样,先拉耙,拉耙是烧酒的基本功啊,就像蹲马步是练武的基本功一样,拉不好耙,第一关就过不了,怎么能当师父呢?耙拉好了,性子也就磨平了,干活也就稳重了,烧酒的精髓其实也就一点点地体会出来了,烧酒师父的基本素质也就逐渐具备了,下一步才能当师父呢!就像打铁师父,哪个不是先从抡大锤开始的!”

此时,由于艰辛的劳动,大枣木的额头已经微微渗出了汗水,他赶紧用搭在脖子里的毛巾将汗揩掉。枣核望着大枣木,说:“叔叔真能干,等烧出酒,卖了换回钱来,叔叔就可以说媳妇啦,我就有大婶婶了,枣叶姑姑都出嫁了,大叔叔还打着光棍怎么成……”

孩子这句无心之言才一出口,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枣针狠狠掐了儿子一下,孩子也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低下头一言不发了。正舞动着铁耙劳作的大枣木显然也听到了孩子的话,身子骤然僵了一下,但仅仅过了一刹那,就像原先一样继续干了起来。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呆呆地站着,看着大枣木一个人继续拼命地干活,他好像要把所有的力气都发泄到劳动中。过了好一会儿,老枣根“唉!”地叹了一口气。

大儿子的婚事,其实早就成了老枣根的一块儿心病。

大儿子今年都二十七八了,按说自己早到了有孙子的年龄了,可是,三儿子立志读书,革命,抗日,再说年龄也比较小,心思完全不在说媳妇成家这方面;二儿子当土匪了,还说什么媳妇?成什么家?大儿子顾家,听父亲的话,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干活,年龄也早就到了,按说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啊,再说,老枣根在整个马头山地区,论名声,论家底,论做人,那都是没得挑儿啊,给儿子说个媳妇,还不是举手之劳吗?

可是,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

其实,早在大枣木十八岁那年,老枣根就开始给儿子张罗着说媳妇了;其实那不算张罗,因为是女方的父亲主动向老枣根提的亲。女方家是永安县城以北大派山下开烧酒坊的赵掌柜。赵掌柜烧枣酒的名气虽说比不上马头山里的魏枣根,但是在整个大派山,在整个大沙河流域,也是有些名气的。两人是在县城的酒市上卖酒时相识的,同是烧枣酒的好把式,两家的烧锅都属于永安县四大烧锅之一,彼此惺惺相惜,每年年底在枣林凹魏家举行的全县四大烧锅的聚会,四大烧锅的掌柜都是盟兄弟,赵魏两家人世代相交,早就很熟了。

赵掌柜觉得魏掌柜的这个大儿子脑子可能不够活络,但诚实耐劳,女儿跟了她,不会受委屈。再说,老枣根家的名气与家业,那更是没得挑儿;大枣木是长子,是魏家烧锅的继承人,魏枣根一蹬腿,未来的女婿就是魏家烧锅的新掌柜。于是就托人传话,想同老枣根亲上加亲。枣根不糊涂,两家本就是干亲,亲上加亲,那不就是想成为儿女亲家吗?于是欣然答应了。只是,对方父母打算让两家的儿女见一见面,现在已经是国民政府时期了,国家大力提倡新生活运动,这种风气也已经传到县城来了,再说,赵掌柜家里也想见一见未来的女婿呢。

问题在这时候出现了,开始是大枣木死活不同意去见人家的女儿,老枣根问他为什么不去见人家,他红着脸,不回答,问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不敢去见。最后,枣根牵犟牛似的总算把大儿子弄到了赵掌柜家,但他见到人家女儿,顿时脸红脖子粗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两个手掌没着没落地搓。后来人家女儿见大枣木不说话,便主动问他,可是,他一听到人家问他,立即用两个胳膊抱住了脑袋,蹲在地上局促了一会,撒开脚丫子便跑回了枣林凹。

人家闺女自然有些恼火,问枣根叔,“你儿子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什么病吗?”枣根尴尬地无言以对。赵掌柜忙打圆场说:“闺女,不是事先就和你说了吗?孩子老实,在生人面前不敢说话……说个老实的后生多好,又可靠又能干!俗话说得好,‘闷葫芦里面装着好酒呢’。”

烧酒家的女儿,个个都是一幅枣杠子脾气,当着枣根的面顶她爹道:“老实!能干!拉犁套车的大牛大马也老实能干!您为什么不给我找一个这样不会说话的东西嫁了呢?说什么闷葫芦装好酒!我看就是个傻子,你看上这样的傻子你嫁给他算了,反正我不嫁!”

闺女虽然顶撞的是赵掌柜,但在一边听着的枣根却像被当场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一样难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没处儿找台阶儿下,于是大吼一声,“我这就回去,看我不打死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枣根一路小跑儿着赶回家,没有找到儿子,问两个儿女。枣叶说大哥拿着斧头锤子上山了,于是枣根又一溜烟儿地向山上追去。跑到半山腰,枣根发现儿子正在垒埝阶,一块块儿的石头,小的百十来斤,大的二百多,大枣木都能毫不费力的抱起来,甚至扛到肩上,放到埝阶上,然后再砌到石墙上。尽管满头大汗,但大枣木干起来仍然兴致勃勃,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和累。

今天在赵掌柜家,这个儿子让自己的老脸丢尽了,刚才追了一路也没追上,更令枣根心里火上浇油。再仔细一看,儿子现在正在砌的埝阶根本用不着再加什么石头,看到儿子使出浑身的蛮力做这些无用之功,枣根更是气炸了肺,大喝一声:“你个现世宝,给老子丢人!这埝阶好好的,用得着你垒吗?你有力气没处打发是吧?除了鼓捣这些石头,你还会干什么,你一点出息都不长是不是?在赵掌柜家,你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你个没嘴的瓠子!你个闷葫芦,让人家败兴你老子,今天老子非揍你不可……”

枣根一边骂,一边抡起随手拿着的那个枣木杠子向大儿子打去。

又粗又硬的枣木杠子,一杠子下去能打死一头野猪,这可是大枣木亲眼看到过的。眼看着枣木杠子抡过来了,大枣木下意识地一缩脖子,身子一闪。枣根打了个空,于是他顺势将这根又粗又重的枣木杠子丢到地上,一手揪住儿子的衣领,一手抡起巴掌就向儿子的脸上扇去。

枣根“啪啪啪啪”地连打了十几下,手上的力气都用光了,才无力地垂下了胳膊,然后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继续骂着。

此后很长时间,枣根没有再提给儿子说媳妇的事。然而,时光飞快地过去,转眼就又过了两年时间,大枣木二十已经出头儿,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于是,枣根又托媒人给儿子提媳妇了。然而,每次相亲,尽管出发前老枣根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大枣木也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了,但是,临到与女方相见时,大枣木仍像徐庶进了曹营一样一言不发,真是几棒槌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所以,尽管老枣根为儿子说媳妇的事想尽了办法,冤枉钱花得更是不知多少了,但是,几年过去了,仍没有将媳妇娶到炕上。

为这事,简直将老枣根坑死,生了三个儿子,二枣木当土匪了,指望不上,三儿子还小,正在上学堂,本指望大儿子早日娶妻,自己好早日抱孙子,可是,媳妇都娶不下,怎么抱得上孙子?再说了,大女儿枣叶的岁数也一年比一年大,逐渐到出嫁的年龄了,可哥哥结不了婚,哪个媒婆也不好轻易给枣叶提亲,这样下去,不但孙子抱不上,女儿的终身也耽误了。老枣根的心,整日被愁云惨雾笼罩着。

在又一次相亲失败后,枣根脱下鞋,又劈头盖脸地将儿子打了一顿。大枣木这次没有躲闪,只是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任凭父亲的鞋底“啪啪”地打在头上,脸上、背上。开始大枣木一声不吭,打到后来,大枣木忽然“吼吼”地哭起来。

大枣木平日是极少哭的。

说起来也怪,自己的这个儿子,自打生下来到到现在二十好几了,基本上没有见他哭过,当年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请了镇上的接生婆,他生下来后,因为这个孩子没哭,接生婆便一手攥着孩子的两条腿,